第6章 藝術論(6)
- 魯迅全集(第十七卷)
- 魯迅
- 4545字
- 2016-07-26 14:04:34
巴敦說,在他所知道的非洲的黑人那里,音樂底的聽覺,幾乎沒有發達,但在他們,對于韻律,卻敏感得至于可驚。“水手合著自己的楫子的運動而唱歌,挑夫且走且歌,主婦在家里,且舂且歌。”[43]凱薩里斯關于他所很加研究了的巴蘇多族的卡斐爾人,說著同樣的事。“這一種族的女人們,兩手上帶著一動就響的金屬制的環。她們為了用手推的水車來舂自己的麥子,常常聚在一處,而且合唱著和自己們的手的整齊的運動時,從環子所發的韻律底的音響,精確地相一致的歌,[44]同一種族的男人們,當鞣皮的時候,和那一舉一動相應,——凱薩里斯說,——發著我所不能懂得意義的奇怪的聲音。”[45]在音樂之中,這種族尤其愛那韻律,而且這在所與的調子中,愈是強的,這調子于他們就愈是愉快。[46]跳舞之際,巴蘇多用手和腳來拍板,但因為要增強拍出的聲音,他們的身上掛著發響的器具。[47]巴西的印地安人的音樂里,韻律的感情也一樣地顯得很強,而反之,他們對于諧調,卻非常地弱,關于調和的概念,則似乎連一點也沒有。[48]關于澳洲的土人,也不能不說一樣的話。[49]對于韻律的感性,大抵恰如音樂底能力是如此的一樣,是成著人類的心理底本性的基本底諸特質之一的。也不獨限于人類。“縱使并非喜歡拍子和韻律的有音樂性,但至少,認識這些的能力,在一切動物卻分明是天稟的,——達爾文說,——而且為他們的神經系統的一般生理學底性質所規定,也無可疑。”[50]從這點看來,恐怕便可以假定為人類和動物所通有的這能力的發現之際,那發現,和他的社會底生活一般的條件以及尤其是他的生產力的狀態,是沒有關系的罷。但這樣的假定,一見雖然好象很自然,然而禁不起事實的批評。科學已經明示了有這樣的關聯存在了。而且,敬愛的先生,請你注意。是科學使最卓越的經濟學者之一人——凱爾·畢海爾來做了的。
就如從我引在上文的事實看來,便見分明那樣,感到韻律而且以這為樂的人類的能力,則使原始生產者喜歡在那勞動的歷程中,依照著一定的拍子,并且在那生產底動作上,伴以勻整的音響或各種掛件的節奏底的響聲。然而原始生產者所依照的拍子,是被什么所規定的呢?為什么在他的生產底動作上,謹守著正是這,而非這以外的韻律的呢?那是被所與的生產歷程的技術底性質,所與的生產的技術所規定的。原始種族那里,勞動的樣樣的種類,各有樣樣的歌,那調子,常是極精確地適應于那一種勞動所特有的生產底動作的韻律。[51]跟著生產力的發展,生產歷程上的韻律底活動的意義,便微弱了,但雖在文明民族,例如,在德意志的村落里,每年的各時期,據畢海爾的話,就各有特別的勞動者的熱鬧點綴,而且各種勞動——各有其自己的音樂。[52]
一樣地應該注意的,是和勞動是怎樣地施行——由一個生產者,還是由全集團呢相關聯,而發生了給一個歌者或給全合唱團的歌謠,而且這后者,又被分為幾個范疇的事。而在一切這些之際,歌謠的韻律,是往往嚴密地被生產歷程的韻律所規定的。不特此也,這歷程的技術底性質,對于隨伴勞動的歌謠的內容,也有決定底的影響。勞動和音樂以及詩歌的相互關系的研究,將畢海爾引到如次的結論了,“在那發達的最初的階段上,勞動,音樂和詩歌,是最緊密地相結合著的,然而這三位一體的基礎底要素,是勞動,其余的兩要素,僅有從屬底意義而已。”[53]
許多隨伴生產歷程的音響,那本身就已經是有音樂底效果的,加以在原始民族,音樂中的主要的東西——是韻律,所以要懂得他們的無技巧底的音樂底作品,怎樣地由勞動的用具和那對象接觸所發的音響而生成,也不是煩難的事。那是由于增強這些的音響,由于將或種的復雜化,放進這些韻律里去,而且由于使這些一般地適應于人類底感情的表現,而被完成了的。[54]但為了這,首先必須將勞動用具變形,于是這就變化為樂器了。
生產者僅只敲著那勞動的對象的那樣的用具,是應該首先經驗這種變化的。大家知道,鼓在原始民族之間,非常普及,他們中的有一些,竟至今還以這為唯一的樂器。弦索樂器在原始底地,也屬于和這同一的范疇,為什么呢?因為原始音樂家是一面演奏,一面敲弦的。吹奏樂器在他們那里,退居于副次底的地位,笛子比別的東西常常較為多見,但那演奏,往往是隨伴——于或種協同底的勞動——為了將韻律底正確,傳給他們——的。[55]我在這里不能詳述畢海爾關于詩歌的發生的見解,在我,不如在后來的信札之一里來說之為便當。簡單地說罷,畢海爾相信,勢力底的節奏底的動作,尤其是我們所稱為勞動的動作,催促了它的發生,而且這不但關于詩歌的形式,是對的而已,即關于那內容,也一樣地對。[56]
如果畢海爾的值得注目的結論是對的,那么,我們就可以說下文似的話,人類的本性(他的神經系統的生理學底性質),給與了他認得韻律的音樂性,并且以此為樂的能力,但他的生產的技術,則規定了這能力的此后的運命。
很久以前,研究家就覺到所謂原始民族的生產力的狀態和他們的藝術之間的密接的關聯了。然而因為他們是站在觀念論底見地之際居多,所以雖然勉強承認了這關聯的存在,而于這卻給以不當的說明。有名的藝術史家威廉·留勃開就說,原始民族的藝術作品,那上面打著自然底必然性的刻印,反之,文明民族的那個,則為精神底自覺所貫穿。這樣的對比,除了觀念論底迷妄以外,什么結果也沒有。在事實上,文明民族的藝術底創作——其被從屬于必然性,是不下于原始底的東西的。差異之處,只在在文明民族,藝術之于生產的技術和方法,消滅了那直接底憑依。固然,我知道那是極大的差異。然而我也一樣地知道,這是正為分配社會底勞動于種種階級間的,社會底生產力之發展這事所引出來的。那豈但沒有推翻唯物史觀,還貢獻著于它有利的一個新而有力的證據。
還來講講“均齊的法則”罷。那意義,是偉大的,而且也絲毫不容疑惑。那是在什么上生根的呢?大概,是在人類的身體,還有動物的肢體,那樣東西的構造上的罷。在肉體上,只有對于平常的人們,一定常給以不快的印象的跛者和殘疾者的身體,是不均齊的。喜歡均齊的能力,也由自然給與著我們。然而,倘使這能力,未嘗為原始人的生活樣式所鞏固,所養成,則能夠發達到什么程度呢,是不知道的。我們知道原始人——大抵是狩獵人。這生活樣式就如我們所已經知道那樣,使在他的裝飾藝術上,大抵是取自動物世界的意匠。而這則使原始藝術家——已從很早以來——很注意地考察起均齊的法則來。[57]
人類所特有的均齊的感情,就這樣地而被養成的事,從野蠻人(不但野蠻人而已)在自己的裝飾藝術上,尤重水平底的均齊,過于垂直底的均齊的事看來,也就明白了。[58]去看任何人類或動物的(當然并非不具的)形體罷,那么,你便會看出他所特有,是第一類而非第二類了。并且,于武器和器具,單從那性質和使命上,就屢屢要求了均齊底的形態的事,也有注意的必要。臨末,倘如完全正當的格羅綏的意見,以為裝飾自己的盾的澳洲的土人,其識得均齊的意義,程度和已達了高的文明之域的集靈宮的創建者們之所識全然相等,那便明明白白,均齊的感情這東西,在藝術的歷史上絕未有所說明,因而在這里也和在別的各處一樣,不能不說,自然給人類以能力,而這能力的練習和實際底應用,則為他的文化的發展行程所規定了。
我在這里故意又用了不精確的表現,文化。讀了這,你會熱烈地叫起來罷,“什么人,而且什么時候,將那個否定了呢?我們只是說,限定著文化的發展者,不僅生產力的發展,也不僅是經濟罷了!”
悲哉!我太熟悉這樣的反駁。而且言其實,為什么連賢明的人們,也不覺得橫在那基底上的可怕的論理底錯誤的呢?無論如何,我不能懂。
其實,你是在希望文化的發展行程,同樣地也被別的“諸要因”所規定的。我請教你:那些之中,藝術在內么?你將答道:當然,在的。那時候,你那里會有這樣的命題罷。文化的發展行程,從中,為藝術的發達所規定,而藝術的發達,為人類文化的發展行程所規定。而關于一切別的“諸要因”,經濟,公民權,政治組織,道德,等等,你也將不能不說和這全然一樣的話了。那將成為怎樣呢?成為下面似的:人類文化的發展行程,為一切上揭的諸要因的活動所規定,而一切上揭的諸要因的活動,為人類文化的發展行程所規定。那豈非就是我們的父祖們曾經犯過的舊的論理底錯誤么——地站在什么上面呢?——鯨魚上面,——鯨魚呢?——水上面。——水呢?——地上面。但地呢?等等,同一的可驚的順序。請你贊成:當研究社會底發達的真切的問題時,臨末要能夠,而且也應該更真切地論議的。
我確信從今以后,批評(精確地說,則科學底美學說)只有依據唯物史觀,才可以進步。我又以為批評在那過去的發達上,那些代表者們距我所正在主張的歷史觀愈近,我們便愈是獲得了確實的基礎。作為那例子,我將給你指出在法蘭西的批評的進化來。
這進化,是和一般底歷史底觀念的發展,緊密地相聯系的。十八世紀的啟蒙主義者,就如我已經說過那樣,從觀念論的觀點,觀察了歷史。他們將知識的蓄積和普及,看成了人類的歷史底運動的最主要而比什么都埋伏得深的原因。但倘若科學的進步和大抵的人類底思想的運動,在事實上是成著歷史底運動的最重要而且最深的原因的,那就自然不得不起這樣的疑問,思想的運動本身是被什么所限定的呢!倘依十八世紀的觀點,則對于這只有唯一的回答,曰,由于人類的本性,由于他的思想的發展的內在底法則。但是,如果人類的本性,是規定他的思想的全發展的,那么,文學和藝術的發達,就分明也被它所規定。于是人類的本性——而且惟獨這個——是能夠將領會文明世界上的文學和藝術的發達的鑰匙,給與我們,并且也不得不給的了。
人類底本性的諸特質,使人類經驗種種的時期,少年期,青年期,成熟期,等。文學和藝術,也在自己的發達上,經過這些的時期。
“什么民族,并非首先是詩人,其次是思想家的呢?”格林在他的“Correspondance Littéraire”里,想由此來說詩歌的盛時,和民族的少年期及青年期相應,哲學的發達——和成熟期相應,而問著自己。十八世紀的這見解,為十九世紀之所繼承。連在斯泰勒夫人的有名的著作“De la litérature dans ses rapports avec les institutions sociales”中,我們也會遇見,雖然在那里,固然同時也有全然別種見解的極明顯的萌芽。“研究希臘文學之發達的三個不同的時代的時候,——斯泰勒夫人說,——我們在那些之中,看見人類底知識的自然底行程。荷馬給第一個時代以特色;沛理克來斯的時代,戲劇藝術,雄辯和道德,都顯示著絢爛的隆盛,而且哲學也跨開了最初的第一步;在亞山大的時代,則哲學底的學術的更深一層的研究,成著文學界中的人們的主要的工作。不消說,詩歌要發達到最高的頂上,人類底知識之發達的一定階段,是必要的。但是,文學的這部分,雖以進步和文明及哲學之賜,訂正了幻想的或種的錯誤,而同時也不能不失其燦爛的容姿的有些東西。”[59]
這意思,就是所與的民族一過青春的時代,詩歌便無可避免地不能不到或一程度的衰微。
斯泰勒夫人知道近代的民族,他們的理智的一切雖然進步,但勝于《伊里約特》以及《阿迭綏》的詩歌的作品,卻連一篇也沒有。這事情,嚇了她對于人類的不息而且不偏之完成的確信,使之動搖了,而且因此之故,她也不愿離開她承十八世紀而來的關于種種時期的理論,因為這給以容易免于上述的困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