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法蘭西大革命直前的美術界
- 魯迅全集(第十五卷)
- 魯迅
- 2626字
- 2016-07-21 18:04:04
以法蘭西大革命為界,展布開來的近世美術史潮的最初的發現,不消說,是古典主義。在批評家有溫開勒曼(注一),在革命家有大辟特,在陶醉家生了凱思典斯的古典主義的滔滔的威力,風靡了美術界的情狀,且待后來再談。當本稿的開初,我所要先行一瞥的,是這樣的古典主義全盛時代的發生以前的狀態。盛于十七世紀的,以中央集權制為基礎的絢爛的宮廷文化的背后,是逐漸凝結著令人豫感十八世紀末葉的巨變的啟蒙思想的。這啟蒙主義的思潮,出現于美術界的姿態,凡有兩樣。就是古典主義和道德主義。
啟蒙思想和古典主義之間,是原有著深的關系的。討論改良社會的人們,就過去的歷史中,搜求他們所理想的社會的實例時,那被其選取的,大抵是古典希臘和古典羅馬。在十八世紀的啟蒙期,往昔的古典文化的時代也步步還童,成了社會改良的目標和模范。于是美術上的古典樣式,即勢必至成為社會一般的趣味了。畫家則于古典時代的事跡中尋題材,建筑家則又來從新述說古典樣式的理論。而這時候,恰又出了一件于古典主義的藝術運動,極為有力的偶然的事件。朋卑,赫苦拉尼謨的組織底的發掘事業就是。埋在維蘇斐阿的噴煙之下的古典時代的都市生活,從剛才出爐的面包起,直到家犬,從酒店妓寮起,直到富豪的邸宅;具備一切世相照樣的情狀,都被發掘出來了。舉世都睜起了好奇的眼睛。朋卑式的室內裝飾流行起來,以廢址作點綴的風景畫大被賞玩。往意太利的旅客驟然加增,講述古典時代的書籍也為人們所爭讀了。即此,也就不難想見那憎厭了巴洛克趣味的濃重,疲勞于羅珂珂的絢爛的人心,是怎樣熱烈地迎取了古典趣味了罷。溫開勒曼的藝術論之風靡一世,曼格司(Raffael Mengs)和凱諾伐(Antonio Canova)的婉順的似是而非古典樣式之為世所尊,即全是這樣的事情之賜。在德國美術家們之間,這傾向所以特為顯著者,是不難從北歐民族的特性,推察而得的。
這時候,好個法蘭西的作家們,居然并沒有忘了他們的正當的使命。以巴黎集靈殿的建設者蜚聲的司拂羅(Jacques Germain Soufflot),以參透了服爾德性格的胸像馳譽的烏敦(Antoine Houdon),以嫵媚的自畫像傳名的維齊路勃蘭(Vigée–Lebrun),雖說都是屬于似而非古典主義時代的作家,但決不如北歐的美術家們一般,具有陶醉底的婉順。個個都帶著“時代思想的繡像”以上的健實的。這是當然的事,仰端莊而純正的古典主義的作家普珊,為近世美術之祖的法蘭西人的國民性,要無端為時代思想所醉倒,是太稟著造形上的天分了。
話雖如此,對于古典主義的思想,未曾忘了本分的法蘭西國民,對于啟蒙思想的別一面——道德主義,卻也不能守己了。憤怒于布爾蓬王朝特有的過度的官能生活所養成的蒲先(Fran?ois Boucher)所畫的放浪的裸女的嬌態和茀拉戈那爾(Honoré Fragonard)所寫的淫靡的戲事,而生了極端地道德底的迪兌羅(Denis Diderot)的藝術觀。想以畫廊來做國民的修身教育所的他,便獎勵那勸善懲惡的繪畫。成于格萊士(J.Baptiste Greuze)之筆的天真爛漫的村女和各種諷刺底家庭風俗畫,便是這樣的藝術論的產物。而從中,如畫著父子之爭之作,也不過是小學校底訓話的插畫。在茀拉戈那爾的從鑰孔窺見房中的密事似的繪畫之后,有格萊士的道德畫,在蒲先的女子的玫瑰色的柔肌之后,有村女的晚禱,這是勢所必至的。
還有,啟蒙期所特有的這樣的現象也見于英吉利(注二)。將勸善懲惡底的故事,畫成一副連作的荷概斯(William Hogarth),是那代表者。史家是往往稱荷概斯為民眾藝術之祖的。但是,有一個和典型底的北歐人的這英吉利人,成為有趣的對象的作家。帶著典型底的南歐人之血的西班牙的戈雅(F.J.de Goya)就是。作為一種羅珂珂畫家,遺留著肖像畫的戈雅,在別方面,也是豪放的熱情的畫家。對于在決斗和斗牛的描寫上,挖出西班牙的世態來的他,自然并無啟蒙思想之類的影響。他但以南方風的單刀直入的率直,將浮世的爭競,盡量攤在畫面之上罷了。
然而也有雖然生在這樣眩目的時代,卻以象個對于社會的藝術家似的無關心,而誠實地,養成了自己的個性的法蘭西作家。這就是反映著攝政期的風雅的趣味的域多(Antoin Watteaue),路易十五世時代的代表底肖像畫家拉圖爾(La Tour)和呼吸那平民社會的質樸的空氣的夏爾檀(J.S.Chardin)。
域多的畫,引起人仿佛聽著摩札德的室內樂一般的心情。在風雅而愉快的爽朗中,有輕輕的一縷哀愁流衍。那美,就正如反復著可憐的旋律的橫笛的聲音。知道將那時貴族社會的放縱的挑情的盛會在最好的意義上,加以美化的他,是高尚的“愛的詩人。”手卷似的“船渡”之圖和極小幅的“羽紗”和“蘭迪斐朗”——惟這些,正是布爾蓬王朝之夢的最美的紀念。
拉圖爾是能將易于消逝的表情,捉在小幅的堊筆畫上的畫家。當時一般的肖像畫,一律是深通變丑女為美人的法術的幻術師,獨有他一個,卻描了照樣的表情。無論在什么容顏上,都寫出可識的活活潑潑的個性的閃爍來。雖然也出入于顯者之間,但未嘗墮落在廷臣根性的阿諛里。雖在以纖手攬了宮廷的實權,勢焰可墜飛鳥的朋波陀爾夫人之前,也隨便地自行其奇特的舉動。雖然夾在只有成衣匠一般根性的當時肖像畫家之間,而惟有拉圖爾,是畫著真的肖像。
為外科醫生畫了招牌,遂成出世之作的夏爾檀,是送了和當時貴族社會并無交涉的生涯的。生活在巴黎的質樸的平民之間的他,即從平民的日常生活中,發見好題目。有如迭出于十七世紀的泥兌蘭的優秀的畫家們一般,謹慎平和的日常生活的風俗畫和穆然沉著的靜物畫,是他的得意的境地。相傳眼識高明的一個亞克特美會員,曾經稱贊他的靜物畫,以為是拂蘭特爾畫家的作品。夏爾檀的畫風,是如此其泥兌蘭式的。一面呼吸著萬事都尚奢華的空氣,而追隨在榮盛于一世紀前的鄰國的作家們之后,獨自靜靜地凝視著碟子,魚,果物的他,恰在一世紀后,又發見一個偉大的后繼者了。這人便是綏珊。
這時的情況,大體就是這樣。在這里,大概可以這樣地說罷。大革命以前的時候,指導著一般社會的思潮,是啟蒙主義的思想。以法蘭西為中心而興起的這思潮,在法蘭西的美術界,自然也留下濃厚的痕跡的。和將起的大革命一同,這樣的傾向便更加徹底,一時也獲得畫家的支配權。但是,另外還有幾個作家,卻并不為啟蒙主義的思想底風潮所擾,而靜靜地走著藝術的本路。普珊,域多,夏爾檀——在這里,雖然隱約,卻有著十七世紀以來,直至大革命止,統御著法蘭西畫界的強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