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晚一個驚悚故事大全集
- 張麗君
- 8786字
- 2019-01-03 14:31:22
墓地祈禱聲
這是一個古老的墓地,埋葬在這里的死者已經(jīng)長眠了很久。如今死去的人都埋在山上的新墓地里,新墓地離博伊斯—德阿穆爾很近,能夠聽到教堂召喚村民做彌撒的鐘聲。人們做彌撒的那個小教堂建在舊墓址的旁邊,而新的教堂直到幾個世紀后才在芬寧斯特爾那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里建起來。小廣場上用石頭堆砌成耶穌受難十字架——過去,或許直到現(xiàn)在,這個小廣場都被灰色的光禿禿的村舍環(huán)繞著——以及克魯瓦克伯爵的那座帶有圓塔的城堡在河流下游建起來后才有了這座新教堂。環(huán)繞舊墓地的石墻被修復(fù)得十分完整,墓地里沒有一棵雜草,墓碑也都得到精心的維護,沒有一個傾倒的。像布列塔尼半島上所有的墓地一樣,這里看起來既陰冷荒涼又恐怖可怕。
有的時候這里也能夠呈現(xiàn)出原始的美景。每當村民慶祝一年一度的特赦日時,教堂外面就會出現(xiàn)盛大的游行隊伍——穿著華麗禮服的神甫;年輕男子著黑色和銀色的節(jié)日盛裝,手中高舉的旗幟迎風飄揚;女子則帶著白色的頭飾,圍著白色的高衣領(lǐng),身穿黑色上裝和圍裙,上面的絲帶和蕾絲隨風起舞。他們會沿著墓地圍墻外的道路邊游行邊唱圣歌,墓地里埋葬著的死者當年也曾在特赦日儀式上舉著旗幟,唱著圣歌。在這里長眠的死者都是些農(nóng)夫、神甫、出海打魚卻一去不復(fù)返的漁夫和為他們傷心哭泣的妻子,另外還有一些可憐的小孩子。那些參加特赦節(jié)、婚禮慶典或者這個天主教村莊的任何一次宗教節(jié)日活動的人,不管男女、長幼,在經(jīng)過逝者安息的墓地時都會神情暗淡而憂傷。女人們從孩提時代就知道她們的命運就是等待、擔心和整天以淚洗面;而男人們則知道大海是多么的殘忍和背信棄義,但它也是他們養(yǎng)家糊口的唯一恩主。
因此,生者很少對已經(jīng)卸下生活重擔的死者表示同情,而死者也為能從此在地下長眠而感到知足。逝者們并不羨慕那些晚上漫步在博伊斯—德阿穆爾的年輕人,而只是憐憫那些成天在河邊清洗亞麻布的可憐女人們。這些婦女帶著閃亮的頭飾,圍著高衣領(lǐng),那場景看起來就像是一幅綠色而恬靜的畫。但是死者不會嫉妒她們,而這些女人和她們的情人們,更不會去憐憫死者。
死者感謝上帝終于能夠讓他們躺在棺材里,找到平靜和永恒的安寧。
有一天這種生活被打破了。
這個村莊風景如畫,這在芬寧斯特爾并不多見。藝術(shù)家們首先發(fā)現(xiàn)了這里,并且讓它聞名于世。旅行家們接踵而至,村里的古樸勤奮之風頓時成為可笑的行為。每年當中有三個月是芬寧斯特爾的旅游旺季,但是通往這里的鐵路只有一條。為了滿足成千上萬名想一睹法國西部地區(qū)原始的自然美景的游客,人們修建了這條鐵路,它剛好就經(jīng)過小村莊的墓地。
長眠已久的死者們被驚醒了。他們以前從未聽到過這么多工人吵鬧的聲音,也沒有聽過機器的轟鳴聲,當然也不知道他們的老神甫曾乞求過把鐵路修到別的地方去。一天晚上,老神甫來到墓地,坐在一個墳頭上哭泣。他深愛著這些死者,甚至認為來自大城市的人們的貪婪、對旅游的熱衷和人類那卑微的野心驚擾了這些死者的寧靜;他們生前已經(jīng)經(jīng)受過許多磨難了。老神甫年事已高,認識這里埋著的許多人。就像所有虔誠的天主教徒一樣,他也相信有天堂、煉獄還有地獄。他在埋葬他們的時候,總是看見他朋友們的靈魂和神情安詳?shù)能|體一起躺在棺木里,雙手交叉放于胸前,等待著上帝對他們靈魂的最后召喚。他很少讀書和進行思考,但是仍有他永遠都不會告訴別人的復(fù)雜的想法,他相信天堂是一個巨大的有回聲的宮殿,里面住著上帝和天使,他們一直在等待被選入天堂的靈魂升天。他相信他的朋友和他祖先的朋友(我曾跟你提起過這些人)的靈魂和肉體處于一種死亡般的睡眠中。只要他們的軀體沒有被毀壞,所有在這里長眠的人遲早都會蘇醒過來的。
他清楚死者是不會被在芬寧斯特爾海岸上肆虐的狂風暴雨吵醒的,盡管風暴能夠把船只甩到礁石上,把博伊斯—德阿穆爾的樹木連根拔起。他也清楚地知道特赦日上柔緩的圣歌也不能打開他們塵封的記憶,其實他們的記憶少得可憐;就連村莊禮堂——只是一間用竹竿撐起屋頂?shù)姆孔印囗懙娘L笛聲也不行。
所有的死者在生前就已經(jīng)對這一切司空見慣了,因此現(xiàn)在根本不會受到這些聲音的驚擾。但是來自現(xiàn)代文明的可惡闖入者和呼嘯轟鳴的火車撼天震地,驚擾了這里平和的氣氛,無論生者還是死者都不得安寧,睡不著覺!老神甫的一生都在衷心侍奉上帝,而且他甚至想為上帝獻身,他想或許只有這樣才能讓上帝寬恕他的罪過。
但是鐵路還是建了起來,通車的第一天晚上火車呼嘯而過,大地在顫抖,教堂的窗子在吱嘎作響……老神甫跑進跑出,為每一個墳?zāi)篂⑸鲜ニ?/p>
從此之后,每天黎明和夜晚時分,一天兩次,火車都會劃破寂靜的長空,穿過隧道。每當這時神甫就會忍著巨大的痛楚,向所有的墳?zāi)篂⑹ニ?,不管風吹雨打。曾有一度,神甫自己都相信他的圣器能夠超越凡人的能力,讓死者不受驚擾,好好安息。但是,一天晚上他卻聽到死者在低聲細語。
天色很晚,漆黑的夜空上繁星點點。平原和海上都沒有一絲微風,今夜不會有任何事情擾亂這里的平靜和安詳。村子里的燈都熄滅了,只有克魯瓦克伯爵城堡里的圓塔上亮著一盞燈,伯爵年輕的妻子生病了,臥床不起。當火車隆隆駛過時,神甫正陪在這位年輕的伯爵夫人的身邊。伯爵夫人低聲說:
“我要在這兒長眠嗎!哦,在這個冷冷清清的地方!在這個冷清空曠的城堡里,天天都沒有人跟我說話!如果我死了,讓伯爵把我葬在鐵路邊的墓地里吧,這樣我就可以一天兩次聽到火車呼嘯而過——這火車是去巴黎的!如果他們把我安葬在山上的話,我每天晚上都會在棺材里尖叫的。”
神甫為這位病重的年輕貴婦服務(wù)完后,趕緊趕回墓地。神甫邁著他那患有風濕的雙腿艱難往回走,心里忍不住想或許這位貴婦也和他有同樣的想法。
“如果她真的很虔誠,可憐的人兒呀,”他想,“我就不往她的墓上灑圣水了。活著的時候受到太多罪的人應(yīng)該滿足他們在死后的要求,我只是擔心伯爵可能會對她的要求置之不理。我向上帝祈禱,墓地里的死者們今晚不要聽到那個‘怪物’轟鳴而過的聲音。”他把衣袍卷在胳膊下面,匆忙穿過玫瑰園。
但是當他拿著圣水走過墓地的時候,他聽到了死者們的低低私語。
“讓·馬里,”一個聲音說,“你們準備好了嗎?這聲音肯定是上帝的最后召喚?!?/p>
“不是,不是的,”另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這不是喇叭的聲音,弗朗索瓦。這太突然了,聲音又大又尖的,就像是颶風在冰島可怕的海面上呼嘯。你難道不記得了嗎,弗朗索瓦?感謝上帝能讓我們壽終正寢,臨終時我們的子孫能夠陪在我們身邊,博伊斯—德阿穆爾也只刮著小風。??!那些英年早逝的人們,只因為他們太經(jīng)常出海打魚了。你還記得當伊格納茨遇上颶風時,那旋風就像他可憐的妻子的手臂一樣環(huán)抱著他,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伊格納茨了。我們倆緊緊握住彼此的手,以為我們也要隨伊格納茨而去,但是我們活了下來,又可以一次一次地出海打魚,最后還可以安詳?shù)厮涝谧约旱拇采?。感謝上帝!”
“你怎么現(xiàn)在想起這些事情了?這對這個墓地里的死者,甚至對生者都無濟于事呀。”
“我不知道,但是就在伊格納茨被大海帶走的那晚我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已經(jīng)停止了。當你垂死的時候你想什么了?”
“我在想,我借多米尼克的錢還沒有還。我想讓我的兒子還,可是死亡來得太突然了,我還沒來得及說。只有上帝知道,我在圣伊萊爾村的名譽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被毀了?!?/p>
“他們會忘記的,”另一個聲音低聲說,“我比你晚死了40年,芬寧斯特爾的人們不會記太長時間的。不過,你的兒子是我的朋友,我記得他已經(jīng)替你還過錢了?!?/p>
“我的兒子,他怎么樣了?他現(xiàn)在也在這里?”
“不,他躺在北海海洋的深處。那次是他的第二次出海。第一次出海時他為他年輕的妻子賺了一筆錢,可是第二次他就再也沒有回來了,他的妻子為克魯瓦克伯爵家的夫人們洗衣服,后來她也死了。我本想娶她的,可是她說自己不想再失去一個丈夫。我跟另外一個女人結(jié)了婚,每次我出海打魚回來,她都好像老了10歲一樣。哎!可憐的布列塔尼半島,她青春不再!”
“那么你呢?你死的時候年事已高了吧?”
“60歲。我的妻子先我一步,就像許多別人的妻子一樣。她也葬在這里。讓娜!”
“是你的聲音嗎,我的丈夫!不是耶穌的聲音?這簡直就是個奇跡。我原以為那可怕的聲音是我們死日的最后召喚。”
“不可能,讓娜,因為我們現(xiàn)在還躺在墳?zāi)估?。如果真是上帝的召喚的話,我們?yīng)該長著一對翅膀,穿著明亮的袍子,徑直飛到天堂去的。你睡得怎么樣?”
“唉!但是我們?yōu)槭裁船F(xiàn)在醒了呢?難道是到了下煉獄的時間?難道我們已經(jīng)身處煉獄之中了?”
“只有萬能的上帝知道。我已經(jīng)什么都不記得了。你害怕了嗎?如果我能抓住你的手和你一起長眠的話,你就不會害怕了?!?/p>
“我的丈夫呀,我很害怕。不過聽到你的聲音真好,這聲音穿過墳?zāi)沟耐寥罆r顯得既沙啞又空洞。感謝上帝,讓我在下葬的時候手里還能握一支玫瑰花?!彼杆匍_始禱告起來。
“如果上帝是萬能的,”弗朗索瓦極其嚴肅地大喊道,他的聲音清楚地傳進神甫的耳朵里,好像棺材蓋兒已經(jīng)腐爛了“,為什么我們提前醒了?從我麻木的頭腦中穿過的那個隆隆聲是什么惡魔?恐怕上帝已經(jīng)被某個惡魔征服并取代了吧?”
“你這是褻瀆神靈!上帝統(tǒng)治一切,現(xiàn)在是這樣的,將來也一定是這樣的。這是他為我們在塵世犯下的罪過在懲罰我們。”
“是這樣的,我們來到這個狹小的寧靜之地以前已經(jīng)受夠了懲罰。不過,這里雖然寧靜卻漆黑寒冷!我們大概要在這里待到永遠吧?在人世間我們渴望死亡,但是害怕墳?zāi)埂,F(xiàn)在我希望重生,哪怕又老又受窮,孤獨地承受痛苦,那也比現(xiàn)在這樣強。我詛咒那個吵醒我們的惡魔!”
“不要詛咒,我的孩子,”一個溫柔的聲音說道——神甫站起來,在胸前畫著十字,這是已逝的前任神甫的聲音——“我無法告訴你們吵醒我們并喚醒我們靈魂的聲音到底是什么,我也不喜歡在這個狹小棺材里的感覺,重重的泥土都壓到我這疲憊的心臟上了。但是一定有某種道理的,否則不會出現(xiàn)這種聲音。??!”
一個孩子無助地哭了起來,哭聲很輕。旁邊墓地里的母親感到十分痛苦,真想哄著孩子不哭。
“哎,萬能的上帝!”她哭道,“我也認為這聲音就是您最后的召喚。我真想在這時站起來抱著孩子,去找我親愛的伊格納茨。我的伊格納茨呀,他的白骨還沉在大洋底。神甫呀,上帝能找到我丈夫的骸骨嗎?什么時候我們才能出去呀?躺在這里瞎猜,這比活著還要難受?!?/p>
“會的,會的,”前任神甫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的孩子?!?/p>
“但是神甫,一切都不對呀。我的孩子正獨自埋在地下的小盒子里哭泣呀。如果我能夠用自己的雙手掘路爬到我的孩子身邊——我的媽媽躺在我和我孩子之間?!?/p>
“祈禱吧!”前任神甫嚴厲地命令,“祈禱吧,你們所有的人。其他沒有禱告的人都說‘向瑪麗亞致敬’100次。”
一下子墓地里的每一個墳上都發(fā)出短暫而單調(diào)的祈禱聲,除了那個孩子外所有的人都照做了。老神甫知道他們今晚不會再說什么了,就回到教堂一直祈禱到天亮。他被嚇壞了,倒不是為自己。天空的顏色慢慢變成粉色,早上的空氣十分清新,刺耳的叫聲劃破了黎明的寂靜,神甫趕緊跑進墓地灑了雙倍的圣水?;疖嚢l(fā)出兩聲短短的嘲弄般的汽笛聲,吱吱嘎嘎地開了過去。神甫把耳朵貼在地上直到大地停止顫抖。哎,他們?nèi)匀恍阎?/p>
“惡魔又肆虐了,”讓·馬里說,“可是它經(jīng)過的時候我覺得像是上帝的手指碰了我的眉毛一下,它可能對我們并沒有傷害。”
“我也感覺是來自天堂的愛撫!”已逝的前任神甫大叫道。
“我也是!”
“我也是!”
“我也是!”
除了孩子外每個墳?zāi)估锏娜硕冀辛似饋怼?/p>
老神甫很感謝他的圣水可以安撫死者,于是快步往城堡方向走去。他忘記自己還在齋戒,而且他也一夜沒有合眼了。伯爵是投資這條鐵路的董事之一,對神甫而言,伯爵也是他最后一個可以哭訴的人了。
時間尚早,但是克魯瓦克伯爵家的人都醒了,因為年輕的伯爵夫人去世了。大主教在當晚到達城堡,并且主持了最后的儀式。老神甫滿懷希望地請求見見大主教。在廚房等了很久之后,他被告知可以覲見埃韋克先生。他跟著仆人走上圓塔的螺旋樓梯,踏上28級臺階后,他們進入一間房間,里面掛著一件印有鳶尾花形紋章的紫色衣袍。高出地面1.8米有一張鑲有櫥柜的豪華大床,這種床在布列塔尼半島是靠著墻放的,大主教就躺在上邊,沉重的窗簾遮住了他蒼白的臉。矮小的神甫上前鞠躬,感覺自己在威嚴面前顯得無比的渺小,他在想該說些什么。
“怎么回事兒,我的孩子?”大主教的聲音聽起來冰冷而疲倦,“事情很緊急嗎?我很累了?!?/p>
老神甫緊張地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了一切,他盡可能地說清楚墓地里死者們被折磨的慘狀。神甫不但覺得自己表達能力十分貧乏——因為他很少敘述事情——而且還覺得自己所說的連自己聽起來都覺得荒誕,這種想法一直折磨著他。他不知道大主教聽后會做何反應(yīng)。神甫站在房間中間,房間里不是特別陰暗,巨大的枝狀燭臺將整個房間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神甫的眼睛從一件大家具上游離到另一件上,始終在四處張望。當他的注意力轉(zhuǎn)到那張大床上時,他突然打住。大主教正從床上坐起來,臉色被氣成青紫色。
“這是事關(guān)生與死的事情嗎,你這個夸夸其談的瘋老頭兒!”大主教咆哮著,“你用這些愚蠢的謊言來打擾我的休息,你以為我會像你一樣是個瘋子嗎!你根本不配當神甫,也不適合守護這些靈魂。出去——”
神甫擰著雙手逃了出來。當他踉踉蹌蹌地走下螺旋樓梯時,跟伯爵撞了個滿懷??唆斖呖瞬纛I(lǐng)著神甫進入房間,去看死去的伯爵夫人。房間靠著墻的地方有一個高臺,高臺上安置著華麗的睡床,伯爵夫人就躺在上面。慘淡的光線從已經(jīng)失去光澤的金色燭臺上瀉下,房間里的藍色帷幕業(yè)已褪色,看起來就像陳舊陰暗的地板上的舊地毯一樣。克魯瓦克家族的輝煌隨著波旁王朝的結(jié)束而沒落,伯爵只能住在這個老城堡里。今晚他悲痛地回想,自己把這位年輕的女孩帶到這座城堡里是不是個錯誤,他本可以為避免她陷入絕望和死亡的境地而做更多的事情。
“為她祈禱吧,”他對神甫說,“你可以把她埋在舊墓地里,這是她生前最后的請求。”
伯爵說完離開了房間,神甫跪下來,喃喃地為死者祈禱。但是他的目光落在了伯爵夫人日復(fù)一日張望的那扇狹小的窗戶上,通過這扇窗戶伯爵夫人可以看到漁夫們出海打魚,可以看到漁夫的妻子、母親們沿著海岸送行,直到他們的船被無情的大海吞噬。神甫只吃過一點早飯,雖然這已經(jīng)是12個小時之前的事了,但他的思維仍然活躍。他猜想她的靈魂是否和這具美麗的軀體同在。他跪的地方看不到伯爵夫人的臉,只能看到她那雙慘白的手。他在想伯爵夫人走的時候臉上是安詳?shù)?,還是像他最后一次見到她時那樣急躁和憤怒。最終,好奇心戰(zhàn)勝了一切。他簡短地把祈禱詞說完,慢慢地用疲憊而腫脹的雙腳,推了一把椅子到床邊。他踩在椅子上,湊近伯爵夫人的臉。天哪!她的神情并不安詳。她的臉上充滿了失去生命的悲痛。畢竟她還很年輕,而且死得也很不情愿。她的鼻翼緊張而僵硬,上唇翹起,似乎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是在詛咒。憔悴瘦弱的身軀并沒有遮住她的美貌,睫毛壓在她深凹的臉頰上顯得十分沉重。
“可憐的人兒呀!”神甫心想,“不,她不會安息的,她也不想得到安息。我不會往她的墓上灑圣水的。那個‘怪物’竟然能給人帶來一絲安慰,這真是不可思議。但是如果我能給別人帶來安慰,那‘怪物’也可以?!?/p>
他走進臥室旁邊的小祈禱室,更加虔誠地祈禱起來。一個小時之后,看門人進來發(fā)現(xiàn)神甫早已不省人事,身體蜷縮在圣壇前。
等他醒來時已經(jīng)在教堂旁邊自己的家中了。他在床上待了整整4天才起床工作,此時伯爵夫人已經(jīng)被下葬了。
老管家讓他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外面下著細雨,遠處的景色因為這場灰蒙蒙的雨而變得愈發(fā)朦朧,整個兒博伊斯—德阿穆爾的大地沉浸在雨中。
墓地里也是濕漉漉的,神甫絲毫不顧及自己的身體狀況。當他遠遠聽到晚上的火車轟鳴而至時,就拿起圣水匆匆跑出來。火車經(jīng)過墓地時,他已經(jīng)往每個墳?zāi)股蠟⒘耸ニ?,除了伯爵夫人的墓?/p>
他跪下來,急切地聆聽著。他上次跪在墓地里已經(jīng)是5天前的事情了,或許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得到安息了。他站著的土地上滿是悲嘆,他們?yōu)榱藨z憫、平靜和安息而哀號,他們詛咒那個摧毀死亡之鎖的惡魔。在眾多的詛咒聲中前任神甫的聲音清晰可辨——這不是詛咒的聲音,而是帶有懇求的祈禱。孩子害怕地尖叫起來,母親也因為狂亂而顧不上孩子了。
“天哪!”是讓·馬里哭喊的聲音,“他們從來也沒有告訴過我們煉獄是什么樣的!那些神甫怎么能知道呢?當我們被恐嚇我們要為自己所犯的罪行受到懲罰時,沒有人說我們是受這種懲罰。沉睡幾個小時,再蘇醒過來四處游蕩!我們已經(jīng)厭倦了人間的殘酷和凌辱,現(xiàn)在卻又要忍受地獄的磨難。一次又一次!哦,上帝呀,我們到底要忍受到什么時候?到什么時候呀?”
神甫跌跌撞撞地站起來,穿過一個個墳?zāi)古艿讲舴蛉说膲炆?。他在那里會聽到贊美“怪物”黎明和夜晚通過時的聲音,在這些可怕的絕望聲中還能聽到滿意之聲,這簡直讓神甫發(fā)瘋。他暗自發(fā)誓第二天一定要把死者的墳?zāi)惯w走,哪怕是要用自己的雙手將他們挖出,安置到山上他為自己準備的墓址中。
他側(cè)耳傾聽了片刻,但是沒有任何聲音。他跪下來,耳朵緊緊地貼著墳?zāi)?,屏住呼吸。長長的低沉的呻吟聲,一聲接著一聲,但就是沒有說話。
“她是在為我那些可憐的朋友們嘆息嗎?”他想著,“或許是他們嚇著她了?她為什么不跟他們說話呢?如果她能夠給他們講講人間的事情,我那些可憐的朋友們或許會忘記他們現(xiàn)在的困境,畢竟他們離開人間已經(jīng)很久了。或許這正是讓她傷心的地方,因為獨自一人埋在這里比活著的時候還要孤單?。 ?/p>
刺耳的恐怖的哭聲傳到他耳中,接著又是喘息和尖叫聲。這是所有已死之人所發(fā)出的令人窒息的可怕的聲音。
神甫站了起來,搓著雙手,抬頭仰望下著雨的長空。
“天??!”他啜泣著,“她并不滿意。她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她本應(yīng)該甜美平和地獲得安息,但是現(xiàn)在那個吐著火的鋼鐵怪物和一群神經(jīng)錯亂的死者正在折磨她的靈魂,她生前已經(jīng)經(jīng)受過許多磨難了。她本應(yīng)該在城堡后面的地窖中安息的,而不該在這兒。我知道了,我應(yīng)該盡責,就是現(xiàn)在,立刻!”
他提起袍子,邁開那兩條年邁的風濕腿盡可能快地向城堡方向跑去。城堡里的燈火在雨中搖曳。他在河邊找到一位漁夫,請求漁夫把他抱上船。漁夫很驚訝,但還是用他粗壯的胳膊把神甫抱上船,賣力地往城堡劃去。等神甫上岸后,漁夫說:“神甫,我會在廚房里等你,接你回去?!鄙窀樗砀:螅s緊跑進城堡。
他又一次走進這間巨大的廚房。廚房的房頂鋪著藍色的琉璃瓦,這里閃亮的餐具曾在克魯瓦克家族的顯赫時期款待過不少王公貴族。他在爐火旁邊的椅子里坐下,等待女仆去稟告伯爵。女仆回來時,神甫還在不停地顫抖。女仆稟告說,她的主人會在圖書室會見尊貴的客人。
圖書室是一間沉悶的房間,房間里散發(fā)著一股發(fā)霉的牛皮紙味兒,伯爵正坐在這里等著神甫。壁爐里燒著火,大書桌前散放著一些小說和報紙,屋內(nèi)單調(diào)的鳶尾花形裝飾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只要伯爵不去森林捕獵野豬或牧鹿,就會在圖書室里消磨時間。他也經(jīng)常去巴黎,在那里他可以包下整個大飯店的一翼,過著單身漢的生活。他十分了解女人的奢華和虛榮,所以不愿意為他的妻子提供沙龍聚會。他跟這個漂亮女孩兒結(jié)婚時,他很愛她,可是她喋喋不休的抱怨和不滿使他主動疏遠了自己的妻子。過去的一年中,他總是悶悶不樂地疏遠她。她知道得太晚了,渴望神來解救她。她本來是個光彩耀人的女人,但是她的野心和不滿在一年的快樂生活后就暴露無遺,而他能滿足妻子的太少了。神甫進來時伯爵站了起來,鞠躬示意。他為客人搬了一張椅子,但是這位老人搖了搖頭,緊張地搓著雙手。
“天呀,伯爵先生,”他說,“可能連你也會說我是個瘋子,就像埃韋克大主教認為的那樣。但是我還是要說,即使你讓你的仆人把我趕出城堡?!?/p>
伯爵回想起大主教那些尖酸刻薄的評論,還說應(yīng)該派一名年輕的神甫來代替這個老糊涂。但他還是謙和地說:
“您是知道的,神甫,這個城堡里沒有人會對您不敬的。您只管說您想說的,不要害怕。您不坐下嗎?我很累了?!?/p>
神甫坐了下來,雙眼殷切地盯著伯爵。
“是這樣的,先生?!蔽质ビ職?,他趕緊說道,“這列可怕的火車,長著鋼筋鐵骨,吃著煤,吐著煙,還一路尖叫,吵醒了墓地里的靈魂。我用圣水守護著他們,讓他們免受這個‘怪物’的騷擾。有一天晚上我不在墓地——火車呼嘯而過時,我正陪著伯爵夫人。侍奉完伯爵夫人后,我趕緊跑回去,可是大錯已鑄成,死者蘇醒了,他們永生的安息被驚擾了。他們以為這聲音是上帝對他們最后的呼喚,但是又奇怪為什么他們還在自己的墓中。剛開始他們紛紛議論還不算太糟,可是現(xiàn)在他們都瘋了。他們現(xiàn)在是在地獄呀,我來這兒是要懇求您,看看是否可以把他們的墓遷到山上去。想想看,先生,在墓地里的最后長眠竟然被如此無禮地打擾會是什么感受——這種長眠是生者夢寐以求,并為之而耐心地忍受人間苦痛的呀!”
神甫突然停住,屏住呼吸。伯爵聽了這席話竟毫不動容,這表明他一定認為自己正面對著一個瘋子。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這場鬧劇吵得筋疲力盡了,抬起手去摁放在桌子上的鈴。
“啊,先生,先不要!不要呀!”神甫氣喘吁吁地說,“我來這是為了伯爵夫人的。她告訴過我她想被安葬在那里,可以日夜聽著開往巴黎的火車聲,正因為此,我就沒有向她的墓上灑圣水。但是她,先生,她也十分可憐而且被嚇壞了。她的棺木是新的,十分堅硬,我根本聽不到她說的話,但是今晚我聽到她的墓里發(fā)出了些可怕的聲響。先生,我敢在十字架前發(fā)誓。啊,先生,您最終會相信我的話的!”伯爵頓時臉色慘白,就像已經(jīng)躺在棺材里的伯爵夫人的臉一樣。他渾身上下都在顫抖,雙眼緊緊盯著神甫,好像看到了伯爵夫人的鬼魂一樣。“你聽到——? ”他氣吁吁地問。
“她并沒有得到安息,先生。她嘆息和尖叫的聲音讓人感到恐怖和窒息,好像有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嘴巴——”
他把所有的話都和盤托出。伯爵霍然站起,沖出房間。神甫在胸前畫著十字,然后慢慢倒在地上。
“他會知道我所說的都是實話,”他想著,仿佛昏昏入睡,“明天他就會為我那些可憐的朋友解決問題了?!?/p>
神甫長眠在沒有火車打擾的自己在山頂?shù)哪沟乩铮灰C瀆的舊墓地里的死者也都被遷到了這里。只要和他們在一起,對一個可能重生而不用進入墳?zāi)沟娜硕?,一切都是美好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