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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土”與“壤”(2)

“存先大哥你放心吧,保準(zhǔn)沒問題。你也知道我平時是沒有話的,因為你沒有架子,所以跟你就說得多了點(diǎn)。”

郭存先躥過去,盯著劉玉成的眼睛,“玉成啊,我除去比你大幾歲,跟你一樣都是農(nóng)民,能有什么狗屁架子。我想不明白的是,你怎么會在種地上這么有主意?”

“你忘了我爹是地主啦?我們家這個地主是土地主,跟人家大地主不一樣。大地主講究的是要往城里發(fā)展,有買賣或有實業(yè)。像我們這種土地主,就是從土里刨食,純粹靠土地致富,一輩傳一輩的必須得會種地。世界上最簡單又最難弄明白的就是土地,從我記事起我爹就教給我怎么了解土地,怎么侍弄土地。”

“好,我就跟你學(xué)了!”郭存先開始翻自己的自留地,翻著翻著忽然直起身子大叫起來,“玉成啊,說的挺好有菠菜籽嗎?”

“有哇,沒有菠菜籽這不成了瞎耽誤工夫。”

“從哪兒弄來的?我也得去淘換點(diǎn)。”

“現(xiàn)在哪還來得及,從一下澇我就興心了,澇后必堿,上個月托人從河西淘換來的。省著點(diǎn)夠咱們兩家種的。”

郭存先動情了:“好兄弟,有一天我能主點(diǎn)事了,一定請你當(dāng)軍師。”

劉玉成紅著臉直擺手:“別,別,可別,我只會種地,別的嘛也不行……”他看見有個人從遠(yuǎn)處向他們走過來,便閉住了嘴。等來人走近才看清是瘋子二爺,他肩上背著滿滿一大筐堿蓬,胳肢窩里夾著糞叉子,手里捧著一棵兩尺多高的小樹苗,鞋和褲腳全被露水打濕了。郭存先急忙迎上去,先拿過二叔腋下的糞叉子,再從他肩頭卸下那筐堿蓬。劉玉成上前接過那棵樹苗:“嘿,你老是在哪兒起的這棵小榆樹,還挺旺實。”

“在東洼的道邊上,不把它移過來等道一好走了,不是叫牲口給踩了嚼了,就是被人給糟踐了。”郭敬時拿起侄子的鐵锨,在自家地頭選地方挖個坑,將樹苗種好。然后脫下身上的褂子古里古怪地往坡下走,郭存先問他還要干嗎?他也不答理。郭存先齜齜牙,小聲對劉玉成說:“跟你的面子還真夠大的,平時我們問十句也不準(zhǔn)能答理一句。”

他們看著瘋老頭兒提溜著灰粗布褂子,下到不遠(yuǎn)處的河溝里,將褂子摁到水里完全蘸濕,再雙手捧回來,在新樹苗的根底下把褂子里的水?dāng)Q出來。如此反反復(fù)復(fù)好幾趟,直到樹苗根底下的土圈子里汪滿了水才作罷。

郭存先脫下自己身上的褂子,給二叔披上:“這大早晨的,涼。你老快點(diǎn)先回家吧,這筐堿蓬一會兒我?guī)Щ厝ァ!?

郭敬時雖不出聲,卻順從地抄起自己的糞叉子,撥頭往村里走。沒走多遠(yuǎn)又轉(zhuǎn)回來,從筐里抽出一大把堿蓬,順便拿下郭存先披在他身上的干凈褂子,搭在堿蓬筐上,將自己的濕褂子抖摟幾下,搭在自己肩膀頭上。劉玉成看著差點(diǎn)笑出聲:“瘋子二爺真是鐵老頭兒,一年到頭沒看人家鬧過毛病。”

郭存先卻看著那筐堿蓬愣神,這些天心里光顧自己鬧心,怎么就忘了老東洼的蛤蟆窩?東洼地勢低,鹽堿化會更厲害,大水洼的四周堿蓬一定長瘋了。鮮堿蓬葉可以當(dāng)菜吃,曬干了可以當(dāng)柴火燒,堿蓬籽磨成面子跟好糧食摻和吃也不錯……他約上劉玉成,種完自留地一起到東洼里轉(zhuǎn)轉(zhuǎn),堿蓬籽若熟了得早動手。

隨著太陽露臉兒,老二郭存志也扛著鐵锨來了。上陣親兄弟,這讓劉玉成眼饞,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心里一陣難受。

存志一邊耍著鐵锨,一邊問存先:“咱這么翻是不是太淺了,能治得住鹽堿嗎?”

“你說該挖多深?”

“剛才郭存孝到咱家來了,說除去出河工的,剩下的壯勞力組成大锨隊,要把地挨盤深翻一米,說翻得越深越能治住鹽堿,好種麥子。”

“他說嘛,要出河工?”

“他就是為這事來找你的,要讓你出河工。我跟他說由我替你去,他說不行,你是上邊點(diǎn)的名,讓你戴罪立功。”

存先扭臉看著弟弟:“他真是這么說?”

“沒錯,還說是公社劉書記講的。”

“操他娘的,這不是把出河工當(dāng)成充軍發(fā)配了嗎?就光我自個,是還有別人?”

“人多了,基本上是一戶出一個最強(qiáng)的勞力,一天補(bǔ)助八兩糧食,一角五分錢。”

郭存先心里嘟囔,出河工是苦大力,給這點(diǎn)糧食哪夠哇,他們還真把這些人當(dāng)勞改犯了,這么說劉玉成也跑不了。于是他小聲囑咐弟弟:“如果劉玉成也出了河工,他家里就光剩下一個妹妹了,咱兩家的自留地又挨著,你順便給他照應(yīng)著,絕不能荒了。”

這時劉玉成翻好了自己的地,過來幫忙,郭存先問他:“村上讓各隊組織大锨隊,要將地深翻一米,然后再種麥子,說能治堿,你認(rèn)為行嗎?”

劉玉成很干脆:“絕對不行,莊稼只有在陽土里才能活,也就是常說的熟土,地里的所有肥力也都在陽土層里,你深翻一米把陰土都翻上來,把陽土壓到下面,陰土就是生土,麥子種下去是白糟蹋。”

“等一會兒咱倆去找郭存孝,你把這個道理跟他講講,讓他做個樣子應(yīng)付一下上邊就行了,別動真格的糟蹋了麥種。”

劉玉成趕緊后退:“存先大哥這可不行,你不想想我是嘛成分,這不是沒病找病嗎?”

郭存先苦笑:“那就我自己去吧。”

存志攔他:“哥,你也別去,現(xiàn)在又不是隊長了管這種閑事做嘛?再說郭存孝又是個肉頭,弄不好再出點(diǎn)事,就會把你給賣出去。”

郭存先想想也是這么個理,可心里又有所不甘:“正因為他是個肉頭才不能不給他提個醒,他就是賣我又能賣到哪里去,不然明年收不上麥子,倒霉的還不是咱自個兒。”

存志和劉玉成都有些奇怪地看著他,大概心里都在叨咕:他現(xiàn)在還不算倒霉嗎?要是明年收不上麥子大家都倒霉,或許你就不算倒霉。如果現(xiàn)在你就挑頭想讓大伙不倒霉,沒準(zhǔn)倒霉的就是你自個兒。搶洼還不算個例子?

孫月清看見郭敬時帶回來一大把堿蓬,歡喜得不得了,站在院子里又擇又洗,嘴上還問這問那。說也怪,瘋子二叔對他嫂子竟是有問必答。

這么好的堿蓬是從哪兒打的?

蛤蟆窩邊上多的是。

東洼還有水嗎?

坑坑洼洼的地方還有水。

道上能走人嗎?

能。

洼地上有稗子嗎?有。

熟了嗎?

看著有熟的了……

朱雪珍蹲在灶臺前燒火,見鍋里的水快開了,就抄起瓢到西屋去<;扌匯>;面子。西屋的炕對面,貼著北墻有一拉溜大缸大盆、壇壇罐罐,哪個里邊都有點(diǎn)能吃的東西,可哪個里邊都不滿,有的里面甚至只剩下了一兩把。比如原來放白面的就是口好缸,現(xiàn)在缸底還蓋著薄薄的一層,劃拉劃拉撐死能夠烙兩張餅的。不到萬不得已這是不能動的,缸底還有點(diǎn)白的,就說明家里還趁白面,心里能多少活得踏實點(diǎn)。如今家里有點(diǎn)白面,更多是一種象征意味,并不是為吃。還因為現(xiàn)在能吃的東西花樣太多,所以占的家什就多,光是干菜就有十多種,蘿卜纓子、馬齒菜、苣荬菜、酸苞芽、青青菜、草鞋底兒……紅薯又分生紅薯、紅薯干、紅薯干磨成的面。因為每頓飯都像抓藥一樣,這個搭配一點(diǎn),那個抓上一把,而且每頓飯搭配的東西都不一樣,早飯跟晌午飯不一樣,晌午跟晚上又不一樣,男人們活重是一種搭配,活輕又是一種搭配,陰天下雨不出工就得換藥方,多搭配干菜少加糧食。他們家之所以過得比別人好一點(diǎn),以前郭存先能掙外快是一個原因,但他掙的外快也不夠敞開肚子吃的,主要的還是仰仗孫月清會算計。每天除去國家配給的三兩糧食,自己再貼補(bǔ)二兩,能保證每人吃上半斤,早飯一兩半,晌午飯二兩半,晚飯一兩。存珠住在學(xué)校里沒回來,家里還有五口人,早飯是雷打不動地熬黏粥,一共七兩半,其中三兩棒子面、二兩半高粱面、二兩紅薯面。雪珍先抓了兩把棒子面,小心地放進(jìn)黃銅做的圓秤盤子里,由于右手沒有根,秤砣放得太靠外,左手一提秤,秤砣沒動秤盤子卻一翹老高,險些沒弄灑了面子。

往常做飯稱糧食都是婆婆的事,只讓她打下手,可這樣像閨女一樣寵著她,反把她給慣壞了,真就笨到連一鍋黏粥都熬不成。她耳朵聽著外間屋的動靜,鍋里的熱氣已經(jīng)頂?shù)缅伾w噗噗亂響……心里越著急,手里的秤就越看不準(zhǔn)。她急中生智干脆不想用秤了,反正是自己吃,拿手抓兩把,差不多大概其就行了。她正要將面子下鍋,孫月清及時趕了過來,嘴里呵呵地笑著,從她手里接過秤,很麻利地先稱出二兩棒子面倒進(jìn)瓢里,并囑咐她:“你以為我頓頓過秤就不嫌麻煩?所有死人的和全家浮腫的人家,都是憑著肚子吃飯,而不是叫秤管著吃糧,有糧了就圖個飽,沒糧了就閑著半掛腸子。可挨餓不是三天兩早上的事,也不是餓個仨月五月的就過去了,自打‘大躍進(jìn)’以來餓了兩三年了,想活下去就全靠自己會掂對。今年對咱們家來說最較勁,存先不僅不能出去掙錢,還要出河工,那可是要賣大力氣的,不讓他吃飽了可不行……”她說著說著突然改了主意,臨時決定今兒個早上得換飯,存先他們哥倆在自留地里掄大锨,你二叔也跑了一大早晨,都得吃點(diǎn)硬實的。她吩咐雪珍先抓兩把干菜扔到鍋里,再把瓢里她稱出來的棒子面打到鍋里,加鹽熬成咸菜粥。

隨即她又干凈利索地稱出一斤棒子面、半斤高粱面,倒進(jìn)和面盆,加水揉巴好,再拍打成長圓的餅子,貼到熱氣騰騰的大鐵鍋四周。手上一邊干著,嘴上還一邊繼續(xù)給雪珍講著道理:“干活兒的男人不能太虧,怎么也得讓他們吃個六七成飽,要省也只能從老娘兒們嘴里摳唆。但你不能摳唆,你太摳唆了就懷不上孩子。郭家店上千戶人家,兩年多了就沒有坐月子的,老這樣下去不就都絕戶了嗎!”朱雪珍聽了半天這才聽明白,原來這個家里該挨餓的就只有婆婆一個人。她的心里發(fā)燙,就像守著灶火膛。孫月清將一斤半兩摻和面正好貼了四個餅子,盆里干干凈凈,一點(diǎn)面子沒糟踐。鍋里的每個餅子大小一樣,相隔的距離一樣,這手活漂亮得直讓朱雪珍眼饞。

孫月清貼好餅子,扣上鍋蓋,又用濕搌布圍著鍋蓋四周塞嚴(yán)實,讓雪珍看著灶膛的火,自己放下案板,將洗好的堿蓬切碎,盛了滿滿一瓷盆子。然后剝了兩頭大蒜,放在板上用菜刀拍爛,再切成碎末撒到堿蓬上,最后倒上醋,點(diǎn)上幾滴香油,用筷子一拌,滿屋子噴香。雪珍抽抽鼻子,娘,你做的這是嘛菜,挺好聞的。孫月清得意,不光好聞,還好吃哪,等會兒你就知道了,特別下飯。你們山里大概沒這個東西,咱這里離海近,鹽堿地多,特別是水大的年頭,莊稼越不行,堿蓬、稗子就越長得好。等吃完飯收拾利索了,娘帶你下洼,鬧好了能弄上個十幾二十斤,摻到糧食里挺好吃的。

早飯確實吃得很香,三個男人一人一個兩和面的餅子,干菜咸粥隨便喝。孫月清另掰開一個餅子,放到自己眼前半個,逼著雪珍將另外半個吃了。雪珍只好張大嘴咬小口,慢慢磨蹭著,趁著婆婆張羅這個張羅那個地到外屋盛粥,就把自己的餅子掰成三份放進(jìn)三個男人的碗里。而孫月清眼前那半個餅子卻始終沒動。她見大家都說醋拌堿蓬好吃,拌了一盆子竟很快就見底了,便許愿說晌午飯給你們做堿蓬烀餅。存先哥倆上午要先把自留地的菠菜種上,一撂筷子就走了。孫月清婆媳倆心里也有事,手腳麻利地洗刷完,拿上兩條布口袋,挎著籃子,鎖好院門后便直奔東洼。

去東洼的道不是很干,哩哩啦啦的還拖泥帶水,她們揀著高地方走,倒還干爽。離村子一遠(yuǎn),洼里就沒人了,地里的莊稼爛的爛,塌秧的塌秧,四外沒擋頭,眼睛一看老遠(yuǎn)。大澇后天地干凈,空氣潮乎乎的一點(diǎn)塵土沒有,下邊有小風(fēng)吹著,上邊有太陽曬著,娘倆覺得好舒服。雪珍一路上只顧低著頭看道,偶爾一抬眼看見前面有一大片水,白茫茫望不到邊,一下子叫出了聲:“娘啊,那就是海嗎?”孫月清也興致很高,傻丫頭那可不是海,是蛤蟆窩,正名叫大東淀,有百八十里地寬哪!

在蛤蟆窩附近是一大片鹽堿灘,灘上長滿堿蓬棵子,大的有多半人高。堿灘上還有一疙瘩一塊的濕地,濕地上卻長著成片的稗子。稗子籽比堿蓬籽更好吃,也更有營養(yǎng),孫月清就教給兒媳婦先選著熟稗子籽擼。一人一個籃子,擼滿了籃子再倒進(jìn)布口袋,有時看到附近的堿蓬好,就擼下來裝進(jìn)另一條口袋。娘倆都很興奮,話也多,都覺著從心里又親近了許多。雪珍問,這么好的東西,怎么沒人來弄啊?

孫月清說可能是道不好走,大伙兒還都沒想到這一點(diǎn)。

“怎么二叔就想到了呢?”

“你二叔成精了,他跟別人總是想的不一樣。現(xiàn)在的人哪,一受災(zāi)就打蔫兒,一打蔫兒就不愿意動彈。再加上吃不飽,身上沒勁兒,一天到晚的就想賴在炕上,要不就倚著墻根嘮閑嗑。這就叫越餓越懶,越懶越餓。”

婆媳倆干活很欺,到快晌午的時候竟將兩只布口袋裝滿了。孫月清喊著雪珍在一塊高地埂上坐下來,想歇一會兒再回家。這半天時間她們的眼睛只平盯著稗子和堿蓬,這時候?qū)O月清不知怎么往腳下一瞧,發(fā)現(xiàn)地表面有一種類似小蒜苗的東西,半尺多高,又有點(diǎn)像莎草秧,她眼睛一亮:這不是地梨嗎?

雪珍問嘛是地梨呀?孫月清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說著就蹲下身子,用手一個個地?fù)赋鰜怼9幌翊笏忸^,但比大蒜要小許多,跟棗的大小差不多大。孫月清摳了一把,交給雪珍到水洼里洗干凈,用牙嗑掉皮,放到嘴里一嘗,又脆又甜,還有一股栗子的香味,雪珍說比樹上結(jié)的梨還要好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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