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土”與“壤”(1)
- 蔣子龍文集.5,農民帝國
- 蔣子龍
- 4954字
- 2016-09-07 19:05:22
古人說:土,猶吐也。地之吐生萬物者也,以萬物自生焉則言土。萬物本乎土,有土斯有財。孔子云:“為人下者,其猶土乎!種之則五谷生焉,掘之則甘泉出焉,草木植焉,禽獸育焉,生人立焉,死人入焉,多其功而不言。”
古人又說:壤,襄也,肥濡意也。襄有助的意思,即有人工培育之意。以人所耕而種之則稱壤。壤,即柔土也。“厥土為壤”,“無塊為壤”,呈和緩之貌,天性和美。
已經進秋了,卻還像伏天一樣熱。季節是不能省略的,今年的伏天在雨里度過,沒有真正熱起來,現在就得補上,重新熱過。因此老東鄉的治水工程動員大會,就在當院的山墻陰影下召開。就這樣人們腦門兒上還冒著汗,有草帽的便拿在手里可勁兒地呼扇。
公社的院墻用石灰水刷得雪白,自左上角到右下角,由高而低用不同的油彩畫了八樣東西,以代表八個等級。最高一級是火箭,其次是飛機,被涂抹得鮮紅;第三、四兩等分別為火車和汽車,均為淺紅色;五、六兩等是馬車和毛驢,畫成灰色;最下面的兩等是小腳老太太和烏龜,當然是兩團黑色了。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黑成了不祥之色,凡跟黑色沾上邊都沒有好事。在每一個等級的旁邊,都標著時間和進度要求。
大白墻的下面坐著一片人,他們是老東鄉公社下屬十九個村子的書記和大隊長,有些記性不好的還帶來了能記錄的會計,大家都揚著臉,很有興味地盯著墻上的圖畫,交頭接耳,指指畫畫……剛五十歲出頭的公社主任孫良久,一張長臉僵硬而衰老,一對黃眼睛黏黏糊糊,卻擺出一副與他的蒼老不相稱的嚴肅神態給大家布置任務:上級指示要徹底根除水患,在明年雨季到來之前要修一條泄洪河,寬一百五十米,堤高兩米,深十二米,再發大水時可直接將寬河的洪峰引導入海。縣里分給我們公社是六十八里,每個村分攤一里半……
院子里亂哄哄的就戧戧開了,這可是挖一條大河呀,你當是鬧著玩兒呢,一年就想干完?還干不干別的,地還種不種?再說現在的人身上哪還有勁兒呀,就靠那一天三兩紅薯干,還想抬著一大筐土上高坡,推著一車泥爬河堤?這不是拿人糟改嘛!
“吵吵嘛?你們瞎吵吵嘛!”坐在前面板凳上的公社書記劉大江騰一下站了起來,他可比孫良久年輕多了,氣也沖,嗓門也大,并順手從板凳邊上抄起一根棍子,揮舞著使勁兒敲擊墻上的圖案,“你們這些小肚雞腸子,國家能讓你們白干嗎?出河工的人一天補助一斤糧食,外加兩角錢。怎么樣,沒話說了吧?那么現在可都給我聽好了,也都給我看好了、想好了,等會兒我要挨村地登記,你到底是想坐火箭、坐飛機,還是要當小腳老太婆,或者是烏龜王八……”他差點在“王八”后邊加上個“蛋”,所以趕緊把話頭剎住。
正喊叫到興頭上突然這么一剎車,便把那張棱角銳利的癟臉憋得發青,像塊三角鐵,仿佛隨時都會砍過來。會場上果然安靜下來。孫良久猛烈地咳嗽一陣,將嗓子清理干凈后逐一講明各村負責的河段,“其實在工地上都已經楔好了橛子,等散會后跟我到現場一看,哪個村干哪一段就非常明確了。”
主任說完坐回板凳上,書記好像舍不得他手里的那根棍子,提溜著它又站了起來,先用棍子敲敲身后的白墻,再拿棍子指點著村干部們的腦袋:“都看明白了嗎?想好了嗎?現在給我一個個地表態。麻坡店?”
麻坡店的村支書夏天元像被點了名的小學生一樣站起來,光著腦袋,寬肩奓臂,眼睛不躲不閃地迎著公社書記的目光,給人一個清醒而強壯的印象。劉大江問他:“你想坐哪一等呀?”
“馬車。”
“馬車?”劉大江喊了起來,“你怎么不當烏龜呢?火箭、飛機是留著看畫兒的?”
夏天元并不緊張,也不著急、不生氣,耐心地解釋道:“我們是小村,能出河工的青壯勞力也不多,能坐上馬車就算不錯了。還是把火箭、飛機留給大村吧。”
“王官屯!”
王官屯的大隊長許高陽站了起來,身子卻像受刑似的拐扭著,沉了一會兒才說:“俺們坐汽車。”
劉大江懶得多問他,就往下叫號:“苗家莊?”
苗家莊的老支書苗介地,活像一攤牛糞似的溫軟,聲調也綿軟和氣:“劉書記你是要聽真話,還是想聽好話?”
“我要聽真實的好話!”
“俺們村鬧好了興許能騎上毛驢。”
“要是鬧不好呢?”
“那可就難說了,俺們也愿意坐火箭,讓公社領導高興高興,可要萬一完不成,你們一罰糧一罰款,那可就要了命了。這種事又不是沒經過,‘大躍進’的時候上邊讓俺們說大話,可你們上邊真按大話收俺村的公糧,要不能受這么大的治啊!有那一回就夠夠的了,再不敢瞎說了。”
“郭家店!”
陳寶槐口氣很大:“俺們豁出去了,坐火車!”
下邊有人起哄:“聽口氣還以為是坐火箭哪,起碼也應該是飛機,努了半天勁兒還是個火車。”
“想坐飛機不知道怎么買票,火箭根本就不是人坐的。你什么時候聽說過火箭上能帶人?”陳寶槐口氣一轉反問劉大江,“劉書記,我們那個郭存先上邊想怎么處理?”
“哪個郭存先?是做嘛的?”
“就是趁著下雨動員社員搶莊稼的四隊隊長。”
“噢……對,那小子倒是個人物,就讓他戴罪立功,出河工吧……”
呀,這是嘛意思?鬧了半天出河工還是一種懲罰!說的無心,聽的有意,腦瓜快的很容易聽出公社書記的話里不是味兒,原來上邊的頭頭是把挖河當做苦役、當成勞改。城里的工人犯了錯,下放當農民。農民犯了錯,發配出河工。就這種態度還想讓大伙兒爭著坐火箭、開飛機?村干部們正擠鼻子弄眼地掰扯著劉大江話里的滋味,外面忽然鞭炮聲大作,噼噼啪啪地響成一團,其間還夾雜著格外高拔的二踢腳聲,叮——咣!
這可是新鮮事,近兩年過年都沒有多少人放炮,今兒個是嘛日子?孫良久站起身小聲跟劉大江商議,算了,先去看看集,然后到工地看了具體的河段,再讓他們表態。現在表嘛態都是空的。
劉大江瞪著他反問,你是不是饞得酒蟲子快爬出來了?
鞭炮聲過后劉大江變得神情越發地嚴肅了,對大家宣布:“上級領導還是英明的,考慮到今年大澇,莊稼顆粒無收,除去要發救濟以外,還允許一個公社開一個集市,這樣老百姓就可以活泛一些,互通有無,有利于度過災荒。我們公社的大集就定在老東鄉鎮上,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有集。現在我們就到集上去走一趟,亮個相,順便也看看有沒有人趕集?然后從集上就直接去挖河工地。”
大家走出公社的院子,拐個彎就進入老東鄉鎮的主街。街就是集,集就是街,從南到北貫穿全鎮。人們不知是怎么知道了開集的消息,從四面八方向這里匯集,使這條冷寂了許多年的街道又火暴起來。但看熱鬧和打探消息的人多,真正是來買賣東西的人少。即便是來賣東西的,貨物也很簡單,一領新席、一根木頭、幾個雞蛋、一把大蔥、兩三個茄子、半筐土豆……無論是賣什么的,都會有一幫人圍著看,真不知大家是對物品感到稀奇了,還是對做買賣本身就感到稀奇了!
要說也是夠新鮮的,餓了這么多年,只要一開集就準有買賣,而且販賣的還是能進嘴的東西,誰能說不奇怪呢?有能吃的東西為嘛不給自己留著,這年頭賣點錢難道比解飽更要緊嗎?只有一種解釋,人活著天生就得做買賣,并不在于買嘛賣嘛,或者賣多少買多少。一開集可以做買賣,人就活了,精氣神就來了。不信你看看集上的這些人,你擠我鉆,遛來遛去,人比要賣的東西可多了去了!別看大家什么都不買,眼珠子卻有神了,好像在大集上逛游這么一圈,就有了某種希望,對生活有了信心。就連他們這些公社和各村的干部們,不也是這樣嗎?說來真怪,只要有集就會有買賣,再難也有有富裕東西可出售的,再窮也有有錢的人要來買東西……
孫良久在街中間走著走著,忽然抽抽鼻子,向右邊一拐扎進了人堆,扒拉開圈子擠到最里面。一個老頭兒守著一壇紅薯干酒,壇子蓋上放著一只碗,看見他鉆進來就笑了:“孫主任,來一碗?”孫良久顯然是有備而來,伸手從兜里掏出幾張零票子,看也不看就遞過去:“就還有這七角五,你看著給盛吧。”
老頭兒打開酒壇子,用戥子給他盛了將近一碗,他雙手捧過來,一邊聞著一邊臉朝里蹲在酒壇子跟前,背對圍裹著他的人,似乎是害怕有人搶他的酒喝。他先喝了一大口,喝得很沖,咽下得很慢,之后揚起臉,閉上眼,在嘴里又咂摸了半天滋味,隨后便又喝了一口,這才睜開眼。轉眼間他整個人仿佛都變了一個樣,一下子精神多了,臉也生動起來。賣酒的老頭兒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布包,打開來是一塊鹽疙瘩,舉到他跟前,他低頭舔了一口,就著鹽疙瘩的咸勁兒就又喝了一大口。
旁邊有人叫好:“一看這喝酒的架勢就是海量,老主任你真應該把名字再改回去,就叫孫老酒,多棒!”另有人起哄:“你別拿九爺糟改,人家當初叫孫老九,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九,不是喝酒的酒。”孫良久根本不理會周圍的人說什么,站起身子將碗里的酒一揚脖全喝凈,然后閉住嘴,舍不得讓酒氣跑出來。
劉大江問:“還來一碗嗎?”
“不啦。”
“如果不喝了咱就往前走,你這碗酒就算為咱老東鄉開集剪彩了,大家鼓掌!”
周圍真的響起一片掌聲。
可是,他們再往前沒走多遠,就碰上了哭的。一個漢子肩上扛著一根兩掐粗的圓木,想換眼前的大半袋子紅薯干。他的媳婦卻在后面抱住圓木的一頭不放,哭喊著說:“你抽下這根檁條,趕上刮風下雨房子塌了怎么辦?”
男的也沒有好氣:“人餓死了留著房子有嘛用?”
劉大江一看這陣勢不好,便叫村干部們不得停腳,趕緊直奔工地。古時候還講個清官難斷家務事,如今是什么官都管不了老百姓挨餓的事,何況他只是個公社書記。其實他心里還想的更多,這集市一開麻煩肯定少不了,若有人窮瘋了餓急了來搶集怎么辦?得趕快研究制定一套集市管理辦法……
村干部們終于走出了老東鄉鎮的主街,看見鎮外的大道上還有往這兒來趕集的。以前趕集都是套車來的,推車來的,牽著牲口來的,頂不濟也會挑副擔子、背個褡褳、提個籃子,很少有空著手上集的。現在可好,大都是空著手來,分明都是來看集的……在他們迎面就走來一個空身漢子,腳步不穩,身子有些晃晃悠悠,在離他們還有幾步遠的時候突然一頭栽倒就不動了。腿腳利索的村干部緊趕幾步,到近前再怎么掐巴他都沒用了,人已斷氣。死者胳膊腿腫得老粗,臉脹得很大,看上去不過五十歲上下。
孫良久不免嘟囔起來:“都三級浮腫了,你還出來干嗎呢?今天是開市大吉,你這不是給咱老東鄉大集招損嗎!”
沒辦法,這種事眼下是躲不開的。陳寶槐問劉大江:“俺們怎么辦?”
“你們幾個看看有認識他的沒有?”
幾個村干部仔細看看都說不認識。劉大江說:“我們先去辦正事,我估摸他的家里人會找來的,等我們回來的時候若還沒人管,再找人把他給埋了。”
窗外剛蒙蒙亮,郭存先就醒了。估計今天地里不會再跋泥,該是能下得去鐵锨了,便輕輕松開懷里的媳婦,起身下地。雪珍也就勁爬起來,給他披上衣服。他在南墻根下抄起把鐵锨向外走,大門虛掩著,瘋子二叔比他起得更早。
自從有了自留地(這本來是向國家借的地,不知是何方高人竟給它起了這么個好名兒,把“借”改成了“留”,順口順心,響亮好聽,讓農民們覺得這塊地真好像就是自己的了。頃刻間“自留地”三個字傳遍天下,甚至改變了農民的意識和生活),農民們就起得早了,早晨洼里也有人了,他們老遠就跟郭存先打招呼:“起這么早啊存先?”
“你不是比我還早。”
“小媳婦那么漂亮,進秋了正是摟著媳婦睡好覺的時候,還這么辛苦做嘛呀!”
“沒法子,小媳婦再漂亮也得吃飯,不下辛苦吃嘛呀?”
“存先你的自留地里想種嘛?我可是看著你哪,你種嘛我就跟著種嘛。”
“還拿不準,現在種麥子好像還早了點。”
“存先你腦子好,得給想個法兒,大水退了以后把堿都給逗弄上來了,你往洼里看看,白花花的都是鹽堿兒,種嘛也不長啊!”
“是呵,我也正為這個犯愁哪……”
這就怪了,村民們對他可比以前話多了,也顯得更親熱、更客氣。這讓他還沒有完全琢磨透。按理說農民大多都膽小怕事,習慣巴結領導,為嘛他不當隊長了反倒贏得了更多人的好感?莫非是鄉親們心軟,可憐他是為大伙兒倒的霉?也知道他今年秋后不可能再出去砍棺材掙錢了?或許還有幸災樂禍看笑話的……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態,大家都爭著跟他套近乎還是讓他心里很舒坦,沖淡了被撤職的尷尬。他來到自己的地邊,看到旁邊的劉玉成已經快把自留地翻完了,還捎帶著打好了寬壟,心里不免一驚:“玉成,你這是干了一宿嗎?”
“沒有,就是比你早起了一會兒。”
郭存先由衷地佩服:“我還尋思著來看看能不能下腳,想不到你都快干完了……”
“我昨晚上來看過了,現在下锨正是時候。”
“你這是想種嘛,不怕堿嗎?”
“種菠菜,菠菜不怕堿,越堿越長,從現在到上凍,怎么也能割兩茬兒。”
“為嘛要留這么寬的壟?”
“先讓菠菜吃吃堿,把堿壓住,過個十天半月的就在壟背上種麥子。”
“哎呀,這招兒要能行,你可是解決了大問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