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金斯傳(全集)
- (英)理查德·道金斯 魏薇
- 5784字
- 2019-01-03 10:53:32
05 再見,非洲!
1949年,由于母親在非洲多次罹患瘧疾,加之父親得到一筆意外的遺產,父母不顧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反對,毅然決定離開非洲,回英國務農。至此,8歲的我隨父母離開非洲,返回英國。
在船上
1949年,也就是在上次離開非洲之后的第三年,父母又休了長假,我們再次從開普敦返回英格蘭。這次乘坐了一只名叫“烏姆塔利”的船,船體不大,十分舒適。現在已想不起多少關于這次旅行的事情了,只記得船上裝飾了光亮的木質鑲板和漂亮的燈具。現在回想起來,應該算是一種裝飾藝術。船員的數量不多,沒有配備專職娛樂官,于是其中一位名叫金鉑先生的乘客,因其歡快活潑、熱愛張羅的性格,被選為船上的娛樂負責人。有一次,在我們穿越赤道時,他組織了一場“跨線”慶祝派對,其中有一位穿著戲裝的“海神”,用海草做成胡子,手中還舉著三叉戟。
金鉑先生還舉辦了一場華麗的化妝晚宴。我扮成海盜。當晚,我十分嫉妒另一位扮成牛仔的男孩,但父母告訴我,我裝扮得更好。他的服飾雖然看起來很光鮮,但都是直接從商店買回來的,而我的裝束則是手工制作的,因此要比那個男孩的更好。現在我明白了父母的意思,但當時并不理解。還有一個小男孩扮成了愛神丘比特,身上一絲不掛,手中拿著弓箭,在宴會上朝人亂扔。母親扮成了一位(男性)非洲侍者,用高錳酸鉀涂黑了皮膚(后來好幾天都洗不干凈),還從侍者那里借來了服裝,戴上飾帶和頭巾。其他侍者很配合母親的表演,沒有一位宴會賓客看穿她的本來面貌,就連我都沒認出來。而當母親故意在該上湯時端上冰激凌,包括船長在內都沒認出來。
8歲生日那天,在“烏姆塔利”上小小的游泳池中,我學會了游泳。這個甲板上的游泳池,是用帆布在立柱之間支起來的。我對自己的新技能非常滿意,想要到大海中去一展身手。船只停泊在加那利群島的拉斯帕爾馬斯,準備裝載上一批西紅柿時,允許船上的乘客當天下船游覽。于是,我們來到沙灘。我非常自豪地在海水中游開了,而母親則站在岸邊緊張得一刻不停地盯著我。突然間,她看到一波巨浪襲來,覺得浪頭會打在那個正在游泳的小小的我身上。于是,她來不及換衣服,便勇猛地跳進水中去救我。沒想到,大浪將我溫柔地舉起,卻狠狠地拍在了母親身上,令她從頭到腳都濕透了。旅客要在晚間才能回到船上,結果母親只能穿著鹽水浸濕的衣服度過一整天。我這個沒良心的孩子,對這次偉大的母愛行動完全沒有印象。這段軼事,還是后來母親講給我的。
這批貨物的裝載水平實在不怎么樣。起航之后,船身傾斜,我們所在的客艙舷窗永遠地沉入水下,讓妹妹莎拉以為我們“真的沉船了”。到了比斯開灣之后,我們又遇上了一場大風。風力強得讓人無法在甲板上站立。我倒是很興奮,跑回客艙,從我的床上扯下床單,想要將床單當作一張帆,因為我想像小船一樣,讓風將我從甲板的一頭吹向另一頭。母親很生氣,對我說,大風可能會把我從船上刮到海里。莎拉有一張最心愛的小抱毯,就被風吹到海里了。心愛的抱毯丟了,本來會釀成一場巨大的“災難”,但幸虧母親有先見之明,將抱毯提前剪成兩半,將帶有同樣味道的另一半存放了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我雖然自己沒有抱毯,但對抱毯這種現象非常感興趣。似乎抱毯的作用,就是在幼兒嘬手指時用來聞氣味的。我猜想,這會不會與哈利·哈洛(Harry Harlow)關于恒河猴與用布做的母親替代品“猴媽媽”之間的研究有些關聯。
都鐸式莊園“布谷鳥”
終于,我們抵達了倫敦港,之后住進了祖父母宅邸對面一處叫作“布谷鳥”的都鐸式莊園。這處莊園是祖父母為保護土地免于開發商侵占而買下的。和我們同住的,還有母親的妹妹黛安娜姨媽、她的女兒佩妮以及她的第二任丈夫——我父親的弟弟比爾叔叔。比爾叔叔此時也從賽拉利昂回鄉休假。佩妮是個遺腹子,她生父是鮑勃·凱迪(Bob Keddie)。她的父親鮑勃以及鮑勃兩位英勇的兄弟,都犧牲于戰火之中,對于老凱迪夫婦來說,這是如晴天霹靂般的打擊。可以想見,佩妮的爺爺奶奶將全部的關注和愛都傾注給了他們唯一的后代——佩妮。老凱迪夫婦對莎拉和我也很好,我們雖是佩妮的表親,但也被他們視同自己親生的孫兒孫女來招待。他們送給我們的圣誕禮物,總是所有禮物中價格最昂貴的,還每年帶我們去倫敦欣賞話劇或舞劇。凱迪家族十分富有,是索森德的凱迪百貨商店的大老板。他們擁有一處大宅子,室外有游泳池和網球場,室內還有一架精美的布洛德伍德小型三角鋼琴和當時非常罕見的電視機。我們這些孩子以前從來沒見過電視機,每次看著那裝在精美木質柜子中的小屏幕,上演模糊的黑白版《小驢瑪芬》時,都無比癡迷。
兩家人同住在莊園的那幾個月,給我留下了美好的童年回憶。可愛的比爾叔叔總是逗我們笑,管我們叫“甜蜜的小褲子”(我用Google搜索這個說法,查到的結果是“長不及踝的褲子”的澳大利亞俚語),還會在我們頻繁的要求下,為我們唱他那兩首歌。一首是:
為什么牛兒有四條腿?我必須找出原因。
我不知道,你不知道,就連牛兒也不知道。
還有一首按水手號角的旋律唱出的曲子:
酒館里的小老頭,請拿個水壺來,
如果沒有水壺,就拿個又臟又舊的盤子來。
我們住在莊園的時候,佩妮同母異父的弟弟托馬斯出生了。托馬斯·道金斯既是我的堂弟,又是我的表弟,與我之間有著十分不尋常的親屬關系。我們有著相同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因此,除了各自的父母不同以外,我們有著完全相同的祖輩。我們共享的基因比例,與同母異父或同父異母的兄弟是一樣的,但我們二人之間卻沒有什么相似之處。托馬斯出生之后,家里聘用了一位育兒嫂,但當她看到比爾叔叔為兩家人做早飯的一幕時,就毅然決然地辭職不干了。比爾叔叔當時站在石板鋪就的廚房當中,身邊圍了一圈盤子。他像發撲克一樣將雞蛋和培根扔到每個盤子里。那個時代,還沒有關于“健康和食品安全”的宣傳,但那位挑剔的育兒嫂卻無法容忍這樣的做法,于是走出了家門,再也沒有回來。
圣安妮學校
莎拉、佩妮和我每天都去切姆斯福德的圣安妮學校(St Anne's School)上學。母親和黛安娜姨媽在我們這個年齡的時候,也上了同一所學校,而且校長是同一位馬丁女士。我不大記得在那里上學時發生的事情了,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學校晚餐時的肉醬香氣,有一個叫賈爾斯的男生說他爸爸躺在鐵軌上被火車軋了,還有一位名叫哈普先生的音樂老師。哈普先生教我們學唱《里土滿希爾的美麗姑娘》,其中有一句是“為了擁有她,我將皇冠褪下”。年少的我將“皇冠褪下”理解成了一個動詞,從上下文中判斷,這個詞的意思應該是“非常愿意”。對一首贊美詩,我也產生過同樣的誤解。“每天清晨,愛都如新,以我們的覺醒和起身為證”。我不知道“要證明的是什么”,但肯定是所有人都要擁有并為之感恩的。圣安妮學校的校訓十分令人欽敬:“我能夠、我應該、我必須、我愿意”(不一定是這個順序,但基本差不多)。莊園里的各位長輩,總會因為這個校訓而想起吉卜林的《運糧駱駝之歌》,然后用我至今依然記得的調子吟唱著:
不能夠!不應該!
不可以!不愿意!
將這句話傳下去!
在圣安妮學校,一些大女孩總是欺負我。雖然沒有被欺負得很慘,但我還是為此十分煩悶,幻想著如果我祈禱得足夠多,就能召喚來超自然力量,讓那些欺負人的女生遭報應。我腦海中總會出現一幅場景:天上一片紫黑色的烏云形成一張滿面愁容的人臉,疾馳到操場上方的天空來拯救我。我要做的,就是相信這一天終會到來,而之所以沒有夢想成真,是因為我祈禱得不夠真誠不夠頻繁,就像我在金鷹學校時祈禱科普斯通小姐變身成我母親一樣。這就是孩子眼中對祈禱的天真理解。而有些成年人,一輩子都沒能從這種理解中走出來,總會向上帝祈禱,幫助他們留下一個停車位,或保佑他們在網球比賽中取勝,等等。
本來計劃在圣安妮只讀一個學期,就回到金鷹學校。但我們在英格蘭的時候,家里突然改變計劃,我再也沒有回到金鷹學校,沒能再見科普斯和“坦克”一面。三年前,我父親接到一份從英格蘭發來的電報,說他繼承了道金斯家族一位遠親在牛津郡的一處地產,其中包括歐文諾頓的宅子、公園,還有歐文諾頓村中的幾處農舍。這處地產是1726年由詹姆斯·道金斯買下的,當時的面積比現在大出許多。后來,他將地產留給了侄子,也就是我的曾曾曾曾祖父亨利·道金斯。這位名叫亨利的先祖,就是那位帶著將軍女兒私奔,又布下多輛馬車做障眼法的亨利的父親。從此之后,這處地產就在道金斯家族內世代傳承,其中還包括悲劇性人物,威廉·格雷戈里·道金斯上校(William Gregory Dawkins)。他參加過克里米亞戰爭,性格暴躁易怒。據說他曾威脅佃戶,如果不按他的主張投票,就會驅逐他們。而古怪的是,他的主張竟是倡導自由主義。威廉上校脾氣火爆,很喜歡與人爭論,將大部分繼承下來的遺產都浪費在了狀告一位據說曾侮辱過他的高級軍官上:這場官司持續了很久,忙活了半天竟是徒勞,除了律師從中獲利之外,誰也沒得到什么好處。他似乎有狂躁的妄想傾向,曾公開侮辱女王,在倫敦街頭攻擊他的司令官洛克比勛爵,還狀告了當時擔任總司令的劍橋公爵。更加不幸的是,他覺得歐文諾頓一處喬治王時代藝術風格的宅子鬧鬼,于是把房子拆除,又于1874年修建了一座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建筑取而代之。他的多場訴訟積累下了重重債務,迫使他不得不將歐文諾頓地產抵押出去進行借貸。后來,威廉在貧困潦倒中死于布萊頓一處公寓,臨死前,靠債權人施舍給他的每周兩英鎊過活。所有的貸款,終于在20世紀初被他身后那些不幸的繼承人還清,但還是將大部分土地賣了出去,僅留下小小的核心部分。而這部分地產,現在就傳承到了父親這里。
意外的遺產
1945年,地產的所有人是威廉上校的侄孫——赫里沃德·道金斯少校(Hereward Dawkins)。他一直生活在倫敦,很少到歐文諾頓來。赫里沃德和威廉一樣,都是單身漢,與道金斯家族的其他人沒什么來往。于是在立遺囑時,他翻開家譜,認為我祖父是道金斯家族中在世的長者。也許他的律師建議他跳過一代,就這樣,他選定我父親——他的遠房堂親,作為他的繼承人。后來的事實證明,這是個明智的選擇,雖然當時他不可能知道,我父親是保護這片土地并對其加以充分利用的理想人選。他們從未謀面,我想,父親在非洲收到遺產繼承的電報之前,根本不知道世上還有赫里沃德這樣一個親戚。這筆遺產純屬意外。
1899年,歐文諾頓宅邸作為結婚禮物,長期租給了戴利夫人(Mrs Daly)。而這份租約,后來也消失在了威廉上校那深不見底的債務之中。戴利夫人和她的一家在歐文諾頓享受著奢華的生活,是當地上流社會的支柱,酷愛狩獵。我父母不希望因自己繼承了赫里沃德的遺產,而去改變戴利夫人一家的生活。父親當時的想法是在馬拉維農業部勤懇工作,步步升遷,一直到退休(或如后來歷史的發展一樣,直到這個國家宣布獨立,成為馬拉維)。
但是,當我們回鄉的船只于1949年在英格蘭靠岸時,父母卻收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年事已高的戴利夫人去世了。他們旋即想到去尋找另一位租戶。但后來,他們又想到了離開非洲,回到英格蘭務農的可能性,并慢慢開始傾向于這個想法。原因之一是母親在非洲時常罹患瘧疾,而且我想,他們也認為莎拉和我應該在英格蘭的學校接受正規教育。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不建議他們離開非洲,我們的家庭律師也一樣。道金斯家的祖父母認為,父親有責任堅持家族傳統,在英屬馬拉維的政府中任職;而外祖母則總是心存擔憂,怕他們像許多人那樣“務農不成”。最終,父母不顧各方的反對,決定放棄非洲,搬到歐文諾頓生活,接管這片地產,將其改造成為農場(200多年以來,這片土地一直是當地上流社會人士的公用休閑風景區)。父親辭去了殖民地公職,放棄了豐厚的養老金,卷起袖管來到農戶家中,學習務農技能。父母決定不住在歐文諾頓宅邸,而是將這處大房子分隔成一間間公寓租賃出去,以租金養房子(律師的建議是將這處房產拆除,以減少財務損失)。我們自己則住在大門旁邊的小屋中。但小屋需要重新裝修,因此在裝修期間,我們的確在歐文諾頓宅邸的一個角落里住過一段時間(也許安營扎寨是個更恰當的說法)。
我那時依然對《怪醫杜立德》十分著迷,住在歐文諾頓宅邸的那段時間,最迫切的幻想就是像杜立德醫生那樣,學會和動物講話。但我做得比杜立德醫生還要好。我用的是心靈感應。我在心中默默祈禱,希望方圓幾公里之內的所有動物都到歐文諾頓公園集合,我也要去,這樣我就能為這些動物做些好事。我時常滿懷這樣的愿望做祈禱。可能是受了牧師的影響,因為牧師總會對我說,如果你非常想要得到某樣東西,只要你的愿望足夠強烈,就一定能夢想成真;你所需要的全部力量,就是你的意志力和祈禱力。我當時甚至相信,如果你的信念足夠堅定,甚至能擁有移山填海的力量。一定是哪位牧師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而牧師們通常都不會在輕信的孩子面前將比喻和現實區分開來。有時我甚至會想,牧師們是不是根本沒意識到比喻和現實是不同的。許多牧師也不認為比喻和現實之間的區別有多重要。
這個時期,我的童年游戲總是帶有科幻小說般的想象力。我的朋友基爾·杰克遜和我常常在歐文諾頓的大宅子中玩宇宙飛船的游戲。我們的每張床都是一艘宇宙飛船,我們會在上面做夸張的表演,駕駛著飛船進行太空旅行。兩個孩子就這樣懷著各自的幻想,拼湊出一部完整的故事,根本不用坐下來事先商量故事情節。一個孩子突然說:“小心,船長,特倫火箭正在攻擊左翼!”另一個孩子就會立刻采取逃離措施,然后再講出他幻想的下一個故事情節。
此時,父母已為我在金鷹學校正式辦理了退學手續,準備在英格蘭幫我找到一所學校。他們本想送我去龍校。龍校也在牛津,離我家不遠,而我也可以在龍校繼續金鷹學校的“冒險”體驗。但龍校極其搶手,一出生就要在那里做登記,否則根本進不去。于是,父母只好將我送到索爾茲伯里(英格蘭的索爾茲伯里,而非羅得西亞的索爾茲伯里)的茶芬園。父親三兄弟都曾在那里就讀。茶芬園確實是一所相當不錯的學校。
對不了解英格蘭學校體制的讀者,我要在此稍作解釋。茶芬園和金鷹學校,都是“預備學校”。那么,預備學校是要我們預備什么呢?答案是更加令人迷惑的“公學”,而公學并非公立,實屬私立,只對那些有錢付學費的家長開放。在牛津離我家不遠的地方,有一所威奇伍德學校(Wychwood School),多年以來,學校大門外面一直貼著令人愉悅的告示:
威奇伍德學校對女生開放(男生的預備校)。
言歸正傳,我從8歲到13歲,一直在茶芬園這所預備學校讀書,預備等我到13歲之后,去公學繼續深造,直到18歲。我想,道金斯家族子弟多年以來一直就讀的這類寄宿學校,是我童年無法繞開的必經之路,父母也從來沒考慮過將我送到其他類型的學校去。他們的想法是,雖然學費昂貴,但為了接受正統教育,必要的犧牲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