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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求學

06 英格蘭的新生活

回到英國后,我在寄宿學校茶芬園讀書。校長“絞刑架”先生喜歡體罰學生,但有時又對我們很好。我們每周都會參加祈禱活動。我還參加了鐵道俱樂部,這是最有意義的一件事。在此期間,我愛上了閱讀。


新奇而混亂的新生活

在任何一所新學校開始新生活,對一個孩子來說都是困惑而混亂的。開學第一天,我就發現需要學習很多新詞匯?!颁蹁酢边@個詞令我頗費了些腦筋。我看到墻上寫著這個詞,以為應該念成“怒怒”。后來才知道,原來此詞與“濕”同義,其反義詞是“火燒火燎”?!拔页錾诨馃鹆堑挠《?,非洲是濕漉漉的?!保ㄔ谀莻€時代,許多去寄宿學校上學的孩子,都生在大英帝國遍布于世界版圖各地的某個地方)。

學校里的男生們,還將陰莖稱為“小鳥”?!澳闶菆A頭的還是尖頭的?知道吧,就是說你的小鳥,是蘑菇頭還是鞋帶頭?”這樣的解剖學細節,本來也不是什么秘密,因為我們每天早上都要光著身子排隊泡涼水澡。只要起床鈴一響,我們就要立刻從床上跳起來,脫下睡衣,抓起毛巾,跌跌撞撞地跑到衛生間。衛生間里面有三個大浴池,其中一個裝滿冷水。我們在校長蓋洛威先生的監督下,以最快的速度跳進去再蹦出來。有時,起床鈴還會在半夜響起,催促我們從睡夢中驚醒,進行火災演習。其中一次,我睡得實在迷糊,沒有想到是演習,于是在蒙朧間脫掉睡衣跑了出去,才發現自己全身赤裸,手里還拿著一條毛巾,其他所有同學都穿著睡衣和拖鞋。幸虧當時是夏天。我們除了早間的冷水澡之外,在晚間還會洗個正式的熱水澡(我忘了每周洗澡的次數)。熱水澡時,我們排排站立,等著女舍監為我們沖洗。我們很喜歡洗澡,尤其喜歡那個漂亮的舍監助理當班。

那個年代盛行節儉。戰爭剛剛結束,許多東西都要定量配給?,F在回頭想想,當時的飯食真是不怎么樣。甜品也是政府定量配給的物資之一,而定量配給在這里卻產生了矛盾的效果:因為精打細算的定量甜品會在茶歇之后發到每個人手中,我們就吃掉了本不會吃的甜食,也因此毀了我們的牙齒。一般我都會將甜品送給別的同學吃。如今想來,為什么戰爭年代要對甜品進行定量配給呢?完全可以一點也不給呀。難道費盡千難萬險弄到的一點白糖,就不能用到更有意義的地方去嗎?

我的雙腳總是冰涼的,還患上了嚴重的凍瘡。氣味總是能激起某段記憶,而母親給我的凍瘡膏那股強烈的桉葉氣味,總能將我帶回當年的茶芬園,想起那時奇癢難耐的腳趾頭。晚上睡在床上,我們總是凍得瑟瑟發抖,為了取暖,我們還會將便袍壓在被子上。每張床下面,都備有一只夜壺,免得我們在半夜到走廊盡頭的廁所。真希望當時就知道夜壺在英格蘭北部的稱謂:床下(因為要放在床下)。

我父親那個年代的茶芬園校領導,到我上學的時候僅剩下了一位:H. M. 萊奇沃斯。他總能讓人想起奇普斯先生一部關于學校教師的英格蘭短篇小說中的主人公?!g者注,年事已高,態度和藹,曾經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還曾擔任過學校的校長。我們私下叫他“爛泥”,但不敢當著他的面叫,因為茶芬園并沒有龍校和金鷹學校直呼師長昵稱的傳統。唯一的例外是每年一度的童子軍露營。露營時,他喜歡別人稱他為奇皮先生。我想,這個名字一定是很久以前他還認識貝登堡的時候取的。他不喜歡“爛泥”這個綽號。一次拉丁文課上,我們學了一個新詞——tabes。萊奇沃斯先生給我們做了個小測驗,當輪到一個男生翻譯tabes這個詞時(在課文中,這個詞意指“爛泥”),我們都忍不住竊笑。萊奇沃斯先生傷感地告訴我們,“爛泥”這個綽號源于古羅馬歷史學家李維的文字,但他沒說為什么這個綽號會一直跟著他。


體罰

校長馬爾克姆·蓋洛威(Malcolm Galloway)是個嚴肅而令人敬畏的人物(也許校長們的職權之一,就是要擺出令人敬畏的架勢)。我們稱他為“絞刑架”。人如其名,他在體罰學生時可不會心慈手軟。茶芬園的體罰工具是木杖。和金鷹學校那如培根條一樣柔軟的戒尺不同,絞刑架先生的木杖打起人來真的很疼。據說,他有兩根木杖,一根粗一根細。每次懲罰,根據學生犯錯誤的嚴重性,打三到六下不等。我從來沒趕上過那根粗木杖,真是謝天謝地。但細木杖打上三下,已經讓我滿屁股淤痕,疼痛不已。而事后,我們都喜歡在寢室里向同學驕傲地展示又青又紫的臀部,仿佛在炫耀戰爭中留下的傷疤一樣。淤痕要過幾周時間才能徹底消失,從紫色變成青色,再變成黃色。我們總會開玩笑說,可以在挨打時偷偷在褲子里塞上個作業本,起到緩沖作用。但這樣的小伎倆,肯定瞞不過絞刑架先生的慧眼,估計也沒有人真的敢去嘗試。

如今在英格蘭,體罰學生已屬違法行為。現在回頭想想,估計當年體罰學生的老師,也不是都天性殘忍或有虐待傾向。絞刑架先生也是如此。習慣和價值觀會隨著時間的發展而產生變化。其中一個例子,就是我在《上帝的錯覺》(The God Delusion)中提到的“隨時間變遷的道德思潮”。史蒂芬·平克當代偉大思想家、世界頂尖語言學家和認知心理學家,《語言本能》《思想本質》《心智探奇》作者?!幷咦?。(Steven Pinker)在《人性中的善良天使》(The Better Angels of our Nature)中,記錄了橫跨歷史的道德思潮遷移現象,只不過與我用到的稱謂有所不同罷了。

絞刑架先生有時也會對我們很好。每晚熄燈之前,他都會到寢室巡視一番,像個親切和藹的大叔一樣,逗我們開心,直呼我們的教名(只有晚上如此,白天上課時從來不會)。一天晚上,絞刑架先生看到了我寢室書架上的《吉夫斯文集》(Jeeves Omnibus吉夫斯是美國作家P.G.伍德豪斯小說筆下的人物?!g者注,問我們是否聽說過P.G.伍德豪斯(P.G.Wodehouse),我們誰都沒聽說過。于是他便坐在了一張床上,給我們念書中的一個故事——《偉大布道的障礙》(The Great Sermon Handicap),一連念了幾個晚上才將故事講完。我們很喜歡聽。這篇故事后來成為《吉夫斯文集》中我最喜歡的一篇,而伍德豪斯也成了我最欣賞的作家之一。我總是反復閱讀他的作品,還帶著我自己的目的進行效仿。

每個周日的晚上,蓋洛威夫人都會在她家的起居室里為我們讀書。我們進家門的時候,要將鞋子脫在門外,然后盤腿坐在地上,聞著隱隱飄來的濕襪子的味道。每周,她都會讀上一兩章,一個學期就能講完一本書。她講的一般都是激動人心的冒險故事,比如《慕理小鎮》(Moonfl eet)、《麥登的石頭》(Maddon's Rock)、《殘酷的?!罚?span id="keytea4" class="italic">The Cruel Sea)等。一個周日的晚上,蓋洛威夫人外出有事,由蓋洛威先生代而讀書。他講到了一點《所羅門王的寶藏》中的情節:戴著遮陽帽的勇敢英雄被叫作 “士巴之乳”士巴意為極具魅力的美女。——譯者注的兩座山峰擋住了去路。有意思的是,在斯圖爾特·格林格主演的電影版中,山峰的稱謂被改掉了。而怪異的是,電影版還在遠征隊中增加了一名女性。絞刑架先生讀到這里的時候停了下來,向我們解釋說,這兩座山峰就是恩貢山。拜托,這明擺著就是信口雌黃。絞刑架先生無非就是想炫耀一下自己去過肯尼亞罷了。《所羅門王的寶藏》這個故事根本不是發生在肯尼亞的,我敢跟你打賭。

若是晚上有雷電交加的暴風雨襲來,絞刑架先生就會到低年級同學的寢室,打開電燈,安慰受驚的小朋友(這些小同學年齡都很小,可以抱著毛絨玩具熊睡覺)。每到學期中段,就有一個周日定為“外出日”,家長來到學校,帶著各自的兒子們外出享受家庭的歡聚時光。每逢這一天,總會有一兩個男生的家長或是出差、或是患病,無法來陪伴孩子。有一次,我父母也因故未能前來。蓋洛威先生和夫人像對待他們親生孩子那樣接納我們,開著他們那輛名叫“灰鵝”的20世紀30年代的老舊旅行車帶我們出去玩。我們在一座大壩旁邊享受了一頓豐盛的野餐。每次回想起蓋洛威夫婦的和藹與善意,總會令我感動得快要落淚。本來他們可以帶著自己的孩子共度家庭時光,也許那樣他們會更加開心。

但作為一名教師,絞刑架先生還是令人畏懼的。他會用他那強有力的男高音大聲喊叫,那洪亮的訓斥與嘲笑聲極具穿透力,能傳遍學校的每一間教室,每次聽到,都能讓我們這些男生和其他老師會心地低頭暗笑?!爱斈阌龅教摂M語氣時應如何處理?……動腦子好好想想!”(但若真的好好想想,就會發現,這類語法規則并不是語言真正發揮作用的原因。)其中一位講授拉丁文課的老師是米爾斯先生,他比絞刑架先生更加嚴厲——嚇得我們連綽號都不敢取。每次只要他在場,就會讓人不寒而栗。他還要求絕對的正確和無瑕的文筆:只要有一點錯誤,我們就要把整段文章重寫一遍。米爾斯小姐與米爾斯先生沒有親屬關系,恰好同姓而已。她身材豐滿,性格甜美,富有母性,高高的馬尾辮在腦后盤成一圈。米爾斯小姐教低年級學生,稱呼我們所有人為“親愛的”。道森先生戴著眼鏡,性格開朗活潑,教我們數學。大家稱他為歐尼·道。我們一直不知道“歐尼”這個名字從何而來,直到有一天他給我們朗誦了一首詩歌,然后告訴我們詩歌的作者名叫歐尼斯特·道森。我記不得究竟是哪首詩了,可能是那首“淚水與歡笑,都不會持久”,但無論是哪首,道森先生的朗誦都如同對牛彈琴。歐尼·道是一位十分稱職的教師,用他那隱約的北方口音教會了我這輩子所知的絕大部分微積分知識。邱丁先生沒有綽號,但我們管他的女兒叫“十分邱丁”,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與人們的口頭禪“十分確定”發音相似,而開了這樣一個孩子氣的玩笑。學校年輕教師更換頻繁,一些等待上大學的學生或剛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畢業生會來這里教書。我們最喜歡這些年輕教師,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年齡小一些。其中一位是霍華德先生,全名是安東尼·霍華德(Anthony Howard),后來他成了《新政治家》(New Statesman)雜志的著名記者兼編輯。

我來到茶芬園的第一學期,英文課是朗小姐(Miss Long)教的。朗小姐時值中年,身材瘦削,直發,戴著無框眼鏡,像大部分老師一樣和藹。除了英文之外,她還教鋼琴課。事實上,我第一次正式學習音樂,就是她的鋼琴課。記得我還曾跟父母吹牛,說自己現在的進步比以前快很多。既然事實最終一定會大白于天下,我吹牛的意義何在?我現在再也想不起來了。

如果我父母對南羅得西亞金鷹學校的教學水準持悲觀態度的話,那么可以肯定地說,他們錯了。在金鷹學校讀書期間,我在同學中是中等水平。但到了茶芬園之后,成績卻遙遙領先。我還為此感到有些難為情。因為學習成績好并不能在男生中獲得威信,所以有時候我會故意裝作不懂。比如,老師問我一個拉丁文或法語詞匯,我就會嗯嗯啊啊地遲疑好一陣子,而不會立刻說出答案,以免在同學面前丟臉。到了第二年,這種傾向就變得非常不符合邏輯。那時的我認為,既然那些身強力壯、體育成績優秀的男生,大部分學習成績都不好,那么唯一讓我體育成績優秀的辦法,就是上課不好好學習?,F在回想起來,就憑這樣愚蠢的態度,我也沒有資格在課堂上取得好成績。

體育成績優秀究竟有何意義這個問題,也令我十分困惑。那時,學校有桑普森三兄弟,十分擅長體育。特別是桑普森老三,各項運動都十分拿手,一次板球比賽中,他“舉著球棒”從開局一直打到所有隊員都被淘汰,然后在外場員位置成就了不可思議的接球。我荒唐地想到,桑普森這個名字,與《圣經》中著名的肌肉男名字十分相似,應該不是巧合。我天真地推測,普森這個姓氏一定傳承了運動天賦,就算不是從《圣經》英雄本人那里傳承下來的,也一定擁有某位中世紀大力士祖先的血統。這位祖先通過自己的實力贏得了這樣一個姓氏,就好像“史密斯”本意為鐵匠?!g者注或“米勒”本意為磨坊主?!g者注這樣的姓氏一樣,或者就像“阿姆斯特朗”本意為強壯的胳膊?!g者注這個姓氏,的確就是從一位臂力強大的男子的綽號演變過來的。誠然,我這個幼稚的推論中存在許多錯誤。其中之一,就是假設明顯的遺傳特質能夠追溯到幾代人以前——也就是我在第一章中講到的《德伯家的苔絲》謬誤。

桑普森三兄弟的父親是獨眼,另一只眼睛被蒼鷹啄瞎了(反正他們是這么說的)。桑普森先生在漢普郡擁有一處農場,每年茶芬園的童子軍都會到那里去露營。露營活動由爛泥先生監管,絞刑架先生幫忙,同時幫忙的還有一位臨時邀請過來的名叫登波的胖先生。對于我來說,童子軍露營是一年中最值得期盼的時光。我們支起帳篷,挖出公共廁所,架起篝火,在上面燒烤美味的面團。我們學習如何用劍麻繩捆扎木棍,如何用木棍綁出實用的露營家具,包括杯架、晾衣架等。我們圍著篝火唱著歌,特別喜歡唱“爛泥”(奇皮)先生教我們唱的《小戴的腦袋像個乒乓球》。這些歌不難學,一般都十分簡短:

驢兒歡快地唱著歌,走在草地上。

天知道它為何歌唱,因為它是只驢兒。

哦嗷。哦嗷。

咿嗷。咿嗷。

有些歌沒有曲調,與其說是合唱歌曲,不如說是大家齊聲喊叫:

我們身上沒有蒼蠅。

我們身上沒有蒼蠅。

也許你們這些人,

身上會有蒼蠅,

但我們身上沒有蒼蠅!

奇皮先生很喜歡唱一首關于臭雞蛋的歌。我個人網站收錄了這首歌,帶著些微懷舊的情緒,希望我的讀者能在篝火點燃的時候,再次唱起這首已經被人遺忘的歌。讓牛津大學文學碩士亨利·穆雷·萊奇沃斯,皇家都柏林燧發槍手,別名“爛泥”與“奇皮”的我敬愛的老師,茶芬園淡然而親切的元老級成員,在九泉之下含笑。2005年,我父親在貝利奧爾學院教師禮堂舉辦90歲生日聚會時,我對這首臭雞蛋之歌進行了大膽的改編,邀請了一位優秀的女高音安妮·麥基和她的鋼琴伴奏師進行表演。父親非常欣喜,跑著調跟著一起唱了起來。

在童子軍營中,我們每取得一項成就,就會獲得一枚勛章,比如斧子專家、打結能手、旗語大師和莫爾斯電碼行家,等等。我很擅長莫爾斯電碼,用上了父親在戰時索馬里蘭從裝甲車中發送信號的改良技巧。每個字母,都有以那個字母開頭的對應短語。單音節詞代表短擊,多音節詞代表長擊。舉例來說,G這個字母對應的短語是“Gordon Highlanders go”——長擊、長擊、短擊。對于旗語,我沒能想出類似的記憶技巧,所以表現得不怎么樣。也可能是因為我的空間智力水平不高:IQ測試時,我前面部分的成績很好,但到了后面的空間旋轉問題時,感覺就一落千丈,也順便把我的IQ總分拉低。


校園歌曲表演

一學年中另一項值得期待的活動,就是每年一度的校園歌劇表演。每次的歌劇都是爛泥先生負責制作的。這項傳統,從我父親在茶芬園念書的時候就存在了。比爾叔叔后來告訴我,他曾經參加過一個歌劇角色的試唱,但因為水平不夠沒能通過。歌劇中的主角,都給了會唱歌的男生,我也是其中之一。在茶芬園讀書的最后一年,我在《柳葉紋樣的盤子》中扮演女主角。舞臺背景是藍色青花瓷盤的大幅圖畫。公主住在寶塔之中,在她離世之后,為了避免另一個國家的威脅,橋上三劍客密謀隱瞞她的死訊。后來,一位英俊的韃靼王子傳來口信,說他是公主的追求者,正馬不停蹄地趕往此處。這個消息令橋上三劍客感到十分不安。就在此時,我扮演的小村姑登臺,開始演唱我的一大段唱詞。搖曳著夸張的舞臺身段,我在歌中描述了我們所在的藍色陶瓷世界:

我疼痛的頭上方,是藍色的天空。

我勞累的腳底下,是藍色的草地。

藍色的道路兩邊,長滿了藍色的樹木。

留下永恒的深藍色陰影。

全世界都穿著藍色長袍。

咆哮的大海也帶著同樣的藍色調。

最后一句歌詞寫得非常富有意境(用在我們這群男生身上,真是有些浪費了),唱到此處,總會引起觀眾會心的笑聲。觀眾席中,基本上都是極富奉獻精神和忍耐精神的家長,還有《索爾茲伯里編年史》的記者(這位記者還為我寫了一段非常善意的評價,實在令我慚愧)。

皇家寶塔在艷陽下閃著金光。

那棵可笑的樹上,長滿了足球。

(歌曲還有好幾段唱詞,但在我健忘的腦海中,只留下了這一段。)

就在韃靼王子跳上舞臺的時候,橋上三劍客抓住機會,將我綁架到寶塔之中,裝扮成已經離世的公主。韃靼王子臉上畫著小胡子,手里舉著從劍鞘中拔出的寶劍。我記不得后來還有怎樣的情節,但結局是美好的。王子用消防員背傷員的姿勢,將我扛在肩上,帶我回到了韃靼國。

在茶芬園求學期間,留下了幾段十分難為情的記憶。至今想起,都會令我不由得嘆息搖頭。記得那時,每天都有茶歇,還會用一些面包、黃油之類的茶點。排隊進入餐廳的時候,當班老師有時會按照一份名單點名,這張名單是當天過生日的男生給他的。被點到名的同學,就從隊伍中站出來,來到位于餐廳盡頭一張專為生日準備的特定餐桌旁邊。餐桌上擺放著過生日的男生母親送來的生日蛋糕、果凍和其他好吃的。我懂得學校的這個規矩,也知道要給當班老師一張寫著朋友名字的名單。這些都很清楚。而我卻沒有想到,要安排母親事先將蛋糕和果凍送過來。我過生日那天,寫出了一張名單,將名單給到當班老師手上。于是,老師大聲念出我列的名字。被我選中的朋友們興高采烈地跑到餐廳里,卻發現桌上空空如也……就算過了這么多年,那種強烈的尷尬還是讓我無法繼續描述當時的場面。至今依然令我十分困惑的是,為什么那時的我從來沒想過蛋糕是從哪里來的。也許,我以為學校的廚師會為我制作一個生日蛋糕。但就算是這樣,我為什么沒有想到,廚師怎么會知道我的生日是哪天?也許,我以為生日蛋糕是超自然魔法的杰作,如同換牙時牙仙會出現的傳說。就像在松巴山捉迷藏的經歷一樣,這件小事揭露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我的童年時代嚴重缺乏批判性或質疑性思維。這些事情令我十分難為情,而缺乏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想清楚的能力,是人們十分常見的特性,這種特性讓我頗感興趣。之后,我會深入探討這個話題。


墨水問題

在茶芬園的最初幾年,我是個非常不整潔、毫無條理的小男生。我的第一份學??荚u,就突出地強調了墨水這個主題。

校長考評:他表現良好,值得獲得嘉獎。但他是個將墨水灑得到處都是的男生,總是將作業弄得一團糟。

數學老師考評:他學習很努力,但我并不是總能看清他上交的作業。他必須知道,墨水是用來寫字的,而不是用來洗手的。

拉丁文老師考評:他取得了穩定的進步,但可惜每當用到墨水時,書面作業就會非常不整潔。

年邁的法語老師本森女士,會體貼地就墨水問題一帶而過。但就算是想盡辦法說好話的她,也免不了露出一點蛛絲馬跡。

法語老師考評:擁有許多能力——發音良好,很有辦法逃避作業。

墨水?是啊,如果給每張課桌上都放一瓶開著蓋子的墨水,給孩子們一支蘸水筆,而蘸水筆本身就有著將墨水甩滿整間教室的潛力,或者至少也能在作業本上留下大滴大滴的印記,那么除了看到沾滿墨水的作業之外,還能期待什么呢?每當墨水滴在紙上,我就會在墨滴上畫出蜘蛛形狀,或是將紙張折起來,將其變成一份羅氏墨漬測驗。怪不得水房的洗臉池邊上擺滿了用來從手指上去除墨漬的浮石。無所不能的墨水還想方設法地超越了作業本的地理界限,連印刷課本都未能幸免。嘿嘿,不是我故意將《拉丁簡易讀本》用墨水筆改成了《拉面簡易讀本》的。不用說,每位同學都會自覺篡改課本上的文字和插圖。

我的墨水“杰作”遠遠不止于此。整本書都讓我畫滿了涂鴉:用墨水填滿字母;還在每頁的右上角畫一個卡通人物,這樣,在快翻整本書的時候,就能產生動畫效果。課本并不歸我們所有,我們要在學期結束時將課本上交,以便下一屆同學繼續使用。我知道,等我上交沾滿墨水的課本時,一定會遇到麻煩的。這種擔憂讓我夜不成寐,非常不開心,連吃飯都沒有胃口(雖然的確不好吃),但我依然停不下手,繼續創作我的墨水藝術。我知道,當年那個涂鴉男孩,和如今坐在這里寫自傳的我,是同一個人,但這種違背常情的兒時行為,卻超出了我現在的理解能力。我當年對自己行為的反應,如今也只能是讀者茶余飯后的笑談。

說到挨欺負這件事,其實大多數欺負人的語言都是吹牛。這些沒用的威脅十分空洞,其兌現時間是在無限的未來,由此就能說明問題。其實,“沒錯!就這么著吧,我把你記在挨打名單里了”和“你死了之后要下地獄”一樣,都是模糊不清的威脅(但是,并不是所有給出后一句威脅的人都覺得這樣的威脅模糊不清)。雖然如此說,學校里還是存在真實的欺負和凌辱,尤其是一群拍著馬屁的小跟班圍著一位欺凌大王團團轉爭取獲得他的認可時,那樣的欺負尤其刻薄。

茶芬園的“佩吉阿姨”比金鷹學校的那位更加可憐。這位男同學很聰明,學習成績很好,有些早熟,身材高大,動作笨拙,因為變聲,所以說起話來帶著不成熟的嘶啞。他沒有什么朋友。我不想提到他的名字,怕他萬一看到這本書,又會勾起當年的痛苦回憶。他很不幸,如丑小鴨一般,與大環境不相適應,雖然未來的命運一定會變成天鵝,本應引起周圍人的同情,但在學校操場這樣的地方,他的命運卻截然相反。學校甚至還有一個小團伙,專門以其名字命名,叫作“反——團”。此團伙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讓那個男孩的日子不好過。而他唯一的錯誤,不過是比其他孩子笨拙些、高大些,身體不協調、接不住球,跑起步來晃悠悠地左右搖擺,而且天資非常非常聰明。

那個男孩只是在白天的時候比較慘,因為每個晚上他都可以逃回家。這一點和如今受欺負的小孩不同,現在的孩子,出了校門,在Facebook和Twitter上也不能安生。但后來有一個學期,出于某種原因(可能他父母出國工作了),他也成了一名寄宿生。這時,對他展開的欺負行徑才真正肆虐開來。他無法忍受每天早上的冷水浴,這樣的事實又進一步加劇了他的痛苦。我不知道是因為冷水還是因為裸體,但就在我們其他同學大步跨進水池然后迅速跳出的時候,他卻站在一旁幽幽地嗚咽著,一幅可憐的慘狀,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緊緊抓著毛巾不放手。對他而言,浴室簡直就是刑訊室。后來,絞刑架先生可憐他,放了他一馬,無須每天早上洗冷水浴。而這樣的特赦,自然進一步惡化了他在同學間不受歡迎的程度。

我簡直無法想象,為什么人類彼此之間可以如此殘忍,而且無論我們怎樣做,都無法制止這樣的事情。我們怎么會如此缺乏同情心?在奧爾德斯·赫胥黎的《加沙的盲人》(Eyeless in Gaza)中,有一幕是人們帶著羞愧和困惑的情緒,回憶在學校時欺負一位寢室里的“丑小鴨”同學。也許,我和所有茶芬園的校友,如果至今依然記得當年飽受凌辱的同學,都會帶著一些內疚的情緒,對集中營的守衛做出慘無人道的舉動產生一點點的理解。蓋世太保是否代表著一種現象,在成年之后,依然保留著兒童中常見的心理,從而演化成為某種成年人的精神變態?也許這樣的分析太過簡化,但如今的我,依然對這個問題十分困惑。并不是說我完全沒有同理心。《怪醫杜立德》教會了我與非人類動物進行情感交流,而我對這項活動的熱衷程度,在大多數人看來都是有些過頭的。9歲那年,我和祖母在馬利恩港附近劃的船釣魚,很不幸地釣到了一條馬鮫魚。我的懊悔之情立刻涌上心頭,以至傷心落淚,想要將魚兒還回大海的懷抱。我在不應該哭泣的時候掉了眼淚。祖母十分和藹地安慰了我,但還沒有和藹到允許我將這條可憐的魚兒放生的程度。

對被權威質疑的同學,我也懷有很濃厚、甚至有些過頭的同理心。我會盡我所能地去為他們開脫,努力的程度可以用勇敢來形容,甚至是有勇無謀。我認為,這樣的行為也可以算作是擁有同理心的表現了。然而面對我剛才講述的那些怪異的欺負人的行為,我卻一點阻止的舉動都沒有,甚至連手指頭都沒動過一動。我想,部分原因是因為我想要和那些最有權威且很受歡迎的同學站在一起。成功的小霸王,身邊都有一群忠實的擁護者。如今,我們在網絡論壇上也能經常見到這種行為表現在語言的殘忍上,而且這些語言施虐者還有著匿名的額外保護。我不記得在茶芬園時,對那位被欺負的受害者抱有內心的同情。這怎么可能呢?如此的矛盾,令我至今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每每回憶起來,心中充滿了愧疚。

和墨水問題一樣,我也在努力將當年那個孩子與如今這個成人合為一體。我想,很多人都會經歷類似掙扎。之所以產生這樣的矛盾,是因為我們認為,當年那個孩子和如今這個成人,是同一個“人”: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為我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生活,形成了連貫的記憶,雖然當年那個孩子體內的實體分子并沒有一直存活到今天。我沒有記日記的習慣,正是因為有了這種連貫性,才使得我寫作這本書成為可能。但一些思想深刻的哲學家,例如德里克·帕菲特(Derek Parfit)以及在其著作《理性與人類》(Reasons and Persons)中提到的其他幾位學者,在思想實驗的輔助下,發現我們聲稱自己在時間的流逝過程中始終是同一個人,這種說法究竟是什么意思,很難界定。諸如布魯斯·胡德(Bruce Hood)等心理學家,也從其他角度探討過同樣的問題。本書的主題不是進行哲學探討,因此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就足夠了:記憶的連續性讓我感覺,我的身份仿佛在一生中同樣保持連續,而同時也懷疑我與當年那個在書上涂鴉、缺乏同理心的孩子并不是同一個人。就以這樣的結論聊以自慰吧。

我在體育比賽中表現也不怎么樣。但學校有個壁球場,我開始對壁球產生了濃厚興趣。我并不覺得在與對手的比賽中獲得勝利會令我歡欣鼓舞,而是更喜歡自己對著墻打球,看看自己能堅持多長時間。放假期間,我會出現壁球戒斷癥候群——想念著球擊打墻壁的回音、黑色膠墊散發的味道,一直幻想著怎么在農場里自己動手搭建一處壁球場,也許某個廢棄的豬圈能派上用場?;氐讲璺覉@后,我喜歡坐在觀眾席中觀看壁球比賽,等著比賽結束,這樣我就能走下看臺,自己練上一番。一天,和我一同坐在觀眾席的還有一位老師。他將我拉上他的膝頭,將手伸進我的短褲。他沒做別的,不過是摸了一下而已。但這種行為還是令我心生厭惡。提睪肌反射的感覺不是疼痛,是一種比疼痛還要難受的毛骨悚然。我迅速從他的大腿上掙脫下來,跑去將這番經歷告訴了朋友們,許多人也遭遇過同樣的事情。我想,這位老師并沒有給我們任何人留下持久的心靈創傷。幾年之后,他選擇了自殺。那天做晨禱時,絞刑架先生還沒有宣布那位老師的死訊,我們就感覺到氣氛有些莫名奇妙,一位女老師在一旁不停地啜泣。多年之后,在牛津大學新學院的一次活動中,一位高大的主教碰巧坐在我旁邊,我認出了他。我小的時候,他曾擔任圣馬克教堂的助理牧師,每個周日,茶芬園的全體師生都要前往這座教堂做晨禱,而他也聽說過關于那位老師的傳言。他告訴我,那天悲傷不止的女老師,曾深深地愛著那位有戀童癖、后來選擇自殺的男老師。我們誰也沒想到竟然會這樣。


祈禱活動

周日的晨禱是在圣馬克教堂舉行,而平時每天早上和晚上的禱告,都是在學校的小教堂進行。絞刑架先生是一名虔誠的宗教徒。他是發自內心地信仰,并非嘴上的表面功夫。這種虔誠,不同于許多教育者甚至神職人員出于工作職責的假裝,更不同于政治家為了贏得選票而戴上的宗教假面。絞刑架先生常常稱上帝為“王”(他說到“王”時,總是強調這個字的發音到了有些扭曲的程度,而他平時的口音卻是標準的英格蘭音)。我想,小時候,對上帝這個稱謂一定讓我有些困惑。我一定知道,國王喬治六世并不是上帝,但我幼小的頭腦還是搞不清楚王室和神明之間的關系。這種困惑一直存在,后來喬治六世逝世,他的女兒加冕,絞刑架先生還為此舉行了諸如涂圣油等毫無意義的儀式,希望以此來為我們灌輸虔誠的信念?,F在,每當我看到印著1953年加冕圖案的水杯,或是聽到漢德爾著名的贊美詩《撒督牧師》、沃爾頓的《加冕進行曲:珠寶與權杖》、埃爾加的《威風凜凜進行曲》時,都會勾起當年的回憶。

每逢周日晚間,都有布道儀式。絞刑架先生和爛泥先生輪流進行訓誡,絞刑架先生穿著帶白帽的劍橋文學碩士袍,爛泥先生穿著帶紅帽的牛津文學碩士袍。我一直記得一次十分特別的布道。具體記不清是哪位老師主持的了,就記得老師講了一個故事:一隊士兵在鐵路線旁邊進行訓練。有一段時間,隊長有些走神,沒能喊出“向后轉”的指令。于是士兵們繼續前進,直接走上了鐵軌,而此時正巧有一列火車迫近此處。這個故事肯定不是真實的,現在回想起來,覺得那次布道過程中,老師希望我們向士兵對軍事權威投入的毫不猶豫的遵從產生仰慕之心,也是同樣不真實的。也許是我記錯了。我希望如此。伊麗莎白·洛夫特斯(Elizabeth Loftus)等心理學家證實,人們無法對錯誤的記憶與真實的記憶進行辨別。舉例來說,心理治療師可以蓄意將某段記憶植入人們頭腦,讓焦慮的患者認為,他們一定在童年階段受到過性虐待。

有一個周日,一位名叫湯姆·斯德曼的年輕老師一肚子不情愿地被拉來做布道。我們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想做。我記得他不停地重復一句話:“天堂是用來做什么的?”我在多年之后才知道,原來這句話出自布朗寧之口。如果我當時就知道的話,便能更好地理解這位老師的意思。還有一位很受學生歡迎的年輕老師——杰克遜先生。他有著一副動聽的男高音。一天,在大家的勸說下,他演唱了一首漢德爾的《號角響起》。他那時是極不情愿在我們面前唱歌的,很明顯,他的藝術天賦在我們面前就是對牛彈琴。

同樣對牛彈琴的,還有偶爾來學校訪問的講師和表演師。但我還是記住了他們的一些演講和表演。比如吉斯·約普講的考古學,赫爾女士在餐廳用豎式鋼琴彈奏的舒曼的《維也納狂歡節》,某人講述了沙克爾頓的南極探險,另一人播放了關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運動員的黑白影片,其中包括悉尼·伍德森(Sydney Wooderson),還有愛爾蘭的民謠歌手三重唱,歌詞中唱道“我用九便士買了小提琴,也是愛爾蘭產的”。還有一人講了關于炸藥的知識。他從兜里掏出一根據稱是炸藥的小棍。漫不經心地說道,如果不小心將小棍掉在地上,整座學校就會被炸飛。說著他便將小棍扔向空中,然后又隨手一接。我們全都傻乎乎地相信了他說的話。我們怎么可能不相信呢?畢竟他是大人。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一直接受這樣的教育,那就是,要相信大人告訴我們的話。

讓我們輕信的不僅是成年人。在寢室里,我們也會輕而易舉地相信室友的哄騙。一位同學對我們說,喬治六世是他叔叔。這位不幸的國王被囚禁在白金漢宮中,在那里,喬治六世利用探照燈向他的侄子、也就是我們寢室的故事大王,通過燈光代碼發送求救信號。故事大王還嚇唬我們說,有一種可怕的蟲子會從墻壁跳到我們頭上,在太陽穴處挖一個圓洞,在洞里埋一包毒藥,然后我們就會不治而亡。在一場雷電交加的暴風雨中,他對我們說,如果被閃電擊中,你就會在15分鐘內完全意識不到發生了什么事情。不知不覺,鮮血就會從兩個耳朵里流出來。然后過不了多久,你就一命嗚呼了。我們完全相信了他的話,每次閃電過后,都緊張兮兮地等15分鐘,看耳朵會不會流血。我們為何會如此輕信?出于什么樣的原因,讓我們認為他知道的比我們多?被閃電擊中后15分鐘才知道,這樣的說法,難道就沒有一點值得懷疑的地方嗎?再一次,問題直指我童年時代在批判性思維方面的缺失。難道不應該從小培養孩子們進行批判性、質疑性的思考嗎?難道我們所有人,不應該學會懷疑,學會權衡事物的可信度,學會尋找證據嗎?

也許我們理應做到,而事實卻沒有。恰恰相反,我們更愿意積極地去鼓勵輕信的態度。絞刑架先生極力希望我們在畢業之前皈依英國國教,幾乎所有同學都照做了。我記憶中,只有一位來自羅馬天主教家庭的男生沒有皈依(每個周日,他都會在一位漂亮的天主教助理舍監的陪同下,去另一間教堂,這讓我們其他男生十分嫉妒),還有一個發育早熟的男生宣布自己是無神論者,著實讓我們又驚又嘆。他稱《圣經》就是一本“糊涂話文集”,我們那個時候天天都等著他被天打五雷轟。他的反傳統,而非他的邏輯,也體現在他的幾何證明風格之中:“三角形ABC看起來像是等腰的,因此……”。

我和其他同學一起,皈依了英國國教。圣馬克教堂的教區牧師海厄姆先生每周都會來我們學校的小教堂,為我們進行皈依宣講。這位牧師外貌英俊,發色銀白,渾身散發著長者的慈祥。他說什么,我們就很配合地相信。對于很多內容,我們其實不明白,而且覺得并不合乎常理,但那時我們以為,是因為我們年齡太小了,所以不懂。很多年之后我才想到,牧師的宣講內容之所以讓我覺得不合常理,其實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根本沒道理可講。那一切都是人們憑空創造出來的。現在,我仍然會經常參考當年皈依時拿到的那本《圣經》。那本《圣經》才是真正的《圣經》,是欽定版《圣經》。至今我依然記得其中的很多精彩片段,特別是《傳道書》和《雅歌》(不是《所羅門之歌》)。

最近母親告訴我,當年蓋洛威先生曾親自給學生家長打電話,說他多么希望我們能皈依國教。他在電話里說,13歲是一個易受影響的年齡,讓孩子們在小時候皈依是件好事,這樣,他們就能在進入公學應對其他影響之前,打好扎實的宗教基礎。其實,他為我們這些幼小而天真的頭腦打造出的一番規劃,也算是真誠的。

我剛剛皈依的那段時間,對宗教抱有非常虔誠的態度,還曾一本正經地責備母親不去教堂做禮拜。她非常禮貌地接受了我的責備,然后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繼續不去。我每天晚上都會祈禱,不是跪在床邊,而是像胎兒一樣蜷縮在床上,在我自己看來,這是“我與上帝的小角落”。我總想著(卻從來沒敢)在夜半時分偷偷潛入小教堂,跪在圣壇前,我相信天使一定會在這個時候現身在我眼前。當然,前提是我的禱告要足夠虔誠。


鐵道俱樂部

最后一個學期,絞刑架先生任命我做年級長。我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官銜讓我如此開心,但整個學期,我整個人都是輕飄飄的。多年以后在牛津大學,我所在的系領導被女王授予爵位,我也參加了他的慶祝派對。我問一位同事,為什么教授會為這個榮譽而感到如此開心,得到了這樣一個讓我記憶深刻的答復:“就好像會三種雜耍的狗一樣,老小孩嘛。”在茶芬園做年級長的時候,我也有過這種感覺。同樣讓我感到開心的,還有加入鐵道俱樂部。

鐵道俱樂部是我贊同父母送我來茶芬園的主要原因。俱樂部由K.O.切特伍德·艾肯先生(K.O.Chetwood Aiken)主持。艾肯先生不能算是一位教師,除非有哪位同學選了德語課,他才會偶爾上講臺。艾肯先生總是帶著一股憂愁的情緒,有著一副長長的傷感面孔。他最喜歡做的事情,也是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在他的鐵路室里消磨時光(最近我才在Google搜索他的時候了解到,原來他還是一位知名的康沃爾藝術家)。學校有一個房間,專門辟出來給他使用。他在里面建造了一套精美的大西部鐵路微縮模型。這是一套O規格的電動模型,兩邊的終點站分別叫作帕丁頓和彭贊斯,中間的經停站叫作??巳?。每部火車頭都有名字,蘇珊或喬治之類的,兩部可愛的小調車機車都叫作半尼其(分別是半1和半2)。每個站點都有一堆鐵道閘,每個閘都能開啟它那部分的鐵道,紅色的閘打開,就是上行線,藍色的閘打開,就是下行線。當火車駛抵帕丁頓時,要將車身與車頭分開,之后從旁軌開過來一部調車機車,將火車從上行線轉移至下行線,然后駕駛火車頭到轉車臺,將車頭轉個身,與列車的前部相連,再一路沿下行線駛回彭贊斯,在那里重復同樣的流程。我很喜歡電火花發出的臭氧氣味,我也很喜歡每次操作都要配合上正確的扳閘。我想,從中獲得的快感,和我后來在計算機編程中體會到的滿足感是類似的,也和我在焊接單電子管收音機的各個連接點時體會到的成就感如出一轍。每個人都希望能加入鐵道俱樂部,只要加入了鐵道俱樂部,同學們就會深深地喜歡上艾肯先生,雖然他臉上總是一副郁郁不樂的表情?,F在想想,當年他很可能已經身患重病,因為在我畢業后不久,就聽說他因癌癥離開了人世。我不知道艾肯先生離世后,鐵路室是否還存在,但我想,如果學校真的放棄了鐵道俱樂部,就太不明智了。

雖然我非常喜歡鐵道俱樂部的活動,還可以利用年級長的權力,不請自來地到鐵路室里游覽一番,但時間不饒人,我終究還是要離開那里,到另一所學校去從頭開始。我三個月大的時候,父親就去他的母校馬爾伯勒中學為我注冊,結果卻被告知來晚了:應該在我剛剛出生的時候就去。馬爾伯勒中學的自大與高傲深深地傷害了父親這個老男孩的心,但他還是將我的名字排在了備選名單里,這樣,等時候到了,我就還能擁有進入馬爾伯勒的機會。而與此同時,父親的想法又有了新的方向。我家隔壁的紳士農夫坎貝爾少校(Major Campbell)有著一手精湛的技術絕活,讓父親十分佩服??藏悹柹傩碛幸婚g裝備精良的車間,是一名專家級電焊師。我父親自然而然地認為,我以后也會以務農為主業,而擁有嫻熟的車間技能,就會為我的事業發展奠定良好的基礎。最近在和喬治·斯凱爾斯(George Scales)交流時,我也聽到了同樣的說法。斯凱爾斯是我認識的最成功、最超越傳統、最有進取心的農業工作者,有許多令人心生敬意的事跡。

坎貝爾上校是在他的母校——北安普敦郡的奧多學校學到這些專業技能的。奧多擁有全英國最精良的精工車間,學校1901年到1922年間的偉大校長F.W.桑德森,從那時起就訂立了一套制度:每個在校男生,每個學期都要在精工車間中工作一周時間,期間正常課程全部暫停。馬爾伯勒或英國的任何一所學校,都沒有這樣的制度。因此,父母也在奧多為我報了名。我在茶芬園的最后一個學期參加了獎學金考試,雖然沒拿到獎學金,但我的成績也為我掙得了奧多的一席之地。就這樣,1954年,13歲的我進入了奧多學校。

話說回來,我不知道坎貝爾少校在奧多還學到了其他什么技能。我想,他對付有反對意見的下屬時所采取的粗魯手段,應該是從軍旅生涯中培養起來的。有一次,他抓住一個偷了點小東西的工人,偷的可能是車間里的一件工具。他開除小偷時說的話我現在還記得:“在我把兩槍管子彈都射向你之前,先讓你跑出50米?!彼斎徊粫冬F這樣的威脅,但這個故事頗有意思,也反映出道德思潮隨時間不斷變化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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