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金斯傳(全集)
- (英)理查德·道金斯 魏薇
- 4198字
- 2019-01-03 10:53:32
04 溫巴山的“金鷹”
1947—1949年,我在溫巴山中的金鷹學校讀書。跟每一位離家的7歲孩子一樣,我也想念媽媽,并把具有母性關愛的女老師想象成母親。在金鷹,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兒童間毫無限度的殘忍,同學們糾集在一起欺負某個同學的情景,讓我印象深刻。
金鷹學校,曾經是掩映于高高的溫巴山脈那茂密的針葉林中的一所全新的寄宿學校,位于津巴布韋(當時稱南羅得西亞)的莫桑比克邊境附近。之所以說“曾經”,是因為學校已經因為這個不幸國家后來發生的沖突,而永久地關閉了。金鷹學校的創始人是弗蘭克·“坦克”·凱利(Frank“Tank”Cary),他曾任牛津龍校(Dragon School in Oxford)的舍監。在我看來,龍校是全英格蘭最大、最優秀的預備學校,充滿美好的冒險精神,也擁有許多知名校友。“坦克”來到非洲尋找新的機會,他成立的金鷹學校,忠實地傳承了龍校的優良品質。我們有相同的校訓(面朝太陽——“Arduus ad solem”,格言出自維吉爾的敘事詩),有相同的校歌,校歌的曲調與蘇利文(Sullivan)的《基督教士兵前進》(Onward Christian Soldiers)相同。“坦克”在馬拉維招募學生的時候,曾拜訪過我們位于利隆圭的家。我父母很欣賞他,認為金鷹學校很適合我。格林醫生和格林夫人也為戴維做出了同樣的選擇。于是,我倆一同去了金鷹學校上學。
我對金鷹學校的記憶已經模糊了,似乎只在那里讀過兩個學期,而學校剛剛成立后的第二個學期,我就到那里上學了。我記得參加學校的開學典禮,當時被稱為“開啟日”。這種說法,總是讓人想起贊美詩《上帝在很久以前的幫助》中提到的開啟日:
時光如同蕩漾的河流,
奪走所有的子孫;
他們像夢一般飛翔、被遺忘,
于開啟日離去。
贊美詩
在金鷹學校,贊美詩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連《全力打響正義之戰》這樣的贊美詩,都能唱出無比乏味、昏昏欲睡的音調,與其說是打仗,不如說是催眠更恰當。學校要求所有家長為孩子帶上一部《圣經》。而我的父母,出于某些原因,只給了我一本《兒童圣經》。這本《兒童圣經》與原版相去甚遠,令我有種被忽視的感覺,和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樣”。《兒童圣經》沒有分章節,在我看來,這樣的簡化實在不可取。我非常欣賞《圣經》中將章節細分以便查找的方法,為此,還參照同樣的方法,為我的一些故事書編上了章節和段落。最近,我偶然看到一本《摩門經》(Book of Mormon),這本書是19世紀一個名叫史密斯的江湖騙子編纂的。我發現,他也對欽定版《圣經》非常癡迷,將他的書也規劃出段落章句,模仿出16世紀的英文風格。僅憑這最后一點,就能判定他是個騙子。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沒人想到這一點。難道與他同時代的人,都認為《圣經》一開始就是以廷代爾和克蘭默風格的英文撰寫的嗎?正如馬克·吐溫所言,如果將帶有“事情就這樣應驗了”的句子全部刪除,《摩門經》就會簡化成為一本小冊子。
在金鷹學校就讀期間,我最喜歡的一本書,莫過于休·洛夫廷(Hugh Lofting)的《怪醫杜立德》(The Story of Doctor Dolittle)。我是在學校圖書館找到這本書的。現在,因為書中的種族歧視思想,已經嚴禁登上圖書館的閱覽架了。我們可以理解其中的原由。喬利金奇部落的邦珀王子沉溺于童話故事而無法自拔,非常急切地想要成為青蛙后來變成的那位王子,或是灰姑娘愛上的那位王子。因為他面孔黝黑,擔心會嚇到被他吻醒的睡美人,于是就去求杜立德醫生,將他的臉變白。現在我們很容易理解,為什么這本出版于1920年的平淡無奇、毫無爭議的故事書,會在20世紀晚期的時代思潮中犯錯誤。但如果我們一定要在這里進行道德宣講,那么我認為,富有想象力的《怪醫杜立德》,包括其中我最喜歡的一部《怪醫杜立德之郵局》,都因突出的反物種歧視精神,而彌補了其中星星點點的種族歧視缺憾。
具有母性魅力的“科普斯”
除了校歌和校訓之外,金鷹學校還沿襲了龍校稱呼老師昵稱或受洗名的傳統。我們稱呼校長為“坦克”,就算是他懲罰我們的時候也不例外。最初,我以為這個名字的意思是房頂上接水的那種水槽,但現在我意識到,它一定是指殘酷無情、不可阻擋的軍用車輛。也許,大家給他起了這個綽號,是因為“坦克”在龍校工作的時候,有了頑固不化的名聲,無論遇到什么阻礙都堅持走直線,絕不繞道。金鷹學校的其他幾位領導,包括克勞德(也是從龍校過來的)、迪克(每周三下午課間休息時,他都會為每人分發一大塊巧克力,因此備受歡迎),還有教法語的匈牙利人保羅。沃森夫人為大部分低年級男生上課,被大家稱為“沃蒂”,管家科普爾斯通小姐,被稱為“科普斯”。
我不敢說我在金鷹學校度過的那段時光是快樂的,和每一位離家獨立生活的7歲男孩一樣,我也有自己的感觸。其中最典型的想法,就是每天清晨當科普斯趁我們熟睡之時做寢室巡查時,我總是幻想著,她會神奇地變成我母親。我會為此不停地祈禱。科普斯有著與母親一樣的深色卷發,在我天真幼小的心靈中,認為將她的樣子變成母親,應該用不了多大的法術。我還信心滿滿地認為,其他男生一定會像喜歡科普斯那樣喜歡我母親。
科普斯散發著母性的魅力,和藹可親。我傾向于認為,她在第一學期結束時給我寫的考評,并不是完全沒有流露出喜愛的情感。我記得她是這樣寫的:“只有三種速度:慢、非常慢、停止不動。”有一次,在科普斯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她說的話讓我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懼。那時的我,不知為什么非常害怕失明,可能是因為有一次看到一個非洲人直直地瞪著只有眼白的雙眼,把我嚇到了。那時我總是擔心,說不定有一天我就會變瞎或變聾。在經過痛苦的深思熟慮之后,我決定,雖然變瞎和變聾都十分恐怖,但最恐怖的還是莫過于變成瞎子。金鷹學校設備十分先進,擁有自己的發電機,平時點電燈。一天晚上,科普斯正與我們在寢室里說話,發電機突然停止運轉,電燈隨即全部熄滅。我害怕地顫抖著,問道:“是不是燈滅了?”“沒有,”科普斯用輕松的語氣開玩笑道,“一定是你瞎了。”可憐的科普斯啊,她根本不知道這樣一句玩笑話對當年那個小男孩造成了多么大的傷害。
我也很怕鬼。在我的腦海中,鬼有著十分具體的形象。它們是眼窩空洞、走起路來“咔嗒咔嗒”響的骷髏骨架,它們以飛快的速度從長長走廊的另一端沖向我,手中舉著鐵鎬。它們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吸,每次都能精準地噴到我的大腳趾。我還有被人煮熟吃掉的詭異幻想。我不知道這些可怕的想象究竟源自哪里。我沒有讀過這類書,父母也絕對沒給我講過類似的故事。可能是從寢室里其他男生的信口胡說中聽來的。這類男生,我在下一所學校中見到了不少。
兒童間毫無限度的殘忍
在金鷹學校,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兒童那毫無限度的殘忍。我很幸運,沒怎么被人欺負,但同學中有個外號叫“佩吉阿姨”的男孩,卻時常被人取笑,而取笑的原因,就是他的外號。正如《蒼蠅王》中上演的一幕,他會被許多男生團團圍住。這些男生圍成一個圈,邊跳邊單調乏味地唱著“佩吉阿姨,佩吉阿姨,佩吉阿姨”。可憐的男孩總是被欺負得發了狂,盲目地沖向圍成圓圈的男生們,揮舞著拳頭在空中亂打。一次,我們圍觀了他一場持久而嚴重的斗毆,只見他與一個名叫羅杰的男孩在地上打起了滾。我們都十分敬畏羅杰,因為他已經12歲了。圍觀者都比較同情羅杰,因為他外表英俊、體育成績優秀,而對受欺負的小男孩無動于衷。這樣可恥的事情,在小學生里十分常見。最后,“坦克”校長出面制止了這場斗毆,并于第二天早上訓話時提出了嚴正警告。
每天晚上就寢前,我們都要跪在床上,面朝床頭的墻壁,輪流進行晚安祈禱:
上帝,懇求你照亮我們的黑暗;用你偉大的仁慈,保衛我們免于夜晚的危險。阿門。
我們從來沒見過這句話的文字版,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意思。每個晚上,我們都像鸚鵡一樣,從彼此處學舌,結果這句話就慢慢地被篡改得毫無意義。如果你對迷因理論感興趣,就會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測試案例;如果你不感興趣,不清楚我在講什么,沒關系,請跳到下一段落。如果我們明白那句祈禱詞的意思,就不會隨意歪曲和篡改,因為其意義擁有一種“常態化”效果,與DNA“校對”相似。正是這種常態化,使得迷因能夠在足夠多的“世代”中生存下來,實現與基因的類比。但由于祈禱詞中的許多說法都是我們所不熟悉的,我們能做到的,就是模仿詞匯語音學上的發音,結果,隨著這些句子和詞匯在男生間彼此模仿的“世代”中傳遞下去,就形成了非常高的“突變率”。我想,針對這一效果展開一場實驗,一定會得出十分有趣的結論,但至今尚未將這個想法付諸實踐。
學校的一位領導,或是“坦克”或是迪克,常常領著我們合唱。合唱的曲目有《開普敦賽馬》,還有:
我有六便士,非常可愛的六便士,
供我一生享用的六便士,
兩便士用來借貸,兩便士用來支出,
還有兩便士帶回家給老婆。
另外一首歌曲中,老師教我們要發出“鳥兒”的兒話音。當時我不明白為什么,但現在想想,很可能是因為這是一首美國歌曲:
我們坐在這里,像荒野中的鳥兒,
荒野中的鳥兒,
荒野中的鳥兒,
我們坐在這里,像荒野中的鳥兒,
生活在德梅拉拉。
龍校著名的冒險精神,也傳到了金鷹學校。記得有一天,校長為全體學生組織了一場大規模的“馬塔貝列人和馬紹那人”游戲(這是非洲當地版的“牛仔與印第安人”,使用的名字是羅得西亞兩大部落的名稱)。游戲過程中,需要參與的玩家在溫巴山(在當地修納語中,“溫巴”的意思是霧靄之山)的密林和草地上漫游。天知道我們這群小孩是怎么沒有跑丟的。雖然學校當時沒有游泳池(我離開后修建了一處),但老師們還是領著我們去一處瀑布腳下的美麗池塘中游泳(裸泳)。這是令我們更為興奮的游戲。既然有天然瀑布,哪個男孩子還會想在人造游泳池里玩水?
我是乘飛機前往金鷹學校的,對一個年僅7歲的男孩來說,獨自乘飛機旅行,的確可以稱得上是一次探險。我乘坐的飛機,是一架從利隆圭飛往索爾茲伯里(現在的哈拉雷)的雙翼飛機,從那里,我還要繼續趕路,前往烏姆塔利(現在的穆塔雷)。一位金鷹學校同學的父母生活在索爾茲伯里,本應在那里接應我,送我繼續旅行,但他們沒有按時出現。我用了幾乎一整天的時間,在索爾茲伯里的機場里一個人打轉(現在想想,應該沒有那么長時間)。陌生人都對我很友善。有人給我買了午飯,還有人讓我到機庫里轉了一圈,看看那里的飛機。奇怪的是,記憶中的那一天是很快樂的,我并沒有因為獨自一人或被人放了鴿子而感到害怕。最終,同學的父母還是出現了,我成功到達烏姆塔利。“坦克”在機場用他的吉普旅行車“威利斯”接上了我。我很喜歡他的車,因為這部車與我家的“詹妮”很像,讓我有一種回家的感覺。我是將記憶中的故事講述了出來。戴維·格林的記憶與我不同,我想可能是因為有兩趟旅行,一趟是我和他兩人同行,另一趟是我獨自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