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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馬拉維湖的沙灘

1943—1946年,我在非洲馬拉維湖邊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年幼的我,特別喜歡唱歌,父母記錄了大量我的童言稚語。我與父母回了一次英國,探訪了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在此期間,妹妹莎拉出生。

們繼續像在肯尼亞時一樣,四處漫游。父親和其他復員官兵被當成了“替補”,這樣,常駐于此的農業官員們就能去南非那長滿棕櫚樹的美麗港灣度個假了。這些官員自從戰爭開始,就從未離開過本職崗位。于是,父親每過幾個月,就要到馬拉維不同的地方去接手不同的工作。但正如母親所言:“這段日子過得很開心,對于約翰來說也積累了許多寶貴經驗。我們遍覽馬拉維的美麗風光,與許多很有意思的房東打過交道。”

這段時間,令我記憶最深刻的一幢房子,位于馬克瓦帕拉姆普普山山腳下的奇爾瓦湖畔。父親在這里負責管理一所農業學院和一家監獄農場。在農場做農活的囚犯們,似乎享受著充分的自由,我還記得看到他們赤裸著堅韌的雙腳踢足球。妹妹莎拉在此時出生于松巴醫院。母親回憶說:“馬克瓦帕拉的囚犯們常常排起隊,申請在茶余飯后用童車推著妹妹玩耍。這些囚犯中,不乏定罪的謀殺犯。”

我們剛剛抵達馬克瓦帕拉時,要與即將離任的一戶家庭同住在專為農業官員指定的房子里。這戶家庭返回英格蘭的行程延誤了幾周時間。他們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戴維特別喜歡用嘴咬其他小孩。我的胳膊上全是他的牙印。一次我們在草坪上飲茶時,父親當場抓住了正在咬人的戴維,溫和地制止了他。沒想到戴維的母親為此非常憤怒。她一把將戴維攬到胸前,嚴厲地批評了我那可憐的父親。“你是不是對兒童心理學一竅不通?是個人都知道,最不應該對咬人的孩子做出的事,就是在他正在咬人的時候制止他。”

馬克瓦帕拉是個炎熱、潮濕,滿是蚊蟲蛇蟻的地方。這里地處偏遠,無法享受到常規的郵局服務,于是當局便雇傭了一位本地專屬的“信使”,每天的工作就是跑20多公里的路,往返于松巴,為我們收寄信函。信使名叫賽迪。一天,賽迪沒有按往常的時間回來。后來我們才知道:

松巴山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雨形成湍急的洪水,順著陡峭的山澗沖刷下一大塊山體和許多巨大無比的石頭。在松巴鎮,道路和橋梁被洪水淹沒,躲避在車里和房中的人們形成孤島,而返回馬克瓦帕拉的道路也被沖毀了。

賽迪平安無事,但一位名叫英格拉姆先生的好心人,卻不幸在洪水中喪生。當時,他正開著車路過一座橋,洶涌的洪水將他連人帶車一起卷走。記得以前,他常常讓我坐在他的大腿上,手把方向盤和他一起開車。得知他遇難的消息,我很難過。母親記錄道:“后來,當地人告訴我們,這樣的水災以前也曾經發生過,但活著的人都沒有親身經歷過如此規模的災難。罪魁禍首是一種名叫尼亞婆羅斯的巨大的蛇樣怪獸。怪獸鉆進山谷,興風作浪。”

我很喜歡雨天。也許,生活在季節性干旱地區的人們對雨天的情感,還有他們在看到雨滴落下時那種如釋重負的心情,讓我感同身受。尼亞婆羅斯大雨時,我們并不在雨水最為湍急的中心地帶,但我依然“著了魔一般,脫掉衣服,飛奔到雨中,快樂地笑著叫著,像個小瘋子”。如今,每逢大雨,我依然會從心底油然而生一種溫暖的滿足感,但不會再跑到外面淋雨了,可能是因為英格蘭的雨水太冷的緣故。


童言稚語

在馬克瓦帕拉生活的這段日子,我有了最初的連貫記憶。父母也在這段時間里記錄下了一些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下面摘出兩段:

媽咪快來看。我找到太陽出來時,夜晚睡覺的地方啦(沙發下面的陰暗處)。

我用尺子量了薩麗的浴盆,是七便士和九便士,她洗澡遲了。

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樣,我特別喜歡假裝成別的什么東西。

不,我想做油門。

媽咪你現在不是大海了。

我是天使,媽咪你是奈伊先生。你說天使早上好。但天使不會說話,他們只會呼嚕呼嚕地叫。現在,這位天使要去睡覺了。天使睡覺時,總是將頭埋在腳下。

我還喜歡二階假裝,讓假裝的身份去假扮成別的事物:

媽咪,我是假裝成理查德的一個小孩。

媽咪,我是假裝成一架水車的貓頭鷹。

在我們的房子附近,有一架水車,我對這架水車很感興趣。三歲那年,我還曾試著指導別人如何制作水車:

在棍子上拴點繩子,旁邊要有一條水渠,水渠里要有急流的水。現在,去找點木頭來,在木頭上用錫做個把手,在水來的時候用得上。然后找點磚塊,讓水沖刷下來,用木頭做成一個圓,在上面綁上許多突出來的東西,然后裝在一根長棍子上,水車就做好了。水車會在水里打轉,發出“的響聲。

下面這段記錄應該算是零階假裝,因為母親和我都要裝成我們自己:

現在你是媽咪,我是理查德,我們要乘這輛加里車去倫敦(加里車這個英屬印度詞匯為我家族所使用,很可能是沿襲了我生活在殖民地的祖父母或曾祖父母的語言習慣,但也有可能是從印度推廣到了整個大英帝國)。

1945年2月,我差不多四歲了。父母的記錄里寫道,我“從沒畫出過任何能識別出來的東西”。對于富有藝術天賦的母親來說,可能會為此感到有點失望。母親在16歲時,就有人請她為一本書畫插圖。后來,母親進了藝術學校。直到今天,我依然對有關視覺藝術的事物一竅不通,甚至連欣賞的能力都沒有。而音樂和詩歌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美好的詩歌總會讓我熱淚盈眶,優美的音樂也具有同樣的效力,只不過不那么容易催淚罷了。比如舒伯特的弦樂五重奏那舒緩的情調,還有茱迪·科林斯(Judy Collins)和瓊·貝茲(Joan Baez)婉轉的歌聲。父母記錄下了我年幼時對語言韻律的癡迷。在馬克瓦帕拉時,每到下午的玩耍時間,父母總會在一旁靜靜地聽我無忌的童言。

風吹進來

風吹進來

雨落下來

冰涼落下來

下雨下雨

每天下雨

因為有大樹

大樹要雨滴

小時候,我總是自顧自地說話唱歌,雖然語言中沒有意義,但充滿富有韻律感的節奏。

小黑羊在海邊

小黑羊在風里

快快快到海里來

來到草原的小黑羊

小黑羊來到草原

草原到海邊

來到草原,來到海邊

小黑羊來到草原

來到草原,來到海邊

我想,這類自言自語的語言節律和無意義的詞匯排列更替試驗,在小孩子中十分普遍。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的自傳中,也有一個十分相似的例子。羅素偷聽自己兩歲的女兒凱特自言自語,并記錄下了她說的話:

北風吹過北極

雛菊倒在草上

風兒吹過蘭鈴

北風吹過南風

我猜想,下面這段被我篡改的關于龐德的話語,一定是從我父母的朗讀中學來的。

民兵從鴕鳥上掉下來

在雨中

大聲唱道該死

鴕鳥發生了什么情況

大聲唱道該死

父母的記錄中,說我有許多保留曲目,每次唱歌,我都要假裝成一部留聲機。有時還會出一些小“事故”,比如留聲機的唱針(我的手指)卡住了,于是同一個詞就會唱上許多遍,直到“唱針”回到“正軌”才作罷。我們有一部上發條的便攜式留聲機,就是《弗蘭德斯與斯旺》的歌曲中唱道的那種:

我有一部小留聲機

我會一圈圈上發條

唱針尖細

聲音悅耳


后來有了擴音器,

聲音變大了許多。

用上尖細的纖維唱針

樂聲又再次柔和

我父親沒有去購買纖維唱針,而是利用劍麻葉頂端的刺,自己動手制作了一根。這很符合父親的性格。

我的歌曲中,有些是跟著唱片學會的,有些是我自創的胡言亂語,還有些是父母教的。父親特別喜歡教我唱一些無厘頭的歌,許多歌都是從他父親那里學來的。每逢夜晚,我們就會一遍又一遍地唱著“瑪麗有只威廉羊”“嘻哈卡素撒冷,妓女在耶路撒冷”“哄唧嘭唧嗡唧放”。后來我得知,最后這一句,是斯邁西斯外曾祖父每次系鞋帶時必唱的“經典曲目”,而且也只在系鞋帶時唱,其他時間一律不唱。記得有一次,我在馬拉維湖畔走丟了,人們找到我時,發現我與兩位老奶奶坐在帆布躺椅上,正在為她們演唱《果豆里之歌》。《果豆里之歌》有著悠久的淵源,自從1896年,貝利奧爾學院的學生一到晚上就會唱著歌,諷刺旁邊的三一學院。祖父和父親時常會哼唱這首歌。

果豆——里。

臉長得像火腿。

鮑比·約翰遜這么說。

他應該知道。

愚蠢的三一。愚蠢的三一。

如果我是愚蠢的三一人,

我就會,我就會,

躲到人群屁股后面,

我就會,我就會,

拔掉栓子,人間蒸發。

我就會,我就會,

愚蠢的三一。愚蠢的三一。

當然,這首歌完全談不上詩意,也幾乎從未在人們酒醒的時候唱過。但也許當時的我,很想看看老奶奶們聽到這首歌會有何反應。母親告訴我,雖然老奶奶是傳教士,但她們也很開心地欣賞了我的演唱。后來,1959年,我自己到貝利奧爾學院做了學生,才發現這首歌的曲調已經變得不那么悅耳了。在父親離開貝利奧爾之后的22年中,這首歌經歷了毀滅性的迷因變異,也丟掉了曾有的細膩與微妙。

我假裝留聲機的行為,常常在上床睡覺時間上演,以此拖延:留聲機的音樂慢慢放緩,音準也降了幾個調,需要父母來“上弦”。為留聲機上弦,的確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因為我們沒有電,如果用留聲機播放歌曲,就要時常上弦才能繼續。父親收集的78轉的唱片中,大部分都是保羅· 羅伯遜(Paul Robeson)的,直到今天,他仍是我仰慕的音樂家。還有偉大的男低音費多爾·夏里亞賓(Feodor Chaliapin)用德語演唱的《湯姆的韻律》(Tom der Reimer)。其他一些唱片,則是各式各樣的管弦樂,包括弗朗克的《交響變奏曲》。我稱這首曲子為“滴水”,可能是因其中的鋼琴部分而發揮的聯想。

沒有電,房間要靠石蠟壓力燈照明。燈具先要用甲基化酒精加熱,之后靠石蠟蒸氣施壓,然后便可以嘶嘶地發出整晚的光亮。我們在馬拉維的大部分時光,也沒有抽水馬桶,只能使用土制的馬桶,有時還需要到屋子外面去解決。但生活中的其他方面,我們都享受到了奢侈的待遇。一直有廚師、園丁和其他幾位仆人為我們一家服務(家里人稱他們為“小伙子”)。阿里是仆人們的頭目,也是我的玩伴兼朋友。每天,一家人都會在草坪上享用下午茶。茶具是精美的銀器,還有銀質熱水壺。牛奶罐上蓋著精致的棉布,棉布四周裝飾著一圈垂墜下來的海螺殼。喝茶時,我們還會吃一些美味的滴面烤餅(蘇格蘭薄餅)。直到今天,烤餅在我心中的地位一直與著名的馬德琳蛋糕不相上下。


兒時的輕信

一家人還會帶上小桶小鏟,去馬拉維湖畔的沙灘度假。馬拉維湖十分壯闊,放眼望去,看不到盡頭和遠方的陸地,就像大海一樣。我們入住的酒店十分舒適,房間是坐落在沙灘上的茅草屋。還有一次,我們去松巴山度假,借住在那里的一幢村舍。這次旅行時發生的一件小事,顯示出我在批判能力上的不足(也證明了我一歲時看穿圣誕老人是山姆的故事,有杜撰之嫌)。那時,我和當地一位友好的非洲人玩捉迷藏。我到一間小屋中尋找了一番,發現他不在里面。后來,我回到同一間小屋,卻發現了他,而這間小屋肯定是我之前搜查過的。他拍著胸脯說一直就在屋子里面,只不過施了隱身術,所以我沒看見。我完全信以為真,后來長大成人才想明白,可能性更大的一種假設是他在說謊。我總是禁不住去想,在教育兒童的過程中,夾雜上帶有各種魔法與奇跡的童話故事,包括會隱身術的神人,是否是不利的。但每次提到我這個想法,總會被人指責,說我是妄圖打攪孩子們夢幻般的童年時代。我應該沒告訴過父母關于松巴山捉迷藏的事,但我總是禁不住去想,如果當時他們能給我講一講休謨關于奇跡的見解,我會更開心根據休謨的理論,奇跡是指超自然力量違背自然法則而引發的例外情形。可以將上帝視為自然及其所有法則的創造者。萬事萬物都以常規的既定方式運行,除非上帝采取例外行為。如果上帝采取例外行為,違背重力法則,在沒有任何自然原因的情況下令一片羽毛輕浮于空中,那么這就是休謨所謂的“隱形奇跡”。之所以說“隱形”,是因為你不會注意到它。——譯者注。你覺得哪種奇跡更偉大?是某個無心的人為了哄一個輕信的小孩子開心而編造出的謊言奇跡?還是真的讓自己隱形的奇跡?小理查德,現在你覺得,在那片遼闊平原中高高聳起的松巴山上的小屋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還有一件事,同樣反映了我兒時的輕信:寵物離世的時候,我非常傷心。有人為了緩解我的傷感,就對我說,每當小動物離開我們,就會去屬于它們自己的天堂,那里叫作“幸福逐樂園”。我完全相信了,甚至都沒有想到,那個天堂樂園是否也是我的寵物曾追捕過的獵物們的極樂世界。有一次在馬利恩峽谷,我遇到一只小狗,問大人這只小狗的主人是誰。恍惚中聽到有人說“拉德納夫人的小狗回來了”。我知道,在我出生之前,外祖母有一只名叫“薩福倫”的狗,現在早就離世了。當時我立刻認定,這只小狗就是從幸福逐樂園回到人世間旅行的薩福倫,甚至連繼續盤問下去以確定小狗真實身份的好奇心都沒有了。

大人為什么要培養并鼓勵孩子的輕信行為?當小孩子相信圣誕老人的存在時,大人試著去引導孩子進行一些略帶質疑性的思考,就真的大錯特錯了嗎?如果圣誕老人要為全世界的孩子們發禮物,那么他要爬進多少個煙囪?他的馴鹿要跑多快,才能在圣誕節的清晨前完成所有工作?不要毫無遮攔地直接告訴孩子世上沒有圣誕老人。但可以從這個話題入手,鼓勵孩子養成批判性質疑的好習慣。

戰爭年代,我們很難收到千里之外的親屬郵寄過來的圣誕禮物和生日禮物,但我父母卻用他們的心靈手巧彌補了這一不足。母親親手給我做了一個巨大的玩具熊,和當時的我一般大。父親為我制作了各種天才的精巧裝置,其中的一輛玩具車,在頂棚下面裝有一個真正的火花塞(體積完全不成比例)。四歲的時候,這輛玩具車是我的驕傲,也是我快樂的源泉。父母的記錄中寫到,我會假裝車子“拋錨”,然后會:

修理指針

將分電器上的水擦干

修理電池

往散熱器中加水

撥弄汽化器

拉動阻氣門

換一邊撥弄開關

修理栓塞

用正確的方式裝入備用電池

為發動機加潤滑油

看看方向盤是否正常

為車子加油

讓發動機冷卻

把車子翻過來,看看下面的情況

縮短目的地路程,并測試爆破聲(現在我怎么也想不起來這是怎么回事)

更換彈簧

修理剎車閘

……

每一項工作都伴隨著各種動作和聲音,全部完

成后,就是啟動車子的“轟轟”聲。發動機可

能會啟動,也經常不會啟動。


短暫回到英格蘭

1946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已于前一年結束了。我們也能告假回到英格蘭“老家”(英格蘭一直是我的“老家”,雖然我從未踏足過那片土地。我認識的一些第二代新西蘭移民,也有著同樣的思鄉傳統)。我們乘火車到達開普敦,準備出發前往利物浦,乘坐“蘇格蘭皇后”號回鄉。南非的火車在車廂之間有著開放式的通道,裝著類似船上的那種欄桿,可以倚在欄桿上看著周圍的一切與自己擦身而過,再用手接點嚴重污染的蒸汽機釋放出來的煤灰。但這些欄桿又不同于船上的欄桿,具有伸縮功能,在火車轉彎時,能根據具體情況延長或縮短。這就埋下了事故隱患,而事故也確實發生了。在欄桿縮短的時候,我的胳膊卡在了里面,我那焦急萬分的父母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著火車拐完一個長長的彎,走上了直線,我的胳膊才重獲自由。到了下一個經停站馬弗京,火車停了下來,等著我被送往醫院縫傷口,然后再等著我回來繼續趕路。真希望火車上的其他旅客沒有因為時間的延誤而心生怨念。現在我胳膊上還帶著當年的疤痕。

我們到達利物浦后才發現,原來“蘇格蘭皇后”號是一艘破舊不堪的大船。戰爭年代,這艘船被改裝成了運兵艦:沒有客艙,而是地窖一般的小寢室,每間寢室中高高的架著三排鋪位,男性旅客與女性旅客和兒童要分開入住。寢室中空間狹小,旅客們就連下地穿衣服都要分先后。母親在記錄中寫道:

女寢室中有太多的小孩子,一片喧鬧和亂哄哄的景象。我們給孩子們穿好衣服,帶著他們到門口。門口排著一長隊的父親,等著抱走自己的孩子。約翰會帶著孩子們去排隊吃早餐。理查德定期要去船上的醫生那里處理胳膊上的傷口。為期三周的旅途中,我又犯了一次瘧疾。莎拉和我住進了船上的醫院,而可憐的理查德則獨自一人留在陰暗擁擠的寢室中。他們不讓理查德跟著約翰或我,真是十分殘忍。

我想,我們根本不知道理查德在船上度過了多么可怕的旅程,也不知道這次旅程給他留下了多么揮之不去的陰影。他一定覺得,全部的安全感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等我們到達英格蘭之后,他變成了一個傷感的小男孩,失去了所有往日的活潑。記得那個陰沉的雨天,我們在利物浦碼頭等著上船時,理查德好奇地問:“這就是英格蘭嗎?”然后很快接著問:“我們什么時候回去?”

我們回到了祖父母位于艾塞克斯郡的家。在那里:

二月份的天氣又濕又冷,理查德喪失了曾有的自信,開始口吃。他非常不適應身上的衣服。自從出生之后,他身上就沒穿過厚重的衣服,現在,煩瑣的扣子和鞋帶徹底打敗了他。祖父母覺得他有點發育遲緩:“難道他現在還不能自己穿衣服?”我們沒有關于兒童心理學的書籍,不懂得如何正確引導。就這樣,理查德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小人兒,有些遲鈍。祖父母家有個規矩,就是在每天早餐時對大家問早安。如果理查德不照做,就不允許進屋。他的口吃越來越嚴重,他不開心,我們更不開心。現在想想,我真后悔當初放任了祖父母的行為而未加制止。

在康沃爾郡的外祖父母家,情況也沒好到哪里去。那里幾乎所有的食物都令我反胃,每當外祖父母強迫我吃東西時,我就做好嘔吐的準備。最難吃的要數味道清淡的西葫蘆了,有一次我甚至直接吐在了盤子里。當離開的日期一天天迫近,我想所有人都松了口氣。我們終于在南安普敦登上了駛往開普敦的“喀那芬城堡”號,準備重返馬拉維。這次不是去南部的馬克瓦帕拉,而是去利隆圭附近的中部地區。一開始,父親被派往位于利隆圭附近利庫尼的農業研究站工作,后來調到了利隆圭城里。如今,利隆圭已是馬拉維的首都,而當年不過是個小小的省城。


捕捉蝴蝶

每逢想起利庫尼和利隆圭,就能喚起我的許多美好回憶。那時,我一定已經對科學十分感興趣了,因為我記得住在利庫尼時,曾纏著我那受盡折磨的可憐的妹妹,在我們共用的臥室里,喋喋不休地給她講火星、金星和其他行星的故事,講這些星球與地球之間的距離,以及每顆星球上擁有生命的可能性。在那個杳無人煙的地方,星空是壯麗而美好的。我很喜歡在夜晚仰望星空。夜晚,是個神奇的時刻,充溢著溫暖的安全感,讓年少的我不禁想起巴林—古爾德(Baring-Gould)的贊美詩:

白天結束,

夜晚迫近,

黃昏的影子,

偷偷侵入天際。


黑暗集結,

星塵眨眼,

鳥兒野獸和鮮花,

很快就會進入夢鄉。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學會贊美詩的,因為在非洲我們從未去過教堂(雖然在英格蘭與祖父母同住時去過)。我想,一定是父母教我唱這首贊美詩的,同時教會我的,還有“明亮的藍天之上,有一位小孩子的朋友”之類的兒歌。

我也是在利庫尼時,第一次注意到黃昏時分越拉越長的影子,還為此癡迷不已。當時,我并不知道T. S.艾略特(T.S.Eliot)“黃昏的影子升起,與你相會”的詩句。如今,每當我聽到肖邦的《夜曲》,心神總會回到利庫尼,感受到“星塵眨眼”時,黃昏時刻的安全與愜意。

父親為莎拉和我創造了許多神奇的就寢小故事。故事里面常常會提到發出“嘀嘀”聲尖叫的“雷龍”。它們生活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叫作岡瓦納(后來直到上了大學,我才了解到果真有岡瓦納大陸。這片巨大的南半球大陸,后來分裂形成非洲、南美洲、澳大利亞、新西蘭、南極洲、印度和馬達加斯加)。我們很喜歡在黑暗中看著父親手表上發出熒光的指針,他還會在我們的手腕上用鋼筆畫出一個手表,這樣,我們就能在溫暖舒適的夜晚,躲在蚊帳里面看時間了。

利隆圭也充滿了我珍貴的兒時回憶。地方農業官員的宅邸,長滿了一層又一層的葉子花,密不透風。花園中滿是旱金蓮,我很喜歡揪葉子下來吃。那略帶胡椒氣息的獨特味道,現在還偶爾會出現在我的沙拉盤中。這是我非常喜愛的食物。

隔壁有一幢一模一樣的房子,里面住著格林醫生、格林夫人和他們的兒子戴維。戴維與我同歲,每天我們都在一起玩耍,或是在他家,或是在我家,或是在房子周圍。那里的沙土中,有藍黑色的沙粒。這些沙粒一定含鐵,因為我們用一塊彈簧上帶著的磁鐵去吸,就能將這些沙粒吸起來。在各家的走廊上,我們會搭建自己的“房子”,里面還有小房間和過道。我們用地毯、墊子和毯子蓋在倒放的椅子和桌子上,蓋出“房子”。我們還為房子配備了自來水,管道是用從花園的大樹上折下的中空樹枝連接在一起做成的。也許那是一棵號角樹,但我們稱之為“大黃樹”,之所以有了這個名字,可能是從一首我們很喜歡唱的歌曲中選取的。歌曲的曲調和《棕色小水壺》一樣:

哈哈哈。

嘻嘻嘻。

大象的巢穴筑在大黃樹上。

我們經常捕捉蝴蝶,大多數是黃色和黑色的,拖著長長的尾巴。現在我了解到,許多那時捉到的蝴蝶,都是不同種類的鳳蝶屬。但年幼時的戴維和我可分不清楚這些。我們將這些蝴蝶稱為“圣誕老人”,戴維說這個名字再合適不過了。雖然黃色與黑色的蝴蝶外表與圣誕老人根本搭不上邊。

我捕捉蝴蝶的習慣,是在父親的鼓勵下養成的。父親還專門為我制作了一個用來存放蝴蝶標本的盒子。盒子的材料是干燥的劍麻,而不是專業人士和我祖父常用的軟木材質。祖父也愛好收集蝴蝶標本,他和祖母來訪時,捕捉了許多。祖父母計劃了一場東非大旅行,來看望在非洲工作的兒子們。他們首先到烏干達去看望科利爾叔叔,然后南下路過坦噶尼喀,到達馬拉維。母親回憶道:

他們的行程是一段接一段的短途汽車旅行。在車上,要與大群的非洲人、捆住爪子的雞鴨和堆成山的行李擠在一起。到了密比亞(位于坦噶尼喀南部)之后,就沒有繼續前行的交通工具了。但他們遇到一位年輕男子,說愿意用他的輕型飛機搭載他們走上一程。于是他們出發了,沒想到遇到了壞天氣,只得返回。與此同時,我們又接不到他們的任何音訊。天氣轉好之后,他們再次嘗試飛行。飛機要飛得很低,這樣孩子們的祖父才能俯瞰下面的河流與道路,與一張老地圖做對比,為飛行員指示方向。

祖父的血液中流淌著冒險精神。他十分喜歡地圖,還十分喜歡列車時刻表。對于列車時刻表,祖父爛熟于心。在他年邁之后,列車時刻表成為他唯一閱讀的材料。

在利隆圭,飛機抵達前十分鐘左右,人們就能預先知道。因為當地一戶家庭在花園中養了幾只皇冠鶴做寵物。這種鳥類能比人類更早地聽到逐漸靠近的飛機聲,然后便開始尖叫。尖叫是因為恐懼還是開心,就不得而知了。一天,皇冠鶴又開始尖叫起來。當天并不是每周一次的飛機往返日,于是我們想,會不會是孩子們的祖父母來了。我們來到機場,理查德和戴維騎著三輪車,正巧趕上小飛機在城鎮上空盤旋了兩圈之后,伴隨著巨大的顛簸著陸了。然后,果然看到奶奶和爺爺從飛機里爬了出來。

當時根本沒有什么空中交通管理,只有皇冠鶴。


遭遇雷擊

在利隆圭時,我們遭遇了雷擊。一天晚上,一場強烈的暴風雨襲來。外面很黑,孩子們正在床上的蚊帳里吃晚餐。我坐在地上,倚著我們所謂的沙發(由老舊的鐵床架制成)讀書。突然,我感到一支大錘砸向我的頭部,一下便倒地不起。這一擊的力量十分強大,定位又十分精準。我們看到了空中那道可怕的閃電。一扇窗簾著火了,我們趕快跑到孩子們的臥室,看看他們是否平安無事。幸運的是,他們完全沒受到任何影響,正百無聊賴地坐在那里啃著玉米棒子!

父母究竟是先撲滅了窗簾上的火,再跑到我們的臥室去,還是先去臥室再撲火,已經不重要了。母親的回憶錄繼續寫道:

我倚著鐵床的一邊身體,出現一道長長的紅色燒傷痕。后來還發現了許多其他有意思的現象。一塊水泥地板被炸開,被掀到了車庫的房頂上。廚師當時正手拿一把刀,結果被擊倒在地。一條鐵絲制成的晾衣繩融化掉了,起居室的玻璃窗全部粉碎,無線電天線也融化得無影無蹤,等等。現在我們已經記不全了,但當時的情景十分富有戲劇性。

我對那次雷擊的記憶是模糊的。但我一直在想,廚師當時是否真的用手舉著一把刀,還是會在驚嚇中將刀具扔出去。如果換作是我,一定會扔出去的。我的確記得窗戶上因雷擊而留下了一些彩色的圖案。也記得雷擊當時的巨大聲響,不是我們平時聽到的那種隆隆的雷聲(平時聽到的雷聲幾乎都是回音),而是一聲兇悍無比的巨響。當時一定伴隨著非常明亮的一道閃電,但我已記不得了。

所幸的是,我們并沒有因這次事件而畏懼暴風雨,因為在非洲總能碰到這樣的天氣。每當暴風雨襲來,景色就會變得非常壯闊而美麗,能看到山脊上空一半是黑壓壓的烏云,而另一半則是晴朗通透的藍天。還要配上幾乎永無間歇的雷聲,作為這場大型歌劇的伴奏。

在利隆圭時,我們買了第一輛新車。這是一輛名叫“爬行的詹妮”的吉普旅行車。這輛新車替代了舊車“貝蒂·特納”。我還記得“詹妮”身上那股令人激動的新車氣味,每逢回憶,總會勾起一種溫暖的懷舊情緒。父親對莎拉和我講解了這輛車相比其他所有車子的優勢,其中最令人難忘的,就是車子的前輪配有擋泥板。父親解釋說,擋泥板是經過特殊設計的,可以在野餐時支起來當桌子用。

5歲那年,我被送到了米爾恩夫人的學校。這是鄰居開辦的只有一間屋子的小幼兒園。米爾恩夫人教不了我什么知識,因為所有其他的孩子都在學習閱讀,而我母親早就已經教會我閱讀了。于是,米爾恩夫人只能給我一本大人的書,讓我自己去旁邊讀。那本書對我而言,實在太高深了。雖然我老老實實地強迫自己的目光掃過每一個詞匯,但就是不明白書里在講什么。我記得曾經向米爾恩夫人詢問“好打聽”是什么意思,但米爾恩夫人一直忙著教其他孩子,我不能時刻打斷她請教問題。

于是,我只好與格林醫生的兒子戴維一起,由醫生的夫人來教導。母親寫道,“兩個孩子都很聰明機靈,我們覺得,他們學到了不少知識。之后,理查德與戴維一起去了金鷹學校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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