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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智的反向工程

心智的反向工程

探討心智的復雜結構是本書的主旨。其核心思想可以濃縮成下面這句話:心智是一套由計算器官組成的系統,它經自然選擇的設計來解決我們祖先在茹毛飲血的生活中所面對的那類問題,具體包括:理解和操控物體、動物、植物以及他人。這個定義還可以細解為幾個論斷:心智就是大腦所做的事情。具體而言,就是大腦加工信息,而思考也是一種計算。心智的組成部分是模塊或心理器官,每個模塊都經過專門的設計而成為人與世界互動的某一方面的專家。模塊的基本邏輯是由我們的基因圖譜所規定的。其操作被自然選擇所塑造,來解決漫長的進化歷史中我們祖先在游牧采摘生活中遇到的問題。我們祖先碰到的各種問題其實是他們基因所面臨的一個大問題的一些子任務。這個大問題就是以最大化的數量將基因復制到下一代。

從這種觀點看,心理學是一種反向工程。在正向工程中,人們設計一臺機器來做一些事情;在反向工程中,人們想弄明白機器是被設計出來做什么用的。反向工程就是當松下推出新產品時,索尼的研究人員做的事情,反之亦然。他們買一件新產品帶回實驗室,拿螺絲刀把它拆開,看看這新產品都包括什么部件,所有部件如何組合在一起就讓這個儀器可以運轉了。我們在見到一個有趣的新玩意時,都會做反向工程。在舊貨市場淘寶時,我們可能會覺得某個古怪物什莫測高深,直到我們搞明白它的設計用途。如果發現一個橄欖取核器,我們會立刻明白,金屬環是用來支撐橄欖的,杠桿降低,X形刀鋒穿過一端,將橄欖核從另一端擠出。彈簧、鉸鏈、鋒刃、杠桿以及環的形狀和設置都自然而然、合乎邏輯。我們甚至明白了為什么罐頭里的橄欖在一端有著X形的切口。

17世紀時,威廉·哈維(William Harvey)發現靜脈中有瓣膜,于是推斷瓣膜的作用是讓血液循環。從那時起,我們明白了身體是一臺復雜精妙的機器,裝配著支桿、連系梁、彈簧、滑輪、杠桿、關節、鉸鏈、套節、箱槽、管道、閥門、護套、泵、交換器和過濾器。即使到今天,我們在明白了神秘的身體部件的用途后也會心情愉快。我們的耳朵為什么布滿褶皺而且還不對稱?因為它們是用來過濾來自不同方向不同形式的聲波的。微妙的聲音靜區告訴大腦,聲源是在我們的上面還是下面、前面還是后面。20世紀后半葉我們在探索生命細胞和分子的納米技術時,繼續運用著這種對身體的反向工程策略。生命這東西其實并不是一個顫顫巍巍、熾熱鮮明、精妙絕倫的定型膠狀物,而是一臺包含了小模具、彈簧、鉸鏈、桿節、薄板、磁石、拉鏈和活動門的設備,這些部件都由一條數據帶連接,其中的信息得到復制、下載和掃描。

生命體的反向工程原理源自達爾文。他指出,“那些令人嘆為觀止、極度完美而精妙的器官”不是源于上帝的遠見,而是由復制器經過極其漫長的時間進化而來的。在復制器的復制過程中,有時會出現隨機的復制錯誤,而那些恰好能提高復制器的幸存率與繁殖率的復制錯誤逐漸一代一代地積累下來。植物與動物是復制器,它們復雜的結構因而看上去就像是被專門設計的,使其得以生存和繁衍。

達爾文堅持認為,他的理論不但解釋了動物身體的復雜性,而且也解釋了動物心智的復雜性。“心理學將會基于新的基礎。”他在《物種起源》的篇尾做出了這個著名的論斷。但達爾文的預言還沒有被實踐。在他寫下上述話語一個多世紀后,對心智的研究仍然幾乎不考慮達爾文,甚至常常對他頗為輕蔑。進化論被認為是不相干的,罪惡的,或只適合茶余飯后的談資而已。我認為,社會科學和認知科學中對進化論的憎惡已經構成了理解的障礙。心智是一種巧奪天工的組織化系統,它的杰作沒有任何工程師可以復制。塑造這個系統的力量和設計它的原因怎么可能與理解它無關呢?進化論思維是必不可少的,它的必要性不是以人們所認為的形式,如想象出人類發展史中缺失的聯系或講述出人類各個階段的故事,而是以認真細致的反向工程形式。如果沒有反向工程,我們就會像湯姆·帕克森(Tom Paxton)的《怪異玩具》(The Marvelous Toy)中的歌手一樣,回憶孩提時代收到的一個禮物時,仍百思不得要領。

只是在過去幾年,達爾文的挑戰才找到了衣缽傳人,這種新的思路方法被人類學家約翰·托比(John Tooby)和心理學家莉達·考斯邁德斯(Leda Cosmides)冠名以“進化心理學”(evolutionary psychology)。進化心理學綜合了兩次科學革命。一次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認知革命,它以信息和計算解釋了思維和情緒的機制。另一次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進化生物學革命,它用復制器之間的選擇解釋了生命體的復雜適應性設計。這兩個觀點結合在一起威力強大。認知科學幫助我們理解了心智如何得以運轉以及我們擁有什么樣的心智。進化生物學幫助我們理解了我們為什么會擁有這樣的心智。

從某種意義上講,本書中的進化心理學是對生物學的直接延伸,只是集中于一個物種一個器官——智人的心智。但從另一個意義上講,這是一篇激進的檄文,摒棄了過去近一個世紀里對有關心智問題的框架模式。本書的主旨或許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我主張思考即計算,但這并不意味著電腦就是心智的一個恰當比喻。心智是一套模塊,但這些模塊并不是人腦表層的膠囊盒子或細分小塊。我們心智模塊的組織來自我們的基因圖譜,但這不意味著每一種特質就有一種對應的基因,或者學習不像我們以前認為的那么重要。心智是由自然選擇所設計的一種適應,但這不意味著我們思想、感受和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生物意義上的適應所得。我們由猿進化而來,但這不意味著我們的心智與猿的相同。自然選擇的終極目標是基因繁殖,但這不意味著人類的終極目標是基因繁殖。讓我來說明一下為什么不是如此。

true

本書是關于大腦的,但我不會講太多神經元、荷爾蒙和神經遞質。這是因為心智不是大腦,而是大腦所做的事情,甚至也不是大腦所做的任何事情,它并不包括新陳代謝脂肪并釋放熱量。20世紀90年代被命名為“大腦的十年”,但永遠也不會有“胰腺的十年”。大腦的特殊地位是由于大腦所做的一件特殊的事,它令我們能視物、思考、感覺、選擇以及行動。這件特殊的事就是信息處理,也可以稱為計算。

信息和計算建立在數據模式的基礎上,與獨立承載媒介的邏輯法則相關。當你給你住在另一個城市的媽媽打電話時,信息從你的嘴唇傳到她的耳朵,內容不變,但物理形式卻發生了變化,從振動的空氣,到有線電流,硅的儲電,光纜中閃爍的光,電磁波,然后再顛倒順序重來一遍。與之類似,當你媽媽把信息再重復給你坐在沙發另一頭的爸爸時,信息內容不變,形式則在她的頭中轉變為激發神經元的串聯和在突觸間蔓延的化學物質。同樣地,在用真空管、電磁開關、轉換器和集成電路組成的計算機中,或在訓練有素的鴿子身上,也能夠運行一個特定的程序,這個程序能夠出于相同的原理完成相同的工作。

首先提出這一洞見的是數學家艾倫·圖靈(Alan Turing),計算機科學家艾倫·紐威爾(Alan Newell)、赫伯特·西蒙(Herbert Simon)和馬文·明斯基(Marvin Minsky),還有哲學家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和杰瑞·福多爾(Jerry Fodor)。這種思想現在被稱為心智計算理論。它是思想史上的一個偉大觀點,因為它解決了“心-身難題”中的一個困惑:如何將意義與意圖以及我們精神生活中的東西,與像大腦一樣的一坨實體物質聯系起來。為什么比爾登上公交車?因為他想去看望祖母,并且知道公交車可以把他帶過去。沒有其他的答案可以解釋。如果他不愿意見祖母或者他知道路線變了,他的身體就不會出現在那趟公交車上了。千年來這一直是個悖論。像“想見祖母”和“知道公交車可以到祖母家”這樣的存在,無色無嗅也無味。但同時,它們又是實體事件的原因,其效果與臺球彼此之間的相撞一樣清晰有力。

心智計算理論解決了這個悖論。這個理論主張,信念和意愿都是信息,體現為符號的組合。這些符號是物質的物理狀態,如計算機中的芯片或大腦中的神經元。它們能表征世界中的事物,因為這些符號是被那些經由我們的感覺器官的事物所激發的,也因為它們一旦被激發后所做出的行動。如果組成一個符號的物質與組成另一個符號的物質悄然相遇,對應于一個信念的符號會引發對應于另一個與之邏輯相關信念的新符號的形成,這又會導致與其他信念對應符號的形成,以此類推。最終,組成一個符號的物質與連接肌肉的物質相遇,行為便產生了。因而心智計算理論使我們能夠用信念和意愿來解釋行為的同時,又令它們與物理世界合理相接。它合理地解釋了意義內含的結果與起因。

心智計算理論的重要性在于,它解釋了我們長久以來渴望回答的問題。神經科學家喜歡指出,大腦皮層的所有部分都非常相似——不僅是人腦的不同部分,而且是不同動物的腦。有人可能會得出結論,所有動物的心理活動都一樣。但一個更好的結論是,我們不能只看一片腦組織,就得出復雜聯結模式的邏輯,而正是這種聯結模式使大腦的各個部分各司其職。所有的書都同樣是由大約75個左右的印刷字符組合而成的,所有的電影在物理上都是由不同模式的影像儲存并根據錄影帶的膠片順序組合而成的,同樣道理,對大腦中盤根錯節的生理結構一部分一部分拆開來研究,也許都看上去差不多。一本書或一部電影的內容在于油墨印字或磁盤儲存的模式之中,只有在讀書或看電影時才能獲知。與之類似,大腦活動的內容在于神經元之間的聯結模式和活動模式。聯結細節上的微小差異會導致外表相似的幾片腦組織執行完全不同的程序。只有在程序運行時,一致性才會顯現出來。正如托比和考斯邁德斯所寫:

候鳥看著星星遷徙,蝙蝠根據回音定位,蜜蜂計算花瓣差異,蜘蛛編織蛛網,人類用語言交流,獅子結群狩獵,獵豹獨自覓食,長臂猿一夫一妻,海馬一妻多夫,大猩猩一夫多妻……地球上有數百萬個動物物種,每種都有一套不同的認知程序。所有這些程序中都包含著相同的基本神經組織,這些神經組織還可以支持許多其他的程序。關于神經元和神經遞質特征以及細胞發展的事實并不能告訴你在這上百萬種程序中,究竟哪些是人類心智所包含的。即使所有的神經活動都是在細胞水平的統一表現過程,也是神經元的排序起到了關鍵作用,決定了是小鳥唱歌的模板還是蜘蛛結網的程序。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大腦與理解心智是不相干的!程序就是對簡單信息處理單位的組合,微型電路可以疊加、匹配某種模式、接通其他電路或做其他基本的邏輯和數學運算。那些微型電路所能做的,只是受限于它們是由什么制成的。神經元制造的電路所做的事情不會與硅制造電路所能做的完全相同,反之亦然。例如,硅電路比神經電路快,但神經電路能比硅電路匹配更大的模式。盡管這些差異在不同電路下構建的程序中區別明顯,影響到程序執行各種指令時的速度和效率,但這些差異并不決定程序的功能本身。我的觀點并不是說,研究腦組織和理解心智沒關系,而是說只研究腦組織是不夠的。心理學,作為對心智軟件的分析,需要開掘一條很深的隧道,才能與在山另一側的神經生物學家們所挖的隧道相會。

心智計算理論與被人瞧不起的“計算機隱喻”并不是一回事。正如許多評論所指出的那樣,計算機是序列處理,一次只做一件事情;大腦是并行處理,一次做上百萬件事情。計算機速度快,大腦速度慢。計算機部件可靠,大腦部件嘈雜。計算機的連接數量有限,大腦則有上萬億個連接。計算機根據圖紙來裝配,大腦則必須自己組裝自己。當然,計算機會彈出窗口,具有自動執行備份文件的功能,能夠運行呈現出飛翔的烤面包機的屏保程序;而大腦則不能。這并不是說大腦就像市場上能買到的計算機;而是說,大腦和計算機所包含的智能具有某種共同的原因。要解釋鳥兒如何飛翔,我們運用提舉和拖曳以及流體力學的原則,這些原則同樣可以解釋飛機如何飛行。這并不是要求我們將飛機比作小鳥,外加噴氣式發動機和免費飲料服務。

如果沒有心智計算理論,就不可能合理解釋心智的進化。大多數知識分子認為,人的心智一定超越了進化過程。他們認為,進化的構成只包含愚蠢的本能和固定的行為模式:性驅力、攻擊性欲望、領地性規則、母雞孵蛋以及小鴨跟大鴨刻印行為。他們還認為,人類行為太難理解且靈活易變,不可能是進化的產品,而一定源自某些其他原因,比如說“文化”。但如果進化令我們具備的不是無法抗拒的欲望和嚴格的反射,而是一種中性的計算機,那一切都會改變了。程序是一種復雜的邏輯和統計操作,這種操作是由比較、測試、轉移、循環和子程序嵌套子程序所引導的。人工計算機程序,從麥金塔的用戶界面到天氣模擬系統,再到識別英語語音與應答的程序,都不斷提醒著我們計算能力的卓越和強大。人類思想和行為無論多么復雜多變,都可以是一種極其復雜程序的產物,而這一程序可能就是自然選擇所賦予我們的。生物學的經典規則不是“汝當……”,而是“如果……那么將……”。

true

我認為,心智不是單個器官,而是一套器官系統,我們可以將其看作是心理集合或心智模塊。現在常被稱為心智的基本因素,諸如一般智力、形成文化的能力以及多目標學習策略,都將因循一條道路,如細胞質之于生物學,以及土地、空氣、火和水之于物理學一樣。這些因素與它們試圖解釋的嚴格現象相比,比較松散,因而被視作具有近乎神奇的力量。而當將這些現象置于顯微鏡下仔細研究時,我們就會發現,支持日常世界復雜結構的不是單個一種物質,而是許多層次的復雜設備。很久以前,生物學家就摒棄了萬能細胞質的概念,而代之以功能專業化機制的概念。身體的器官系統正常運轉的原因是由于每個器官的結構都是根據其任務而量身定制的。心臟讓血液循環是因為它的構造就像汽油轉換器。肺不能泵出血液,而心臟也不能給血液充氧。這種專業化分工一直延續到更具體細微的層面。心臟組織不同于肺組織,心臟細胞不同于肺細胞,組成心臟細胞的許多分子,也不同于構成肺細胞的分子。如果情況不是如此,我們的器官就無法工作。

萬金油就是樣樣都不精通,此話適用于我們的身體器官,同樣也適用于我們的心理器官。機器人難題正反映了這一原則。制造一個機器人提出了許多軟件工程的問題,要解決這些問題需要不同的要訣。

先來看看我們的第一個問題,視覺。一臺視覺機器必須解決一個被稱為反向光學的問題。普通光學是物理學的一個分支,人們可以用它來預測一個具有特定形狀、材料和亮度的物體,如何投射出我們稱之為視網膜圖像的斑斕色彩。光學是一門研究得較為透徹的學科,它應用于繪畫、攝影、電視機研制以及最近的計算機圖像和虛擬現實技術。但大腦要解決的卻是一個恰恰相反的問題。輸入的是視網膜圖像,而輸出的是對現實世界中物體以及物體構造的表述——所知決定所見。這就是難點所在。反向光學就是一個工程師們所稱的“偽命題”。它簡直就無解。正如連乘幾個數得出乘積容易,而給定乘積要想得出這些連乘的數卻幾乎是不可能的,同理,光學是容易的,而反向光學則不可能。但你的大腦在你每次打開冰箱取出容器的時候,都解決了反向光學的問題。這是怎么做到的呢?

答案是:大腦提供了缺失的信息,那些關于我們所處世界以及它如何反射光的信息。如果視覺腦“假定”它生活在某種世界中——一個光亮均勻分布的世界,其中的組成大多數構質均勻,并具有平滑、統一色澤的表面——這樣就很容易去估計所看到的物體究竟是什么。如前所述,單憑檢驗各自視網膜成像的亮度是無法區分煤和雪的。但假定有一個感知表面特性的模塊,模塊基于的假設是,世界的光亮是平滑而均勻的。這個模塊可以分3步解決煤-雪難題:從視域的一邊到另一邊相減得出所有的光亮梯度(確定物體外緣);估算整個視域的平均亮度水平;將每一小塊部分的亮度與平均亮度相減,得出每小塊部分的灰色度。與平均值相比,較大的正偏差被視為是白色物體;大的負偏差被視為是黑色物體。如果光照確實是平滑而均勻的,這些知覺就準確地反映了現實世界中物體的表面。既然地球千萬年來大致符合光照均勻的假設,那么利用了這個假設的自然選擇做得也就很不錯了。

表面-知覺模塊解決了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但也付出了一些代價。大腦放棄了成為一個通用型問題解決者。它配置了一套裝置來感知典型地球視覺條件下的表面性質,因為它專注于這個區域性問題。略微改變一下問題,大腦就束手無策了。比如,我們將一個人置于一個沒有日光普照而由巧妙安排拼制的燈光照明的世界中。如果表面-知覺模塊推測照明是均勻的,它就會被誘導人產生幻覺,看到本來沒有的物體。這真的會發生嗎?這每天都在發生。我們將這些幻覺稱為幻燈片展示、電影和電視。我們在看電視時,盯著一片閃爍的玻璃,但我們的表面-知覺模塊告訴我們:我們在觀看真正的人和地點。這個模塊已經被揭秘;它并不理解事情的性質,而是憑借一本作弊手冊。這本作弊手冊深埋于我們視覺腦的運行之中,我們無法抹掉其中寫成的假設。即使是一個終生的電視迷,其視覺系統也永遠無法“學習獲知”CRT電視是一張閃爍著黃磷點的板子,這個人也永遠不會喪失認為板子后面有一個世界的錯覺。

我們其他的心理模塊需要它們自己的作弊手冊來解決各自難以解決的問題。物理學家想弄明白肌肉收縮時身體如何運動,他需要解決運動學(運動幾何學)和力學(力的效應)中的問題。而大腦要搞清楚如何收縮肌肉來讓身體移動,需要解決的問題則是有關反向運動學和反向力學——對物體施加什么力才能使其在某一特定軌道中運動。像反向光學一樣,反向運動學和反向力學都是偽命題。我們的運動模塊通過做出合理的外部假設解決了這些問題——當然,不是關于照明的假設,而是有關運動的身體的假設。

我們對于他人的常識是一種直覺心理學——我們試圖根據其行為推導出人們的信念和愿望,試圖根據我們對他們信念和愿望的推測來預測他們將要采取的行為。但我們的直覺心理學必須假設他人具有信念和愿望;我們不能像聞橘子的氣味一樣,感受到另一個人大腦里的信念和愿望。如果我們不能通過這個假設透鏡看待這個社會和世界,我們就會像見義勇為者1號一樣,為一袋利馬豆自送性命;或者像見義勇為者2號一樣,為了任何一個長著像人頭一樣的東西就縱身躍入水中,而這東西卻可能只不過是個有腦袋的大型發條玩具。稍后我們會看到,那些罹患某種病癥的人,他們缺乏常人擁有的這一假設,將他人視作發條玩具。甚至我們對家人的愛也隱含了自然界定律的一個假設,這是對遺傳學普遍定律的一個逆轉。對家人的感情是被自然設計用來幫助基因自我傳播的,但我們看不見也聞不到基因。科學家用正向遺傳學來推導基因如何在不同的組織間傳播(例如,減數分裂和性行為使兩個人的子裔共同擁有其父母50%的基因);對于親戚間的感情我們使用了一種反向遺傳學來估算在與我們所交流的群體中,哪些個體更可能與我們具有共同的基因(例如,如果有人恰巧和你共有同一對父母,對待這人時就要像他的基因和你的基因具有重疊之處一樣)。在稍后的章節中我將繼續探討這些問題。

心智的構建基礎一定是專業化的部件,因為它必須要解決專業化的問題。只有天使才可能是通用問題解決者,我們凡人只能根據零星的信息做出可能錯誤的猜測。我們的每個心智模塊解決各自難以解決的問題,憑借的是對心智如何工作的信念的飛躍,憑借的是做出那些不可或缺但又難于辯護的假設——唯一的解釋是,這些假設非常符合我們祖先所生活過的世界。

模塊令人想到可分解的、嵌入式部件,這會令人誤解。心智模塊不大可能為肉眼所見,它們不像超市的牛肉柜臺上展示肋間牛排和臀部烤肉一樣,可以在大腦的表層劃分區域。心智模塊或許更像是在公路上不幸被碾殺的動物,在腦的凹凸、溝隙上蜿蜒爬行。或者它可能闖入了由纖維相互連接而構成一個單元的區域中。信息處理的美妙之處在于,其對容納空間需求的靈活性。正如大公司的管理層可以散布于不同的地點而通過電信網絡彼此連接一樣,或者如計算機程序可以分布于磁盤或內存的不同位置,支持心智模塊的回路系統或許也以一種空間上隨意的方式散布于大腦的各處。心智模塊無須彼此嚴密隔絕,僅通過少量狹窄管線進行溝通。這種專門意義上“模塊”的定義由杰瑞·福多爾提出后,引發了許多認知科學家的激辯。模塊的界定是根據它們可獲取的信息所實現的專門功能,而并不必然是根據它們可獲得的信息種類。

因此心智模塊的比喻有些笨拙,一個更好的隱喻是諾姆·喬姆斯基(Noam Chomsky)的“心智器官”。身體的一個器官是一個專門的構造,用以實現某個特定的功能。但我們的器官并不像雞雜碎一樣裝在一個袋子里,而是整合形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身體由各個系統組成,各系統又分作多個組織組成不同的器官,組織的構成單元則是細胞。有些組織,如上皮組織,稍作調整即用于許多器官。有些器官,如血液和皮膚,與身體的其他部分相互作用,作用范圍既廣且迂回,這些器官無法用一道線來圈定。有時候并不清楚兩個器官的具體分界在哪里,或者多大一塊身體部分我們就稱之為一個器官。手是個器官嗎?指頭呢?指頭里的骨頭呢?這些都是迂腐學究式的術語性問題,解剖學者和生理學家們沒工夫理會這些。大家都清楚,身體不是由火腿罐頭制成的,而是由許多專門部件組成的異質結構。這些也很可能適用于心智。無論我們是否可以在構成心智的元件之間畫出精密的界限,我們都可以很明確地說,心智并不是由一團“心智雜碎”所組成的,而是由一整組構造獨特、彼此相異的組件建構而來的。

true

我們身體器官的復雜設計是由人的基因組包含復雜的信息所決定的,所以我相信,我們的心智器官也是如此。我們不是通過學習而獲得胰臟,所以我們也不是通過學習而獲得視覺系統、語言習得能力、常識,抑或愛、友誼以及公平等情感。沒有一個發現證實這種論斷,但許多證據都傾向于這一說法。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條證據就是機器人難題。若沒有支持與現實世界相互作用法則的假設,心智所解決的每個重要工程問題都是不可解的。人工智能研究者們所設計的所有程序都是專門針對某一特定領域,如語言、視力、運動或是某些不同種類常識等問題。在人工智能研究中,程序開發者有時會驕傲地兜售他的“孩子”,稱其是為未來建立的、功能卓越的、通用系統的完美示范,但領域內的其他人則通常對這種自吹自擂不屑一顧。我估計永遠不會有人建造出一個像人的機器人,我是說一個真正像人的機器人,除非他們能將專門針對不同問題的多個計算系統全都包含在這個機器人的設計中。

在本書中,我們將會講到其他一些證據,說明我們心智器官的基本設計要歸功于我們的遺傳程序。我已經提到過,在人格和智力的眾多微妙結構方面,分開養育的同卵雙胞胎都相同,這有賴于基因的指引。通過巧妙的方法來進行測試,嬰兒和孩童天生懂得對自然和社會世界的基本分類,展示出早于其年齡段水平的成熟掌握程度,有時還運用了從未被告知過的信息。人們有許多信念與他們的經驗不一致,但這些信念在進化所經歷的環境中卻是正確的。他們追求的目標有悖于自己的福利,但在那個環境中卻是適應性的合理行為。現在廣為流行的觀點是,文化差異可以有天壤之別,而且沒有界限。與之恰恰相反,對人種志文獻的調研顯示,世界上各個種族,各個民族的人都共有著異常詳細具體的普遍心理。

但心智具有一個復雜的先天結構,并不意味著學習就無關緊要了。將這個問題理解為先天結構與學習彼此相互對立,或者相互代替,或者互為補充、相互作用,都大錯特錯了。不是說這個論斷中認為先天結構和學習(或者遺傳與環境、先天與培養,生物性與文化性)之間的相互作用是完全錯誤的。而是說,這種論斷已淪為那類極其拙劣,甚至都談不上錯誤的觀點。

設想一下下面的對話:

甲:“這款新計算機到處體現了復雜的技術。它擁有500兆赫的處理器、1G的內存、1 000GB的硬盤容量,三維彩色虛擬現實顯示器、語音輸出、無線接入互聯網、專長于十多門學科,還有內置的《圣經》《不列顛百科全書》《巴特利名言》和全套莎士比亞作品集。它的設計花費了專業人士數萬個小時。”

乙:“哦,我猜你是說我向這計算機里面敲什么都無所謂了。有了這么多的內設構造,它的環境如何就不太重要了。無論我敲進去什么,它都會執行同樣的工作。”

上面的回答顯然很愚蠢。有很多內設的機器,應該會令系統對其輸入回應得更智能化和更加靈敏,而不是回應更少。但這個回答正抓住了幾世紀以來評論者們對建造結構復雜的高技術思維機器這種想法的反應。

而“相互作用學派”的觀點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們對于任何將相互作用當作天生稟賦的部分都感到深惡痛絕。我們來看看這些論調:

計算機的行為源自處理器與輸入的復雜而相互作用。

一個人要想理解汽車的工作原理,它既不能忽略引擎,也不能忽略汽油或者司機。所有這些因素都很重要。

CD播放器中發出的聲音反映了兩個核心要素之間緊密交織在一起的相互作用:機器的結構和你插入的光碟。這兩者缺一不可。

這些論斷沒錯,但卻毫無意義——全然亂七八糟,徹底寡然無味,說了還不如不說好。將心智或機器比作像馬提尼酒一樣把兩種成分混在一起,或是比作一場勢均力敵的拉鋸戰都是錯誤的,這種比喻無助于理解處理信息的復雜儀器。的確,人類智能的每個方面都涉及文化和學習。但學習并不是環繞的氣體或力場,學習的實現不是靠魔力。正是因為有了用來學習的先天設備,學習才成為可能。主張存在一些先天模塊的意思是,存在一些先天的學習設備,每種設備都根據一定的邏輯來學習。要理解學習,我們需要新的思考方式來取代那些前科學時代的隱喻——混合物與力,在板上書寫以及在石塊上雕刻。我們需要的思路能夠反映一個復雜儀器是如何針對外部環境中不可預知的方面而調整自身的,它又是如何吸納各種所需數據而實現其功能的。

認為遺傳與環境相互作用的觀點并不總是毫無意義,但我認為它混淆了兩個問題:心智有什么相同的地方以及心智如何不同。上面那些乏味的陳述可以變得易于理解,通過將“X是如何工作的”轉變成“是什么使X做得比Y更好”即可。

計算機的有用性既取決于其處理器的處理能力,也有賴于使用者的專業程度。

汽車的速度取決于引擎、燃料以及駕駛者的技巧。這些都是重要的因素。

CD播放器播出的音質取決于兩個關鍵因素:播放器的機械和電子設計以及原音錄制的光碟的質量。二者都不可偏廢。

當我們對一個系統的功能比另一個類似系統的功能好多少感興趣時,我們會忽略每個系統中的因果關系鏈,而去總結到底是哪些因素令整個系統工作得快或慢、高保真還是低保真。這種對人的排行——來決定誰進入醫學院或是誰得到工作——就是“先天還是培養”這一問題構想的源頭。

但本書講的是心智如何工作,而不是關于為什么有些人的心智比其他一些人在某些程度上做得更好。有證據顯示,這個星球上所有地方的人們在看、說、想方面基本上都一樣。愛因斯坦和一個高中輟學生的差異,比起這個高中輟學生和迄今最好的機器人之間的差異,或是這個高中輟學生和一個黑猩猩之間的差異來說,是微乎其微的。這就是我打算講到的神秘之處。我為了得到一些粗糙的消費者指數(如智商)來比較那些重疊鐘形曲線的均值,這離我的主題內容都遠得不能再遠了。正因如此,先天與學習的相對重要性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偽命題。

另外,強調先天設計不應該與為這個或那個心智器官尋找“對應基因”混為一談。來想想那些媒體頭條中提到的基因或是推斷基因吧:肌肉營養不良基因、亨廷頓氏癥基因、阿爾茨海默癥基因、酗酒癥基因、精神分裂癥基因、躁郁癥基因、肥胖癥基因、暴躁癥基因、誦讀困難癥基因、尿床基因以及某些智障的基因。這些都是病癥或障礙。人們還沒發現有對應于禮貌、語言、記憶、運動控制、智力或者其他完好心智系統的基因,估計今后也不會有。政治家山姆·雷伯恩(Sam Rayburn)對這一現象的原因給予了總結概括:任何一頭驢都踢得倒一個谷倉,但要蓋好一個谷倉還得靠一個木匠。復雜的心智器官,像復雜的身體器官一樣,一定是根據復雜的遺傳配方,由許多基因以一些迄今仍深不可測的方式構建而成的。任何基因中的一個缺陷都會毀壞整個系統,就像一臺復雜機器中任何部件的一個瑕疵(如一輛汽車中一根松了的導線),都可能會使整臺機器熄火一樣。

心智器官的遺傳裝配指南并沒有像收音機的電路圖一樣,列出大腦的所有連接。我們也不應指望每個器官都長在頭顱的某個特定骨頭之上,而不顧倘若如此大腦中會產生什么后果。大腦與所有其他器官之間的差異始于一團同卵細胞的胚胎發育期。身體的每個部位,從腳趾甲到大腦皮層,在其細胞對其周邊環境中的某種信息做出反應時,就開始形成各自獨特的形狀和結構。而這些信息正開啟了遺傳程序的不同部分。這些信息可能來自于某種化學液體的味道,這種液體令分子感覺正合適;也可能來自細胞咬合的分子鎖鑰形狀,或是鄰近其他細胞的拖拽推搡等外部作用,也可能是源自其他一些仍不為人理解的線索。組成不同心智器官的神經元家族,盡管都是一個胚胎組織同質延伸的后裔,但它們在大腦中裝配自身的時候,這些神經元一定被設計成是自私自利的,抓住任何可利用的信息來將自己與其他神經元區分開來。在頭顱中的位置或許是差異化的一個原因,而彼此連接的神經元的輸入激活模式則是另一個原因。由于大腦注定將是一個計算器官,基因組在大腦成型期間,利用神經組織的功能來處理信息,這一點兒都不令人驚訝。

大腦的感覺區域,是我們能夠跟蹤進展的最佳區域,在那里,我們知道在胎兒早期發展中,神經元之間就根據嚴格的遺傳配方建立了連接。神經元在適當的時候產生合適的數量,接著移動到屬于它們的部位,向目標散發出連接,在合適的區域采用適當的細胞類型,所有這些都是在化學線索和分子鎖鑰的引導下實現的。但要做到精確的連接,小神經元必須開始發揮功能,它們的激活模式攜帶著有關它們精確連接的信息傳向下端。這還稱不上“經歷”,因為這都能夠在漆黑一片的子宮中發生,有時還在桿狀細胞和錐狀細胞具有功能之前,而許多哺乳動物才一出生就幾乎可以完全看得清楚了。這些樣式反倒比較像是某種由基因而來經過壓縮的資料,或是某種內部生成的測試信號。這些樣式將能夠催化收信端的大腦皮質進行分化——或是至少開啟這樣的過程——直到該區域能夠開始處理所收到的信息為止。尚無從知曉基因究竟是如何控制大腦發育的,但合理綜合歸納我們目前已知的是這樣的:根據大腦模塊在開始時成為的組織種類、在大腦中的位置以及在發育的關鍵期得到了什么模式的觸發輸入,綜合后從而推斷出它們的身份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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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大腦是自然選擇的產物。生物學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將自然選擇稱為“盲眼鐘表匠”;在心智方面,我們可以稱之為“盲眼程序員”。我們的心智程序運行得非常不錯,因為它們是由自然選擇所塑造的,從而使我們的祖先得以主宰石塊、工具、植物、動物以及他人,而最終的目的是為了生存與繁衍。

自然選擇不是進化變革的唯一原因。生物在漫漫時間長河中的變遷還可能由于導致孰生孰死的統計意外事件,令整個生物種群滅絕的自然災難,以及自然選擇進化產物的不可避免的副產品。但自然選擇是唯一的進化驅力,它會像工程師一樣“設計”器官。這個有力的論點是由生物學家喬治·威廉斯(George Williams)和道金斯提出的。即使是那些覺得自然選擇被過度夸大的人也接受教科書中對于自然選擇的論述,而這些論述來自脊椎動物的眼睛。正如一塊表有太多相互精密咬合的部件(齒輪、彈簧、樞軸等),因此它不可能被一陣龍卷風或是一道激流漩渦就裝配好了,它需要的是制表匠的設計;眼睛也有太多的相互銜接精密的部件(晶體、虹膜、視網膜等),因而不大可能是由一種隨機的進化驅力,如大突變、統計上的漂移或是由其他器官之間角落縫隙的偶然形狀所造成的。眼睛的設計一定是復制器自然選擇的產物,這是我們所知唯一一種能夠制造出功能良好機器的方式,而這種自然過程又不是奇跡。這些擁有眼睛的物種,似乎生來便被設計成能夠清楚地看見世界一樣,但是事實上,眼睛之所以存在,完全是因為在過去的歲月里,擁有了這種器官的祖先能夠成功存活下來的緣故。

許多人認同自然選擇設計了身體,但說到人的心智時,他們就劃清界限了。他們說,心智或是讓頭增大的一個突變的副產品,或是一個笨拙程序員的非法侵入,或是由文化演變造成的,而不是生物進化所塑造的。托比和考斯邁德斯指出了一個美妙的反諷。作為由自然設計的、精妙而最無可爭議的例子,眼睛絕不只是一個能夠剝離為肉和骨、遠離心智領域的老式器官。它不消化食物,也不改變物質世界的任何東西。眼睛有什么用呢?眼睛是一個處理信息的器官,它緊密地與大腦相連——從解剖學上講,眼睛就是腦的一部分。視網膜中那些精致的光學和復雜的電路并不是將信息傾倒入一個乏味空洞的孔中,或是盲目去把從現實得到的東西解釋為某種笛卡爾式的物質-精神斷層。這個結構繁復的信息接收器必須要設計得與信息發送器一樣嚴絲入扣、結構精致。在我們比較人的視力和機器人的視力時,我們已經知道,令我們能看到東西的那部分心智確實設計精妙。更何況我們實在沒有理由相信,這些機制所擁有的設計品質,會由感受器所在的信息鏈上游,往接收信號加以詮釋并據此行動的下游,逐漸惡化。

生物學中適應論者的研究,即認真運用自然選擇來反向工程推導一個器官部件的工程設計,這種方式有時被嘲笑為是一種事后諸葛式的空洞游戲。專欄作家謝希爾·亞當斯(Cecil Adams)諷刺說:“我們頭發是棕色的,是因為這可以使我們的猴子祖先隱藏在椰子樹中間。”不可否認,這種蹩腳的進化“解釋”并不鮮見。為什么男人不愿問路?因為我們的雄性祖先如果接近一個陌生人,可能就會被殺掉。音樂的目的是什么?增加社群的凝聚力。為什么快樂得到進化?因為有快樂的人在身邊會令人心情愉快,所以快樂的人吸引了更多的盟友。幽默的功能是什么?減輕壓力。為什么人們過高估計他們從重病中幸存的概率?因為這會有助于他們有效地生活。

我們認為這些說法浮夸而且站不住腳,不是因為他們膽敢對一部分心智如何工作尋求進化方面的解釋,而是因為他們的解釋過于拙劣。首先,他們中許多人從來都懶得去確定事實。有任何人曾經調查過女性喜歡問路嗎?在遠古的蒙昧社會中,一個女人去向一個陌生人問路,就不會被傷害嗎?其次,即使事實已經確定,在嘗試解釋一個費解的事實時,卻將其他一些同樣費解的事實看作理所當然,這種做法沒有任何用處。為什么有旋律的噪音就會提高社群的凝聚力?為什么人們喜歡和快樂的人在一起?為什么幽默會緩解壓力?提出這些解釋的人將我們心智活動中的某些內容當作是顯而易見、毋庸解釋的——的確,對于我們每個人來說,這些是顯而易見的,它們就在我們的頭腦里。但當我們嘗試解釋心智是如何進化時,這心智所有的部分都等著我們去努力理解——每一次反應、每一陣愉悅、每一股味道。我們本有可能進化成像見義勇為者1號機器人一樣,為救一袋利馬豆而犧牲自己;或者像屎殼郎,覺得糞便美味無比;又或者像關于施虐受虐狂的古老笑話中的受虐狂一樣——受虐狂說:“揍我!”施虐狂說:“不!”

一個好的適應論者的解釋需要以工程設計式的分析為支點,這與我們試圖解釋的心智部分是相互獨立的。首先要明確分析目的和實現目的所需的因果關系鏈,然后列出哪種設計要比其他設計更適合實現目的。但對于那些以為大學系所的設置準確反映了知識分類的人們來說,不幸的是,這意味著心理學家們如果想要解釋心智的各部分作何用途,就需要跳出心理學來向外看。要理解視力,我們需要求助光學和計算機視覺系統。要理解運動,我們需要求助機器人學。要理解性與家庭情感,我們需要求助孟德爾遺傳學。要理解合作與沖突,我們需要求助于博弈論數學和經濟建模。

一旦我們有了一張良好設計心智的規格清單,我們就能來看看智人是否有這種心智了。我們通過做實驗或調查來獲取關于某一塊心智的信息,然后看看這套心智裝置是否符合規格:特別是在與大量的生物意義上可能形成的備選設計相比較時,是否顯示出解決問題時的精確性、復雜性、高效性、可靠性和專業性。

在視覺感知方面反向工程的邏輯已經指導研究者長達一個多世紀了,這可能也是我們對視覺的理解要好于其他心智部分的理解的原因。沒有理由認為,進化理論指導下的反向工程逆推不能夠為心智其余部分的研究提供新的思路。一個有趣的例子是關于孕期嘔吐(傳統上被稱為“晨嘔”)的一個新理論,這是由生物學家瑪姬·普洛菲特(Margie Profet)提出的。許多孕婦變得容易感到惡心,并且不愿吃某些食物。盡管她們的惡心嘔吐通常被解釋為荷爾蒙的副作用,但沒有理由說荷爾蒙會引發惡心和厭食,荷爾蒙會引發多動癥、侵犯性或是情欲。弗洛伊德式的解釋也同樣不能令人滿意:孕期嘔吐代表著女性對她丈夫的憎惡,她無意識里想從口中墮掉這個胎兒。

普洛菲特預測,孕期嘔吐應當是為抵消營養和生產能力的降低這種成本提供了一些好處。通常來說,嘔吐是針對食入毒質的一種保護:在有毒的食物還沒有造成太多傷害之前,就把它從胃中吐出來,而我們對類似食物的胃口在后來也有所下降。或許孕期嘔吐是保護女性不食入或消化可能傷害到胎兒發育的有毒食物。雖然你當地附近有“快樂胡蘿卜健康食品店”,天然食品未見得就特別健康。你的卷心菜也是進化而來的生物,它像你一樣,也不愿被吃掉。既然不能通過行為來很好地保衛自己,它只好求助于化學裝備。絕大多數植物都在它們的組織中進化出許多種毒素:殺蟲劑、驅蟲劑、刺激劑、麻醉劑、毒藥以及其他一些扔到食草動物齒輪里的沙子。食草動物反過來也進化出反防衛裝置,比如用來解毒的肝臟和能感受到苦味的味覺,用來阻止進一步消化它們的欲望。但通常的防御措施可能還不足以保護一個弱小的胚胎。

到此為止,這似乎聽上去并不比那種“吐出你的嬰兒”的理論高明多少,但普洛菲特綜合分析了數百項研究,這些研究過程都相互獨立,同時也獨立于她的研究假設,而綜合分析的結果卻支持她的假設。她十分細致地做了如下記錄:(1)成人可接受攝入量的植物毒質如被孕婦吸收,能夠導致新生兒先天缺陷并引發流產;(2)孕期嘔吐開始時正是當胚胎的器官系統確定成型的時候,也是胚胎最易受致畸劑(引發先天畸形的化學物質)影響的時候,但這時胚胎長得較慢,也僅需要不太多的營養;(3)在胚胎的組織系統幾乎完成的階段,孕期嘔吐逐漸消退,這一階段胚胎最大的需求就是營養;(4)有孕期嘔吐的孕婦會有選擇性地不喜吃苦澀、辛辣、味重以及新奇的食物,這些食物實際上最可能含有毒質;(5)女性的嗅覺在孕期惡心階段變得過分敏感,而之后則比平常要更不敏感;(6)靠采摘覓食的人們(應該也包括我們的祖先)攝取植物毒質的風險會更高,因為他們吃的是野生植物而不是專門種植的可口莊稼;(7)孕期嘔吐是超越人類文化共通的;(8)有嚴重孕期嘔吐的孕婦流產的可能性會更小;(9)有嚴重孕期嘔吐的孕婦生出先天畸形兒的可能性更小。自然生態系統中的嬰兒制造系統應當如何工作與現代女性的感覺如何,這之間的匹配吻合的確令人印象深刻,也令人更加相信普洛菲特的假設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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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心智是進化的產物,所以我們的心智器官要么也存在于猿的心智中(或許也包括其他哺乳動物和脊椎動物的心智中),要么是對猿的心智的改進版。這種猿具體來說,是生活在非洲大約600萬年前的人類和黑猩猩的共同祖先。許多關于人類進化的書的標題都提醒了我們這個事實:《裸猿》《電猿》《香猿》《偏猿》《水猿》《思考之猿》《人猿》《講話的猿》《第三種猩猩》《被選中的靈長目動物》等。有些作者激烈地認為:人與黑猩猩幾乎沒什么不同,任何強調具體的人類稟賦的言行都是傲慢的沙文主義或者等同于神創主義。對于一些讀者來說,這是一個進化論框架的反證法。如果理論說“人至多就是刮光了毛的猴子”,就像吉爾伯特和蘇利文在《公主艾達》(Princess Ida)中所講的那樣,這就無法解釋人和猴子為什么有著不同的心智了,而顯然這是個明確的事實。

我們是會說話的、赤條條的、不勻稱的猿,但我們還有著與其他猿顯著不同的心智。智人超大尺寸的腦無論從哪個角度而言,都是杰出的進化適應。它使我們能夠在地球上任何一種生態系統中棲居、重新塑造這個星球、在月球上行走并發現自然界的秘密。而黑猩猩盡管被宣稱智力很高,卻已是依賴于有限幾處叢林的瀕危物種了,而且它們的生活方式也與幾百萬年前無異。我們對于這種差異的好奇心,讓我們不僅僅滿足于我們與黑猩猩的DNA絕大多數都相同這樣的事實,以及這種小差異都導致巨大效應這種一般性推斷。30萬代的進化和多達10兆字節的潛在遺傳信息足以使人的心智改頭換面。的確,心智應當要比身體更容易重新塑造,因為軟件要比硬件更易于修改。我們不應該為發現人類具有了新的認知能力而驚訝不已,因為語言已足夠神奇。

上面這些例子都與進化論相容。進化確實是一個保守的過程,但它不可能過于保守,否則我們就還是池塘里的泡沫呢。自然選擇將差異傳至后代,并使它們專業化分工,從而適應特定的環境。任何一家自然歷史博物館里都有例子表明某個物種或某群物種擁有獨特而復雜的器官:象的鼻子、獨角鯨的長牙、鯨的鯨須、鴨嘴獸的鴨嘴、穿山甲的盔甲等。它們常常在地質學年表中迅速進化。第一頭鯨大約進化于1 000萬年前,它與它目前活著的最近的親戚,如牛和豬類的有蹄動物,有著共同的祖先。如果按照人類進化這類書的精神,一本關于鯨的書該被稱為《裸牛》。但如果這本書的每一頁都在為鯨與牛之間的相似性不厭其煩地擊節贊嘆,卻一點都沒有討論進化適應怎樣造成它們之間的差異,那就太令人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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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為心智是一種進化適應,并不是說所有的行為都是達爾文意義上的適應。自然選擇并不是在我們頭頂上盤旋的守護天使,確保我們的行為總是符合生物意義上的適應性最大化。信仰進化論的科學家一直覺得有責任來解釋一些似乎像達爾文式自戕的行為,如獨身、收養和避孕。他們大膽地推測說,或許獨身的人會有更多時間去撫養一大群侄子(女)或外甥(女),這樣就可以比只養育自己的孩子繁殖復制更多他們的基因。但這種牽強附會是不必要的。人類學家唐納德·西蒙斯(Donald Symons)闡述了理由,他將進化心理學與20世紀七八十年代稱為社會生物學的思想流派做了區分(盡管這兩種思想也有很多重合之處)。

首先,自然選擇發揮作用要歷經幾千代。在人類存在時期的99%的光陰里,人們都身在采集狩獵時代,在一小群游牧部落中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我們的大腦所適應的是那種消失已久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全新的農業和工業文明。大腦不是用來應對陌生的人群、上學、書面語言、政府、警察、法庭、軍隊、現代醫學、正式社會組織、高科技以及其他人類后來經歷的現象的。既然現代人的心智適應的是石器時代,而不是計算機時代,就沒必要絞盡腦汁為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尋求進化適應上的解釋。我們祖先的環境中缺乏現在誘使我們做出非適應選擇的機制,如宗教規范、收養機構、制藥公司,因此直到最近并沒有自然選擇的壓力來使人類抗拒這種誘惑。如果更新世的大草原上有長著避孕藥丸的樹,我們進化的結果很可能見之如見毒蜘蛛,避之唯恐不及。

其次,自然選擇不是木偶操縱者,憑直接拉拽線繩來操控行為。它靠設計行為的發出者操控行為,其中包含信息處理和目標搜尋,我們稱之為心智的機制。我們的心智被設計為做出一般情況下都適應我們祖先環境的行為,但我們今天所做的任何特定行為都是許許多多原因共同作用的結果。行為是許多心智模塊內部斗爭的結果,它是在機會和他人行為的共同約束下所做出的。《時代周刊》某一期封面故事中問道:“通奸——在我們的基因中嗎?”這個問題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通奸或任何其他行為都不可能在我們的基因中。可以想象,通奸的欲望可能是我們基因的間接產物,但其他同樣也是我們基因的間接產物會對其有所壓制,比如希望有一個值得信賴的配偶的愿望。即使這個欲望在激烈混戰的腦海中占據優勢,它也不可能付諸公然的行為,除非這時恰好有另外一個伴侶正在附近,而想要出軌的欲望在他的內心也占據了上風。行為本身并沒有進化,進化的是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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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當人初步了解其設備是用來做什么的,才可能進行反向工程。我們并不了解橄欖取核器,直到我們發現這個裝置是用來除去橄欖核,而不是鎮紙或是練腕器。在探求設計師的目的時,既要考慮一個復雜設備的各個部分,又要將這個設備作為一個整體加以考慮。如汽車的一個部件——化油器,是設計用來將空氣和汽油混攪在一起的,混攪空氣和汽油只是一個子目標,而最終目標是讓汽車帶著人們到處跑。盡管自然選擇的過程本身并沒有目標,但它進化出像汽車這樣的存在實體,這些實體高度組織化,產生了某種目標和子目標。要進行心智反向工程推理,我們必須厘清所有的目標,并找出它的最終目標。人類心智的設計最終是為了創造美嗎?是為了發現真理嗎?是為了愛和工作嗎?是為了與他人和自然和諧相處嗎?

自然選擇的邏輯提供了答案。設計心智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復制最大數量的基因,而正是基因創造了心智。自然選擇只關心那些自我復制實體的長期命運,也就是那些經過許多代復制后仍保持著穩定的同一性的實體。它預測的只是:那些能表現出可以增進自身復制概率行為的復制器,最后將成為優勢物種。當我們問“誰或什么會從進化適應中獲益”以及“生物體中的設計究竟是為什么而做的?”時,自然選擇理論提供了答案:長期穩定的復制器——基因。即使我們的身體,我們自身,也不是我們設計最終的受益者。正如古爾德曾說過:“什么是達爾文所講的‘個體繁殖成功’?它不可能是將某個身體傳到下一代——因為說實話,你根本就不可能在這個意義上讓身體隨著你走!”哪些基因被自然選擇,其標準是基因構建身體的質量,是基因被傳至下一代,而不是會腐爛的身體傳至下一代;是基因而非身體要經歷選擇去一天天地生活和戰斗。

盡管還有一些持不同見解的人(比如古爾德自己),但基因決定的觀點主導了進化生物學,并且取得了極大的成功。它提出并正在回答這些關于生命的最深刻的問題,比如生命是如何起源的,為什么會有細胞,為什么會有身體,為什么會有性,基因組是如何排列的,為什么動物會相互交流等。對于動物行為研究者來說,基因決定論的重要地位就像牛頓定律之于機械工程師一樣。

但幾乎所有人都誤解了這個理論。與流行的觀點恰恰相反,以基因為中心的進化理論并未說明所有人類生存的目的就是為了傳播基因。除了那位用自己的精液為患者人工授精的多產醫生、諾貝爾獲獎者精子庫的捐精者和其他一些狂人外,沒有人(或動物)殫精竭慮是為了傳播自己的基因。道金斯在一本名為《自私的基因》(The Selfi sh Gene)的書中解釋了這個理論,這個比喻是慎重選擇過的。人們并沒有自私地去傳播他們的基因,是基因在自私地傳播自身。它們傳播的方式是構建我們的大腦。通過使我們享受生活、健康、友情和天倫之樂,基因購買了代表下一代的彩票,在我們進化的環境中它們的勝算很大。我們的目標,是基因復制自身這個終極目標的子目標。但這兩者是不同的。我們的目標,無論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都和基因毫不相干,而是事關健康、愛人、孩子和朋友。

對身而為人的目標和基因自身目標之間的混淆,為我們帶來了許多似是而非的結論。一本關于性進化的書的評論者抗議說,人類通奸與對應的動物行為不同,它不可能成為傳播基因的策略,因為通奸者采取了避孕措施。但我們在討論誰的策略?性欲不是人傳播基因的策略。性欲是人獲取性愉悅的策略,而性愉悅是基因來傳播自身的策略。如果基因沒有得到傳播,是因為我們比它們聰明。一本關于動物情感生活的書中抱怨道,根據生物學家的說法,如果他只是幫助親戚或交換各自所好,這兩者其實都是服務于一方基因的利益,那就根本不是真正的利他,而是某種偽善。這也是在混淆概念。正如藍圖并不一定是標出藍色的建筑圖紙,自私的基因也不一定是指自私的生物有機體。正如我們將看到的那樣,有時基因所做的最自私的事情就是構建了一個不自私的大腦。基因是劇中的一幕劇,而不是劇中演員的內心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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