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智探奇:人類心智的起源與進化
- (美)史蒂芬·平克 郝耀偉譯
- 10272字
- 2019-01-03 10:51:43
信息獲取意義上的意識的四個特征
有一天(很可能這一天很快到來),我們將會很好地理解腦中的哪些東西負責信息獲取意義上的意識。例如,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和克里斯托弗·科克(Christof Koch)已經開始列出我們應當尋找的直接評判標準。顯而易見,來自感覺和記憶的信息只引導清醒著的動物的行為,而不是被麻醉的動物的行為。因此,當動物清醒和處在無夢睡眠或是失去知覺的狀態時,它們腦部結構的活動是有差異的,而在這些腦部結構活動差異中,我們就能找到信息獲取意義的意識所需的一些神經基礎。大腦皮質的較低層次就很可能是承擔著這個職責的。此外,我們還知道,關于物體被感知的信息是散布到大腦皮質的許多部分的。因此信息獲取要求有一個機制,可以將空間上分散的數據聚合在一起。克里克和科克認為,神經元觸發的同時性或許是由從皮質到丘腦這個大腦中心站之間的環所導致的。他們還指出,自發的、計劃的行為需要額葉的活動。因此,信息獲取意義上的意識也許可以根據大腦不同部分到額葉之間運行的纖維束的解剖構造而得到確定。無論他們是否正確,他們已經證明問題能夠在實驗室內處理。
在我們對大腦計算的理解中,信息獲取意義上的意識同樣只是一個問題,而不是一個謎。回想一下我們識別叔叔的產出系統。它有一個公共的短期內存記憶:一個系統中所有“小幽靈(后臺程序)”都能看到的工作空間或公告板。在系統一個分隔開的部分有另一個更大的信息儲存地,那是一個長期記憶內存,那里的信息“小幽靈(后臺程序)”讀不到,除非一些信息片段被復制到短期記憶內存中。許多認知心理學家指出,在這些模型中,短期記憶內存(公共公告板,整體工作空間)的作用就像意識一樣。當我們感知到了一段信息,心智的許多部分就能據此采取行動。我們不但看到了面前的一把尺子,還能夠描述它,接近它,推斷它能支撐一個窗口,或是數它的刻度。正如哲學家斯蒂芬·斯蒂奇(Stephen Stich)所指出的,有意識的信息在邏輯上是混雜的;它令許多信息處理行為者都能獲得它,而不是只鐘情于唯一一個。紐維爾和西蒙在理解人類解決問題方面取得了進展,他們的方法只是請人在思考解決難題時說出他的想法。他們用一個產出系統很好地模擬了心智活動,這個系統中公告板的內容一步一步對應了那個人報告的他下意識思考的內容。
信息獲取的設計規格,以及形成這種規格的自然選擇壓力,也變得越來越清晰了。一般性原則就是,任何信息處理器都必須只得到限量的信息,因為信息也有成本,就像它有收益一樣。
信息的第一個成本是空間:即容納信息的硬件。對電腦所有者來說,決定是否投資增加更多內存是很明顯的限制。當然,大腦不像計算機,有著海量的平行硬件供存儲使用。有的理論學者推測,大腦能夠預先儲存所有的可能情況,思維可以被簡化成一步式的模式識別。但組合爆炸式數學讓我們想起了MTV的老舊口號:只是太多還不夠。簡單的計算表明,人類可掌握的句子、句子含義、國際象棋、旋律、可見的物體等等的數量會超過宇宙中粒子的總數。例如,國際象棋中每個點可以有30~35步可能的下法,每種下法會有30~35步可能的應對方法,這樣一個回合就有約1 000種可能的下法。通常一局國際象棋要持續40回合,這可能會產生10120種不同的棋局。在可見的宇宙中大約有1070個粒子。所以沒有人能通過記住所有的棋局,然后識別出每一步下法來下國際象棋。對于句子、故事和旋律也是如此。當然,一些組合是可以被儲存的,但很快要么你耗盡了腦空間,要么你開始添加模式得到一些無用的四不像的拼湊。信息處理器需要的不是儲存天文數字的輸入輸出或問題及其答案,而是需要規則或算法,一次處理一小組信息,只在需要的時候才計算出答案。
信息的第二個成本是時間。正如一個人不能在遠小于宇宙空間的大腦中儲存所有的國際象棋棋局一樣,一個人也不能在遠短于宇宙壽命(1018秒)的一生中玩盡所有的棋局。用幾百年解決一個問題實際上等于根本沒有解決問題。事實上,對一個智能行為者的要求還要更加嚴苛。生命是一連串的截止日期。感知和行為都在實時發生,比如獵殺一只動物或在談話中堅持己見。既然計算本身要花費時間,信息處理就可能是問題的一部分,而不是解決方法的一部分。設想一下,一個徒步旅行者計劃在天黑前以最快的路線趕回宿營地,他卻花了20分鐘才找到一條只節省10分鐘的路線。
信息的第三個成本是資源。信息處理需要能量。對于任何曾用降低處理器速度和限制磁盤獲取信息等方式來延長筆記本電池使用時間的人來說,這一點顯而易見。思考也是昂貴的。對大腦活動的功能照影技術(PET和MRI)基于這樣的事實:腦組織的工作需要更多的血液并耗費更多的葡萄糖。
任何由物質組成的、實時工作的,并受限于熱動力學定律的智能行為者都必須限制對信息的獲取,只許獲取與當下問題有關的信息。這倒并不是說,行為者應當戴上眼罩或是成為失憶癥患者。在某個時候,與某個目的無關的信息可能在另一個時候與另一個目的有關,因此信息必須加以排序。總是與某種計算無關的信息應當被永久封存,遠離這種計算。只要有關信息能被提前預測到就可以,有時有關、有時無關的信息應當在其有關時能夠被獲取。這種設計規格解釋了為什么信息獲取意義上的意識存在于人類心智中,并使我們能夠理解其中的一些細節。
信息獲取意義上的意識有4個明顯的特征。第一,我們能不同程度地感知到豐富的感覺:眼前世界的顏色和形狀,包圍我們聲音和味道,皮膚、骨骼和肌肉所承受的壓力和疼痛。第二,這些信息的一部分會進入到注意的探照燈范圍之內,在短期內存記憶中轉進轉出,以供我們深思熟慮。第三,感覺和思維伴隨著情緒上的好惡:愉快或不愉快,有趣或令人厭惡,讓人興奮還是使人鎮定。第四,一個執行者——“我”,似乎會做出選擇,啟動行動的按鈕。這每一個特征都拋棄了神經系統中的一些信息,界定了信息獲取意義上的意識的路徑。每一個特征都在思維和感知的適應組織中扮演了一個清晰的角色,幫助我們做出理性的決策和行動。
信息獲取意義上的第一個特征是在感覺領域。杰肯鐸夫在回顧了各個模塊所用的心智表征層級后,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哪一層級對應現在時態知曉的這個廣闊領域?例如,視覺加工的過程是從視網膜的視桿細胞和視錐細胞開始,經過表示邊緣、深度和平面的中間層級,再到識別我們面前的物體。語言理解的過程是從原聲到音節,經過單詞和短語的表征,再到對信息內容的理解。
杰肯鐸夫觀察到,信息獲取意義上的意識似乎作用于中間層級。人們感知不到感覺的最低層級,我們在生活中做不到對每一片蛋糕碎屑和每一口石筍濃汁都進行普魯斯特式的沉思冥想。實際上,我們看不到陽光下煤塊的亮,屋內雪球的暗,電視屏幕上“黑色”區域的灰綠,或是一個移動正方形投映在我們視網膜上的橡膠狀平行四邊形。我們“看見”的是一個經過高度處理過的產物:物體的表面,它們本來的顏色和質地,它們的深度、斜度和偏度。在到達我們耳朵的聲波中,音節和單詞被扭曲和雜糅在一起,但我們聽到的不是那條無縫的聲音緞帶,而是“聽到”一連串界定清晰的單詞。我們的直接感知也沒有專門涉及最高層級的表征。最高的層級——世界的內容或是信息的要點——一般會在一個經歷后在長期記憶內存中待很長的時間,但一旦經歷被打開,我們就會感知到視覺和聲音。在我們看到一張臉時,我們不只是抽象地想到“臉”,我們還會在記憶中搜索它的陰影與輪廓。
對中間層級的感知的優勢不難發現。隨著視覺條件的變化,我們仍保持對形狀和亮度恒常的感知,能夠跟蹤到物體內在的特質:在我們轉動煤塊或是增加光亮度時,我們感知的煤塊本身形狀未變,也仍是黑色的,對它的體驗也與以前一樣。感知的低層級不需要,高層級還不夠。這些恒常性背后的原始數據和計算步驟都被封存于遠離我們的感知覺中,無疑是因為它們運用的是光學的永恒定律,既無須從其他部分的認知中獲取意見,也不會給其他認知提供任何洞見。計算的產物遠在物體被識別確定之前就被廣為運用了,因為一個簡潔的背景環境還不足以讓我們環游世界。行為是一場短兵相接的游戲,謀劃下一個步驟的決策過程必需物體表面的幾何和構成屬性。與之類似,我們在理解一個句子時,追溯聲波的嘶嘶嗡嗡聲不會有任何幫助;它們必須被解碼為音節,才能在心智字典中找到有意義的東西與之匹配。語音解碼器運用了一種終身有效的特殊鑰匙,并被允許自行其是,不受來自心智其余部分中好事者的打擾。但正如視覺一樣,心智的其他部分也不會滿足于僅有的最后產物——在此例中,即講話者的要點。對單詞和音調的選擇也攜帶著信息,使我們能夠聽出弦外之音。
信息獲取意義上的第二個特征是注意力聚光燈。它的作用是,完美地說明了無意識的平行處理只能走那么遠(其中許多輸入被同時處理,且每個都是用自己的迷你處理器)。一個早期階段的平行處理盡其所能傳遞了一個表征,而在這個表征中,一個更擁堵和緩慢的處理器必須選擇其所需的信息。心理學家安妮·特雷斯曼想出幾個例子,現在成為對無意識處理和有意識處理在哪里交接的經典說明。人們看到展示的色彩形狀,像一些X和O,并被要求如果看到某個目標就按某個按鈕。如果搜尋目標是一個O,就會在一大堆X中顯示一個O,這人會立刻做出反應。無論有多少個X,人們說那個O就是自己冒了出來。(冒出來,正如這種效應現在的稱謂,是表示無意識平行處理的一個很好的符號)與之類似,一大堆紅色的O中會自動冒出一個綠色的O。但如果實驗者請這個人找到一個綠色的O,而這個字母位于一大堆混雜的綠色的X和紅色的O之中,這個人就必須下意識地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去搜尋,看看它是否符合既是綠的又是O的標準。這項任務就像兒童漫畫《威利在哪里?》中描繪的一樣:穿著紅白條紋衫的英雄隱藏在一大群穿著紅白條紋衣服的人當中。
到底發生了什么?設想視域中散布著好幾千個小處理器,每個處理器都檢查一種顏色或一個簡單形狀,如一段曲線、一個角度或一條線,當它們出現在這個處理器位置的時候,它就會被檢測出來。一組處理器的輸出看上去像這樣:紅紅紅紅綠紅紅紅,等等。另一組的輸出像這樣:直直直彎直直直,等等。添加在這些處理器上的是一層落單者出局的監測器。每一個都橫跨一組線或顏色的監測器,并在視域上將那些在顏色或輪廓上不同于周邊的點做上“標記”。被紅色圍繞的綠色需要一個特殊小旗。從眾多紅色中看到綠色只需要用小旗標記那一點,這是一項即使是最簡單的“小幽靈(后臺程序)”也能做到的任務。一個X中的O也可以用同樣的方式來檢測到。但數千個守望在這片視域內的處理器卻太笨了,算不出這個特征的邏輯乘積:一小片既綠且彎的,或是既紅且直的。這種邏輯乘積只有通過一種程序設計的邏輯機器才能檢測到,這種機器通過一扇狹窄可移動的窗戶來看一部分視域,并將其答案傳遞到其余的認知棱塊。
為什么視覺計算被分為一個無意識的平行階段和一個有意識的序列階段?因為邏輯乘法是組合的。不可能將邏輯乘積檢測器散布到視域的每個位置,因為有太多種邏輯乘積了。有100萬個視覺位置,那么所需的處理器數目就是100萬再乘上邏輯上可能的乘積:我們能區分的顏色數目乘上輪廓數目乘上深度數目乘上移動方向數目再乘上速度數目,這是一個天文數字。平行的、無意識的計算在它給每個位置做了顏色、輪廓、深度和位移的標簽之后,就停止工作了;接下來其組合就需要一次一個位置地進行有意識的計算。
這個理論做了一個令人驚訝的預測。如果有意識的處理器集中于一個位置,其他位置的特征就應當脫開粘連,自由漂浮。例如,一個沒有專門留神一片區域的人將不會知道它是否包含著一個紅X和一個綠O,或是一個綠X和一個紅O——顏色和形狀應當漂浮在分開的平面,直到有意識的處理器在一個特定的位置將它們聚合在一起。特里斯曼發現,情況就是這樣。當人們被幾種顏色的字母分神時,他們能夠報告字母也能夠報告顏色,但他們將顏色和字母結合在一起報告時就出錯了。這些錯覺組合是對無意識視覺計算的有力證明,在日常生活中這也并不罕見。當人們心不在焉地或用眼睛余光看單詞時,這些字母有時會自己安排布置。一位心理學家說,當他走過一臺咖啡機時,心里很奇怪為什么它宣稱售賣“World' s Worst Coffee”(世界最差咖啡),于是他開始研究這種現象。當然那個標志實際上寫的是“World' s Best Coffee”(世界最佳咖啡)。一次我駕車經過一個戶外廣告牌,看到上面竟然在給一個“brothel”(妓院)做廣告,當然定睛再一看實際上是“Brothers' Hotel”(兄弟賓館)。當信手翻雜志時,我有一次看到一個標題是關于“anti-semitic cameras”(反猶太人照相機),它們實際上是“semi-antique”(半古董)。
有一些瓶頸既從人的內部也從外部阻礙了信息的流動。當我們試著取回一個記憶時,條目會一次一個地滴入到感知中,如果信息有些陳舊久遠或是不同尋常,還往往會伴隨著令人苦惱的延遲。自從柏拉圖引用了軟蠟的比喻后,心理學家們推測,神經介質一定是天然就抗拒保留信息,除非信息被關起來,否則它會隨著時間逐漸消退。但大腦可以記錄持久的記憶,比如爆炸性新聞的內容以及人們聽到這條新聞時的一些時間和地點細節。因此,神經介質本身無須被指摘。
心理學家約翰·安德森反向設計了人類記憶的取回模式,顯示出記憶的限制并不是一個軟弱儲存介質的副產品。正如程序員們喜歡說的:“它不是一個瑕疵,而是一個特點。”在一個優化設計的信息取回系統中,一個條目應當只在它的作用超過取回它的成本時才被恢復。任何使用過計算機化圖書館提取系統的人都會看著蜂擁而來、溢滿屏幕的標題很快懊悔起來。盡管我們人類斷言自己提取檢索的能力有限,但一個人類專家從包含內容中確定一條信息的表現遠超過任何計算機。當需要尋找關于一個不熟悉領域的主題的文章時,我不用圖書館的計算機,我會給在那個領域工作的朋友發封電子郵件。
一個信息提取系統怎么才算被優化設計了?它應當在被要求時提供最有可能有用的信息。但那怎么就能提前知道呢?這些概率可以根據關于哪種信息最可能需要的一般法則來做出預測。如果這種法則存在,我們應當能夠在通用信息系統中而不只是人類記憶中找到它們。例如,這種法則應當在從圖書館借的統計書上或者在計算機提取的文件中能看到。信息科學家們已經發現了一些這樣的法則。過去已被需要過許多次的一條信息比過去只被需要很少次的信息,更有可能在當前被需要。一條最近被需要的信息比一段時間前被需要的信息,更有可能在當前被需要。因此一個優化的信息提取系統應當偏向于提取那些經常碰到和最近碰到的條目。安德森指出,人類記憶的提取正是這么做的:我們對通常、最近事件的記憶比對罕見、過去久遠事件的記憶要更好。他還發現了記憶研究中4條其他的經典現象,都獨立地符合計算機信息提取系統優化設計的標準。
信息獲取意義上的意識的第三個顯著特征是對經歷的情感著色。我們不但登記事件,還把事件登記作愉快的還是痛苦的。這使得我們在當前和以后采取行動來經歷更多的前者和更少的后者。這些一點兒都不神秘。從計算上講,表征觸發了目標狀態,反過來觸發了信息搜集、問題解決和行為選擇的“小幽靈(后臺程序)”來計算如何獲得、躲避或修改有關的情勢。從進化上講,對于為什么尋覓我們所尋覓的目標,很少有什么神秘之處——例如,人們為什么更喜歡與一個有吸引力的伴侶做愛,而不是拿著條濕魚在肚皮上拍打。成為欲望目標的東西,是那種一般來說會提高我們在進化的環境中生存和繁衍概率的東西:水、食物、安全、性、地位、對環境的掌控以及孩子、朋友和親屬的幸福。
信息獲取意義上的意識的第四個特征是將控制匯集為一個執行過程:我們作為自我、意愿、“我”所經歷體驗的一些事情。自我的概念一直遭到非議。據人工智能先驅馬文·明斯基說,心智是一個行為者的社會,它是一個半成草圖的大集合。丹尼爾·丹尼特補充道,“尋找大腦里白宮橢圓辦公室的總統是一個錯誤”。
心智社會是一個絕妙的隱喻,我在解釋情感時將充滿熱情地使用它。但如果它取締了大腦中負責一次為一個行為者提供導引或空間的任何系統,那么對這個理論的使用可能就走得太遠了。可以用一套主要決策規則將大腦的行為者很好地分層次組織成為嵌套式子程序,而一個計算“小幽靈(后臺程序)”、行為者或好的小人則端坐于命令鏈條的頂端。它不是機器中的一個神靈,只不過是另一組如果-那么規則或是一個將控制推給下一層時嗓門最大、速度最快或最強壯的行為者的神經網絡而已。
我們甚至已經有了關于容納決策電路的大腦結構的線索。神經科學家安托尼奧·達馬西奧(Antonio Damasio)指出,前扣帶溝的損傷會使患者處于一種似乎很警覺但卻令人奇怪的無反應狀態,這個大腦區域從許多更高知覺區域獲得輸入并連接到更高層的運動系統。這個報告讓弗朗西斯·克里克宣布,意愿的位置已經被發現了,當然,他只是半開玩笑地這樣表示。幾十年來,神經科學家已經知道意愿的履行——形成和執行計劃——是額葉的一項工作。一個令人難過但是很典型的例子是,一個15歲的男孩,他的父親打電話來向我詢問信息,這個男孩曾在一次車禍中額葉受損。這個男孩會在沖澡時在浴室待幾個小時,無法決定什么時候出來。他也離不開家,因為他總是折返回房間去確認他是否已經關了燈。
為什么一個心智行為體的社會需要一個頂端的執行官呢?原因就像那句古老的意第緒語格言一樣清楚,“你只有一個屁股,不能同時在兩個婚禮上跳舞”。無論我們心智中有多少個行為體,我們每個人只有一個身體。對每個主要部分的保護職責只能被授予一個管理者,由它從彼此競爭的行為體中選擇一個方案。眼睛只能一次關注一個目標;它們不能固定在兩個感興趣目標的中間空白地帶,或者在二者的拔河中兩邊搖擺。四肢的設計是為了使身體沿著一條路線運動,從而達到一個心智行為體的目的。而替代方案,一個真正的平等主義的心智社會,就像那個精彩的搞笑電影《我的全部》(All of me)中描繪的那樣:莉莉·湯姆林扮演一個得疑病癥的富家女繼承人,她雇用了一位印度教大師,將她的靈魂轉移到另一位不想要自己靈魂的女人身上。在轉移過程中,一個盛著她靈魂的夜壺掉出窗外,砸到了一個路人的腦袋上,路人由斯蒂夫·馬丁(Steve Martin)飾演。湯姆林的魂靈盤踞在馬丁的右半個身體上,而馬丁還能對左半個身體保持控制。他走起路來歪歪扭扭,他的左半邊剛向一個方向昂然邁出一步,他的右半邊又接著向另一個方向輕移一個蓮步,同時還蹺著蘭花指。
信息獲取意義上的意識就要被揭開面紗了,那么感知力意義上的意識呢?感知力和信息獲取也許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我們的主觀體驗對我們的推理、談話和行動也是有利的東西。我們并不只是感受到牙疼,我們還抱怨牙疼并沖到牙醫那里尋求治療。
奈德·布洛克試圖澄清信息獲取和感知力之間的區別,他通過設想那些信息獲取會發生而沒有感知力的場景(或是相反的情況)來表述其中的差別。一個有信息獲取而無感知力的例子,可能會出現在一種被稱為盲視的奇怪癥狀中。當一個人由于他的視覺皮層受損而有一大片盲點區域時,他會斷然否認他看到那里有一個東西,但如果強迫他猜測物體在哪兒時,他的表現要比純靠瞎蒙的好得多。一個解釋是,盲視者可以獲取目標物體的信息,但感覺不到它們。無論這是否正確,它說明,要區分信息獲取與感知力的差異還是可能的。有感知力而無信息獲取的情況可能出現在當你全神貫注于談話中時,突然意識到窗外有一個氣錘的聲音一直在響,你能聽到它但卻有一段時間沒有注意到它。在注意到噪音之前,你感覺得到它,但卻沒有獲取它的信息。不過布洛克承認這些例子有些牽強,他懷疑,現實中信息獲取和感知力一直是在一起的。
因此,我們也許并不需要一個分開的理論來解釋大腦中的感知力發生在哪里,它怎樣符合心智計算或是它為什么進化。它似乎是某種信息獲取的額外特質。我們確實需要的是這樣一種理論,它能解釋一個關于感知力的主觀特質是怎樣從單純的信息獲取中孕育出來的。那么,為了使這個講述比較完整,我必須提供一個理論能夠處理下面這樣的問題:
● 如果我們能像一個強大的計算機程序一樣復制人腦中的信息處理模式,那么運行這種程序的計算機是有意識的嗎?
● 如果我們用這個程序來訓練很多人,比如說像中國那么多的人口,讓他們記住這些數據并依此行動,那會怎么樣?那將會有一個巨大的意識盤旋于中國上空,而與十幾億人的個體意識分隔開來嗎?如果他們的大腦正處在令人苦惱的疼痛狀態,會有一些實體在真正承受痛苦,即使每個人都在歡欣鼓舞和無憂無慮嗎?
● 設想你腦后部的視覺接收區域接受手術,與其余大腦區域分割開來,但它仍在你的頭蓋骨中保持鮮活狀態,接收來自眼睛的輸入信息。用任何行為標準來衡量,你都是盲人。在你的腦后部是有一個靜默無聲但完全清醒的視覺意識被封存在那里嗎?要是把它取出來,活著放到一個盤子里會怎樣呢?
● 你對紅色的體驗和我對綠色的體驗是一樣的嗎?當然,像我一樣,你可能給草冠以“綠色”的標簽,給西紅柿冠以“紅色”的標簽,但也許實際上你看到草時感覺的顏色,就是我如果處在你的位置將會描述的顏色——紅色。
● 會有僵尸嗎?也就是說,會有一個機器人被裝扮成行動像你我一樣的具有智慧和情感的人,但在它腦中卻“沒有一個主人”實際上在感受或看到任何東西嗎?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一個僵尸呢?
● 如果有人能把我腦中的狀態下載并復制到另一群模塊集合中,那它就具有了我的意識嗎?如果有人毀壞了原件,而副本仍在過著我的生活,思考著我的想法,感覺著我的感覺,我算是被謀殺了嗎?每次柯克船長進入光波傳送室,他都會死掉而代之以一個孿生兄弟嗎?
● 做一只蝙蝠是什么感受?甲殼蟲能享受性愛的愉悅嗎?當一個釣魚人把一個蟲子釘在魚鉤上時,它會無聲地尖叫嗎?
● 外科醫生用一個微芯片替換了你的一個神經元,復制了它的輸入-輸出功能。你的感覺和行為都與以前完全一樣。然后他們又替換了第二個,第三個,直到你的大腦逐漸變成了硅質的。因為每個芯片都與神經元做的工作完全一樣,你的行為和記憶一點兒也沒有變化。你能注意到這個差別嗎?這在感覺上是像瀕臨死亡嗎?有某個其他有意識的實體移居到你的腦中了嗎?
我對這些問題完全束手無策!我有一些帶有偏頗的解答,但根本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一個能自圓其說的說法,而且沒有人能知道。心智計算理論提供不了任何幫助,神經科學的任何新發現也不行,一旦你用信息獲取和自我認識掃清了對感知力的普遍困惑,剩下的就無能為力了。
一本稱為《心智探奇》的書怎么能逃避解釋感知力從何而來的責任呢?我想我可以引用邏輯實證主義的教旨,它堅持如果一個陳述不能被驗證,那它實際上就是沒有意義的。無法估量的事情對我而言,就是在質詢那些典型的不可驗證的事物。許多思想者,如丹尼特,認為憂慮那些情感只是在標榜一個人的迷惑:感知力體會(或者,如哲學家們所稱的,感受性)是一種認知幻覺。一旦我們將之與信息獲取意義上的意識在計算上和神經學上的相關物分離出來,就沒有什么還需要解釋的了。在所有的感知力表現都已經得到說明后,仍堅持說感知力還沒有被解釋只因為計算中沒有任何感知力,這種堅持是不理性的。這就像即使所有的濕的表現都已經說明清楚,仍堅持說濕的還沒有得到解釋只是因為移動的分子沒有濕一樣。
大多數人覺得這個論證不大令人滿意,但很難找出它錯在哪里。哲學家喬杰斯·瑞(Georges Rey)曾跟我說,他沒有感知力體驗。他在15歲時出了一次自行車事故之后就喪失了這種體驗。他堅持說,從那以后他就是一個僵尸了。我估計他是開玩笑,但我無從知曉,因為他就是那樣告訴我的。
對感知力存在質疑的人確實言之有理。至少現在,我們對于產生感知力的特別額外成分并沒有科學的解釋。隨著科學的發展,它或許也不存在。這不只是說感知力是根本無法檢驗的;而且檢驗它不會對任何事情產生任何影響。我們對感知力的不了解一點兒都不妨礙我們理解心智如何工作。一般來講,一個科學問題的各部分拼在一起就像一個縱橫字謎游戲。要解構人類進化,我們需要人類學來找到骨頭,考古學來理解工具,分子生物學來確定人類始祖與黑猩猩的分開時間,以及古植物學來從化石粉末中重新構建當時的環境。當這個謎的任何一部分還空著時,比如缺少黑猩猩的化石或是不確定當時氣候是干燥的還是濕潤的,缺口就仍然很大,每個人都亟待填平缺口。但在心智的研究中,感知力漂浮在它自己的平面,遠高于心理學和神經科學的因果聯系鏈。如果我們可以追溯所有神經計算理論的發展步驟,從直覺到推理與情緒再到行為,由于缺少一個感知力理論,而欠缺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對感知力本身的理解。
我們沒有對感知力的科學解釋并不代表感知力根本就不存在。我對感知力的確信就像我對任何事的確信一樣,而且我打賭你也有同樣的感覺。雖然我承認,我對感知力的好奇心可能永遠也得不到滿足,但我拒絕相信,在我認為自己是有感覺的時候我是迷惑的!(丹尼特對未解釋的濕的類推是不明確的:濕本身就是一種主觀感覺,所以觀察者的不滿意正是感知力的問題。)我們不能在會話交流中摒棄感知力或是把它簡化到信息處理中去,因為道德推理有賴于它。感知力的概念作為基礎令我們確信:酷刑是錯誤的,肢解一個機器人是毀壞財物,而肢解一個人是謀殺。它解釋了為什么一個被愛的人的死去,不僅令我們對自己的失去感到悲傷,而且帶給我們無可言狀的痛苦,因為我們知道這個人的思想和快樂已經永遠地消逝了。
如果你能耐著性子讀到本書的最后,你將會知道我對于“感知力之謎”的感覺。但謎終究是謎,它不是一個為科學準備的主題,但卻是為了倫理學,為了午夜宿舍“臥談會”,當然也為了另外一片領域。
在漂浮于太空中的一顆細微沙粒之上,有著一個人的生命殘片。銹跡斑斑的是他曾居住過的地方和使用過的機器。由于無人使用,它們將會隨著風沙和歲月的侵蝕逐漸分解;考利先生所有的機器——包括那個曾經在他的影像中制作的,那個曾經因愛而鮮活,但現在卻孑然躺在那里的……就在暮光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