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特稿(2)
- 溫故(十二)
- 劉瑞琳主編
- 4727字
- 2016-06-23 10:40:45
蔣中正于5月23日飛沈陽后,得到前方報告,發覺共軍大敗,嚴重性出他意料之外,他在沈陽那幾天親自指揮國軍追擊,連連得手,林彪部隊潰不成軍,往北潰逃。5月24日,他函馬歇爾,由宋美齡執筆,提出對中共停戰和談條件,比先前嚴苛甚多,而且口氣強硬,幾乎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對敗方招降了。因此,蔣中正于6月2日在北平遽然下令停戰很可能是基于下面的原因與動機:
蔣中正確實認為共軍“經過此次致命懲創之后”,“決無再起可能”。他于6月2日返南京前下令國軍停止追擊,一方面可以安撫馬歇爾,緩和美方壓力,同時還留了一著活棋,6月7日,在停戰令生效的同一天,他電東北行營主任熊式輝,內附復馬歇爾信:“即在東北,國軍有行動自由,及政府在東北接收政權,不受阻礙。若共軍再有攻擊,即予反攻。再共軍恐難就范,故仍須準備進攻。”[14]蔣氏顯然并不相信共軍會遵守停戰協定,但同時他卻認為,下令停戰后,國軍仍舊有能力,隨時可以再進攻。
事后看來,1946年6月初,東北林彪部隊經“四平街會戰”兵敗,損失慘重,已失去戰斗能力,可以說是其在整個東北戰爭中,最虛弱的一刻,而國軍四平大勝,新一軍在陸空聯合作戰的威力下,勢如破竹,直追過松花江岸,離哈爾濱不足一百里,也是國軍士氣最高昂的時分。當時的國際形勢,對國軍亦最有利,蘇聯斯大林玩兩面外交,看見共軍在四平會戰中節節敗退,已認為東北戰爭國軍一定會贏,乃于5月6日通過蔣經國邀請蔣中正訪蘇。國軍進占長春后,蘇聯態度轉變更大,向國民政府示好,表明不會支援共軍了。至于美國方面,亦承認共軍進占長春、哈爾濱,是破壞馬歇爾促成的停戰條約,因此國軍師出有名。而且此時關內國共戰爭還沒有全面展開,國軍在東北可以集中力量“剿共”。因此,國共兩軍在東北一決勝負,1946年6月初,是國軍占盡優勢的關鍵時刻,這個良機一失,國軍便再無贏得東北的可能。
蔣中正當時對東北局勢顯然作了錯誤的判斷,他沒有考慮到驟然下令停戰,對國軍帶來的嚴重后果。正如他檢討中自云,由于“自信太過”,對共軍產生了輕敵心理,以為林彪部隊,“決無再起可能”,乃貿然下令停戰。第二次停戰令下達的時機,完全違反軍事原則。《曹劌論戰》曰“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兩軍對壘,往往是一場比較士氣高下、意志力強弱的決戰。正當國軍一鼓作氣,往北挺進,眼看勝利在望,而突遭勒令撤回,對當時將士心理打擊之大,可想而知,從此東北國軍士氣再衰三竭,以至一蹶不振,就是從這道第二次停戰令開始。
毛澤東命令林彪死守四平,犯了嚴重的軍事錯誤,差點輸掉整個東北,但蔣中正下令國軍停止追擊,犯下更嚴重的錯誤,把東北徹底失去了。很可能,國共內戰的勝負,在1946年6月初,已經決定。[15]
父親的憾恨
1956年5月2日,父親在臺灣上書蔣中正一封密函,其中有這樣一段:
“抗戰勝利后林匪彪竄擾東北得蘇俄接濟占據東北戰略要點——四平街國軍久攻不下職奉鈞座命令前往四平督師三日而攻克之當時我統帥部曾獲諜報蘇軍約六千潛留長春故密令國軍不準渡遼河職當時身臨前敵關于匪情比較清楚故本上級指揮官企圖曾獨斷下令嚴飭杜總司令聿明率部越過遼河追擊攻占長春吉林匪所部死傷慘重潰不成軍確已失去戰斗能力若照職原定計劃繼續窮追本可將其消滅于東北境內以免該匪后來在東北接受蘇軍繳獲日本關東軍五十萬人之優良裝備為我第一勁敵同時我可將東北國軍精銳調進關內形成重點使用剿匪軍事或可改觀無奈馬歇爾將軍受匪共欺蒙左袒毛匪強迫東北國軍停止追擊遂使林匪坐大反噬養虎遺患往事追憶真令人痛心疾首者也。”[16]
同年12月,蔣中正的《蘇俄在中國》出版,這時距“四平街會戰”已有十年。蔣中正與父親,兩位“四平街會戰”的主事者,在十年后,各自追憶起這一段國共斗爭的歷史關鍵,同感“痛心疾首”。蔣氏悔恨當初錯下第二次停戰令,父親則痛惜蔣中正未能及時采納他的建議,徹底消滅東北共軍,以致林彪部隊坐大反噬。
父親一向冷靜沉著,喜怒輕易不形于色,但不止一次,我親眼看到他晚年在臺灣,每提起這一段往事時,猶自扼腕頓足,憾恨之情,溢于言表。我很少看見父親論事如此激動,即使論到“徐蚌會戰”——另一個與他糾葛甚深的戰役,他也沒有像談到“四平街會戰”時如此痛心惋慨。“四平街會戰”,最終竟功虧一簣,一著棋錯,滿盤皆輸,這是父親一直耿耿于懷,到他晚年亦常引以為憾的一件恨事。
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替父親做口述歷史訪問,從1963年起,共訪問了一百二十八次,共五十二萬言,可惜還未及談到國共內戰,1966年,父親遽然逝世。因此,來不及論到1946年的“四平街會戰”,但即使如此,父親的“訪問記錄”中,竟有四處提到這一個他始終未能釋懷的戰役。
綜觀父親有關“四平街會戰”的言論,可以歸納成幾個要點:
(一)父親認為國民黨在大陸失敗,首敗在軍事,而軍事失敗,又以“四平街會戰”沒有徹底剿滅共軍,而讓林彪部隊坐大反噬,“養虎遺患”,最為關鍵。在這點上,父親與蔣中正看法相同,皆認為“四平街會戰”功虧一簣,不僅影響東北得失,甚至決定整個內戰的勝負。
(二)父親亦不便點明蔣中正下停戰令之錯誤,而歸咎于馬歇爾的壓力及其對中共認識不清。但父親接著說:“當然我們在大陸之失敗不能怪人,不能怨人,靠人家總是不行的。”言下之意,也認為蔣當初不應過分依靠美國,受馬歇爾左右。父親曾向蔣建議,如馬歇爾責怪,可以將繼續追擊的責任推到他的身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三)父親一再向蔣中正請命,讓他留在東北,完成徹底剿滅林彪部隊的計劃,蔣始終不許,強令父親返南京。所以父親反復說蔣主席“硬”、“一定”要他回南京就任國防部部長。父親大概對這件事始終是耿耿于懷的。
(四)父親不僅力主乘勝追擊林彪潰敗部隊,攻下哈爾濱、佳木斯、滿洲里等北滿主要城市,父親更建議清除東北共軍后,馬上組織三百萬民團以鞏固確保地方治安,再抽調五個美式械備師,到關內幫助北平行營在華北“剿共”。
(五)父親往東北督戰,四平街攻下后,父親下令繼續進攻長春,杜聿明出示中央命令,因得密報長春潛伏有六千蘇聯紅軍,令國軍不準越過遼河。父親判斷林彪部隊已經潰敗,應乘勝追擊,乃獨斷下令,嚴飭杜聿明繼續追擊,往長春挺進,并連夜飛返南京向蔣中正報告事情經過。這一段史實,在杜聿明的回憶《國民黨破壞和平進攻東北始末》一文中,并沒有記載,讀杜文,令人得到的印象是四平街攻下后,杜聿明要下令進攻長春,反而是父親遲疑不決,杜極力說服父親,父親才同意追擊。我記得父親對當時的情況曾有這樣說法:他的確三番四次詢問杜聿明,國軍是否有把握攻下長春,當杜保證有把握后,父親乃下令進攻,并對杜說,在南京中央方面,由他去負責。杜文中完全沒有提六千蘇聯紅軍潛伏長春,中央下令國軍不可越過遼河之事。既然父親于1956年上呈蔣中正的密函中,鄭重提起這段歷史,尤其突出他“獨斷下令”的事實,蔣應完全了解當初情形,當以父親的說法可信。杜聿明的回憶文章是被俘后在大陸所寫的,他隱去這一段,而且顛倒了一些事實,可能也有政治方面的考慮。但對杜聿明這篇文章,研究這段歷史的學者多所引用,所以應該澄清其錯誤的地方。事實上當初父親見機獨斷下令追擊,十分重要,因此國軍攻克四平后,才得以馬上繼續追擊,在公主嶺趕上林彪部隊,將之擊散。對中央的命令,杜聿明不敢違抗,但父親是蔣中正特派到東北督戰的大員,才有獨斷行事的可能。
父親于5月19日連夜返南京向蔣中正報告四平街戰況后,便于5月23日急著趕回東北。父親在“訪問記錄”所載,似乎是蔣臨時起意要與父親一同赴沈陽的,但既有宋美齡、張嘉璈等人偕往,可見蔣在那兩三日內已經決定要親自赴東北主持大計的了。他曾在給宋子文的函中說過,他去東北的主要目標之一是避開馬歇爾逼他停戰的壓力。事實上他赴東北親自指揮國軍追擊,反而更坐實馬歇爾說他有意拖延停戰的指責。其實當初的上策應該是,既然父親往東北督戰已獲大勝,理該再讓父親獨自重返沈陽繼續主持國軍北進攻擊計劃,蔣自己留在南京與馬歇爾周旋,試觀日后蔣能讓馬歇爾八上廬山,為了調停疲于奔命,他在南京再應付馬歇爾兩三個星期,應該不成問題,正如父親所提,可以將責任推到他的身上。蔣與我父親同赴沈陽后,父親又數度向蔣請命,希望留在東北,完成肅清共軍的任務,如果蔣允許父親所求,東北的情況應該完全不同。
蘇聯撤軍后,在“四平街會戰”國共雙方展開主力大戰,東北的問題已由國際外交轉成以軍事為主了。這時,東北的軍事主持人地位日顯重要。持平而論,杜聿明在國軍將領中,算是相當杰出的一位將領,后來因為東北戰爭失敗,徐蚌會戰全軍覆沒,而遭到各種攻擊,且被美國人在“白皮書”中斥為“庸將”,但他的老上司關麟征說了公道話,他稱贊杜聿明精明強干,“論學術能力,均不失為是一個好將領”。但他也認為杜作戰經驗不足,指揮大兵團與共軍作戰的經驗尤其不足:“一個只能挑一百斤的人,卻要他去挑一千斤,這又焉能不垮不倒?”[17]中共方面既然打出共軍中第一張王牌林彪來,國軍也應該推出一位與林彪旗鼓相當的將領與之對抗。而且杜聿明與東北行營主任熊式輝因派系不同(熊為政學系),意見相左,杜時時受掣于熊。如果父親能留在東北主持軍事大計,這些都不成問題了。父親是國防部部長,職位高于熊式輝,而且北伐時,父親任東部軍前敵總指揮,指揮過熊。如果讓父親坐鎮東北,指揮杜聿明下面廖耀湘、陳明仁、孫立人這些國軍中的虎將,以當時國軍之氣勢及軍備優勢,“將林部殲滅或驅出東北境外”的可能性極大。
軍事平定后,父親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治理東北的計劃,那就是:“編三百萬民團,自動保衛地方。”父親本來就反對戰后貿然裁軍,尤其反對解散各地方游擊隊及偽滿軍。父親這項組織民團的計劃,一定會將東北地區的游擊部隊及偽滿軍統統收編。后來陳誠下令解散東北三十萬偽軍,這些訓練有素的軍隊投到林彪部下,共軍如虎添翼,是后來共軍在東北得勝的主要因素之一。父親在30年代治理廣西時,便以訓練廣西民團著名。父親又當過八年軍訓部部長,練兵有豐富經驗。如果讓父親在東北組織訓練一支三百萬的民團,這些民兵深入東北各地農村,保衛地方,對付共產黨的游擊隊,將是一股勁敵。而且共軍干部下鄉展開土改,組織農民,也將遭遇這些民兵的抵抗。父親計劃中的三百萬的民團,將是穩定東北的一股重要力量。后來東北國軍漸漸被孤立,最后困守在幾個大城,被共軍包圍吃掉,就是因為國民黨在東北的行政系統未能夠組織動員東北人民,輔助國軍。軍事與行政系統,各行其事,不能相輔相成。父親建議組織民團,是頗有遠見的一項計劃。
父親下一步計劃是,東北情況穩定后,抽調五個美械裝備師,重點使用,入關幫助北平行營打華北聶榮臻部下的共軍,父親認為,如此“戡亂大局或可改觀”。
當然,這一切假設端看蔣中正當時是否愿意讓父親留在東北主持大計,而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李宗仁對這段歷史有這樣的看法:
“白崇禧本是‘四平街會戰’的主要劃策人,林彪敗退之后,白氏即主張乘勢窮追,縱不能生擒林彪,也必將共軍主力摧毀。當時負責東北軍事指揮的杜聿明雖同意白氏的主張,但未敢專斷,陳明仁則認為戰事瞬息萬變,時機稍縱即逝,應立即揮軍窮追,結果乃聯銜電蔣請示。不意所得復電竟是‘暫緩追擊’,共軍因此能從容北撤。前敵將領得此復電,無不頓足浩嘆,白崇禧亦頹然而返。”
“其時縱是嫡系將領如陳明仁、杜聿明,甚至熊式輝,均不了解蔣先生何以不許乘勝追擊,任林彪所部安然脫逃。我得此消息便心中有數而暗笑。我知道蔣先生不是不想殲滅共軍,而是討厭這主意出自白崇禧,縱可打一全勝的仗,他也寧可不要。”
“蔣先生就有這樣忌賢妒能、寧饒敵人、不饒朋友的怪性格。此事說出去,一般人是不會相信的,但追隨蔣先生有年的人一定會拍案叫絕,認為這是一針見血之談。”[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