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求知的人
- 寬容
- 房龍
- 5805字
- 2016-06-15 15:39:18
現代的不寬容,就像古代高盧人一樣,可以分為三種——出于懶惰的不寬容,出于無知的不寬容和出于自私自利的不寬容。
第一種也許最為普遍。它存在于每個國家和社會的各個階層,尤其在小村子和古鎮里更為常見,而且不僅僅限于人類。
我們家的老馬,前二十五年在考利鎮溫暖的馬廄里過著安定的生活,說什么也不愿意到西港同樣溫暖的谷倉去,理由是它一直住在考利鎮,熟悉這里的一木一石,因此知道每天在康涅狄格州的舒適土地上漫步時不會被陌生景物嚇到。
我們的科學界迄今為止花費了大量的時間研究波利尼西亞群島早已不復存在的方言,卻令人遺憾地忽視了對狗、貓、馬和猴子的語言的研究。不過,假如我們懂得一匹名叫“杜德”的馬與從前考利鎮的鄰居說過些什么,就能聽到一場空前激烈的關于不寬容的大爆發。杜德已經不是小馬駒了,它有自己的主見,已經形成了自己的習慣,所以它覺得考利鎮的禮節、習慣和風俗都是合適的,而西港的禮節、習慣和風俗則完全不對,到死它都這樣認為。
正是這種不寬容使父母對子女的愚蠢行為搖頭嘆息,讓人們無主見地、荒唐地向往“過去的好日子”,讓野蠻人和文明人都穿上了不舒服的衣服,讓這個世界充斥著廢話,也讓有新思想的人成為人類的敵人。
不過即使這樣,這種不寬容相對來說還是無害的。
我們大家或早或晚都會因為這種不寬容而遭罪。在過去的幾代人中,這種不寬容致使數以百萬計的人背井離鄉,如今它又是使渺無人煙的地方出現永久定居點的主要原因,不然,那些地方到現在還會是一片荒蕪。
第二種不寬容更為嚴重。
無知的人僅僅由于他對事物的一無所知而變得極其危險。
但是,他如果為自己的智力欠缺尋找借口,那就更為可怕。他在靈魂里建立起了花崗巖的要塞,自我標榜一貫正確,他站在險峻的要塞頂端,向所有的敵人(也就是不同意他偏見的人)挑戰,質問他們有什么理由活在世上。
有這種苦惱的人既無情又卑鄙。他們常年生活在擔憂之中,很容易變得殘酷暴虐,喜歡折磨他們憎恨的人。正是從這伙人當中首先冒出了“上帝選民”的念頭。況且,有這種幻覺的受害者總是想象他們與無形的上帝有某種關系,并以此來壯膽,為自己的不寬容辯護助威。
比如,他們絕不會說“我們絞死丹尼·迪弗爾,是因為他威脅了我們的幸福,因為我們對他恨之入骨,因為我們只是喜歡絞死他而已”。不!他們是絕不會這樣說的!他們湊到一起召開氣氛莊嚴的秘密會議,一連幾個小時、幾天甚至幾周,詳細研究上面說的丹尼·迪弗爾的命運,當最后的判決宣布時,丹尼這個也許只搞了些小偷小摸的可憐蟲儼然成為犯下重罪的最可怕的人物,因為他膽敢違反上帝的意志(這意志只是私下授予上帝的特選子民,也只有上帝的選民才能理解這種意志)。對他執行判決成了神圣的職責,法官也因為有勇氣審判撒旦的同伙而無比榮耀。
忠厚老實、心地善良的人和野蠻粗魯、嗜血成性的人一樣,都很容易被這個極為致命的幻覺所蠱惑,在歷史學和心理學上,這種例子并不鮮見。
一群又一群的人興致勃勃地觀看上千名可憐的犧牲者受難,他們肯定不是殺人犯,他們是正直、虔誠的老百姓。這些老百姓還覺得在上帝面前做了一件光彩的事。
如果有人向他們提到寬容,他們還會反對,因為這是不體面地承認自己道德淪喪。也許他們自己本就不寬容,但在那種情況下他們反倒以此為豪。丹尼·迪弗爾站在潮濕寒冷的晨光里,穿著藏紅色襯衣和綴滿小魔鬼的褲子,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向執行絞刑的市場。公開處決一結束,圍觀的人們便回到舒適的家里,飽餐了一頓熏肉和豆角。
這難道不足以證明他們的所想所行是正確的嗎?
不然他們怎么能是觀眾呢?怎么不和死者調換一下位置?
我承認這個觀點是沒有說服力的,但卻很常見,也很難反駁,人們確信自己的思想就是上帝的思想,因此根本不會明白自己可能會犯錯。
剩下的第三種不寬容是由自私自利引起的,實際上它是一種嫉妒的表現,就像麻疹一樣普遍。
耶穌來到耶路撒冷后教導人們,靠屠殺十幾只牛羊是不會贏得全能上帝垂青的,于是所有靠寺廟祭祀謀生的人都誹謗他是危險的革命者。耶穌還沒有危及他們的根本利益,他們就找理由將其處死了。
幾年后,圣保羅來到艾菲西斯,宣揚一種會威脅到珠寶商買賣的新教義。當時珠寶商通過制作和出售當地女神黛安娜的小塑像發財,為此金匠行會差一點兒要用私刑教訓這個不受歡迎的侵入者。
一些人依靠某種已經建立的崇拜謀生,而另一些人卻要把人們從一座寺廟引到他們支持的另一座寺廟,他們之間一直都存在著公開的沖突。
我們在討論中世紀的不寬容時,必須要記住我們面對的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只是在極為個別的情況下,我們才會遇到三種不同形式的不寬容中的一種。而在引起我們注意的迫害案件中,三種情況常常同時存在。
一個組織如果掌握了雄厚的財富,控制了方圓數千英里的土地和成千上萬農奴,就會把全部怒氣發泄到要重建樸實無華的“地上天堂”的農民身上,這很自然。
這樣一來,消滅異端邪說就變成了經濟上的需要,它屬于第三種——出于自私自利的不寬容。
不過,還有一種人也感到了來自官方禁令的壓力,這就是科學家。這個問題更為復雜。
為了了解教會當局對哪些揭示大自然奧秘的人采取了錯誤態度,我們必須回到若干個世紀之前,看看最初的一世紀至六世紀的歐洲究竟發生了什么。
野蠻人的入侵像無情的洪水席卷了歐洲大陸,在混濁的污水中還雜亂無章地矗立著幾個古羅馬的國家組織。但城墻里面的社會已經瓦解,書籍被浪潮卷去,藝術也在新的無知泥潭中被遺忘。收藏品、博物館、圖書館和慢慢積累起來的大量科學資料全都被亞洲中部的野蠻人用來點燃篝火。
我們有公元十世紀圖書館的一些書目。至于古希臘圖書(君士坦丁堡除外,那時它被視為遠離歐洲中心的地方,就像如今的墨爾本那樣遙遠)的擁有者,在西方也非常稀少。這樣說來似乎令人難以置信,但書的確是沒有了。學者為了熟悉古人的思想煞費苦心,但找到的只有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的著作中極少章節的譯文(譯文也很拙劣)。想要學習古人的語言也找不到老師教授,只剩下幾個希臘修道士,他們在拜占庭的神學爭吵中被迫出走,逃到法國或意大利避難。
拉丁文的圖書倒是不少,不過大部分是四世紀和五世紀成書的。所剩無幾的古人手稿被無數次抄寫復制,如果不耗費畢生心血,研究根本無法看懂。
至于科學書籍,除歐幾里得一些最簡單的幾何作圖題幸免外,其他的書在任何圖書館中都找不到,更可悲的是,人們再也不需要這些書了。
那時統治世界的人用敵視的眼光看待科學,根本不鼓勵數學、生物學和動物學領域的獨立探索,更不用提醫學和天文學,它們地位低下,不為人們所重視,絲毫沒有實用價值。
現代人要理解這種情況實在太困難。
二十世紀的人都信仰進步的思想,并不在乎其是對是錯。我們并不知道是否能讓世界變得更完美,但都覺得應該盡力一試,因為這是我們神圣的職責。
是的,進步已經成為一種勢不可擋的趨勢,有時,這個信念似乎會成為國家的國教。
但是中世紀的人不會也不可能有這樣的想法。
希臘曾經幻想創造一個充滿樂趣的美好世界,但是這個美夢僅僅是可憐的曇花一現!動蕩的政治無情地摧殘了它,席卷了這個不幸的國家。以后幾個世紀的希臘作家都成了悲觀主義者,他們凝視著曾經一度是樂土的廢墟,凄慘地認為人間的任何努力到頭來只不過是一場空。
另一方面,羅馬的作家從近一千年的歷史中得出了結論,他們從人類的發展史中發現了一種蓬勃向上的趨勢。羅馬的哲學家們,其中最著名的是伊壁鳩魯,他們興致勃勃地教育年輕的一代,是為了更幸福更美好的未來。
之后基督教來了。
人們關心的重點從這個世界移到了另一個世界。人們立即墜入黑暗的深淵中,毫無希望地忍受著一切。
當時的人被說成是邪惡的,天性和癖好都是邪惡的。他們沉淪于原罪之中,在原罪中出生,在原罪中生活,最后在對原罪的悔恨中死去。
但是,舊的絕望與新的絕望之間存在著差異。
希臘人堅信(或許是這樣)自己比別人更聰明,更有教養,還為那些不幸的野蠻人悲傷。但是他們從不認為因為自己是宙斯的選民,就與其他民族有所區別。
相反,基督教從未脫離自己的老祖宗。基督徒把《舊約》當作自己信仰的圣書之后,便繼承了難以置信的猶太教義的衣缽,認為他們的民族與其他民族“不同”,只有表示信仰某種官方教義的人才有被拯救的希望,而其他人注定要沉淪。
有些人缺乏精神上的謙卑,相信自己是成千上萬同類中最受上天寵愛之輩,上面所說的思想當然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好處。在許多至關重要的年代,這種思想使基督徒成為聯系緊密、自成一體的小社團,他們在異教橫行的汪洋大海中超然地漂蕩著。
對特圖利安、圣奧古斯丁和其他致力于把基督教教義寫成典籍的早期作家來說,這片水域所連接的其他地方發生了什么,與他們沒有任何關系。他們最后的希望是要到達安全的彼岸,在那兒建立上帝之城。至于其他地方的人希望完成或要達到的事情則與他們毫不相干。
因此,他們為自己創造了關于人的起源以及時空界限的全新概念。埃及人、巴比倫人、希臘人和羅馬人發掘的秘密絲毫不能引起他們的興趣。他們堅信,隨著基督的誕生,一切古老又有價值的東西都已土崩瓦解。
比如關于我們地球的問題。
古代科學家認為地球是數十億星球中的一個。
基督徒從根本上反對這個觀點。在他們看來,他們賴以生存的小圓盤才是宇宙的中心,地球是為一群特殊的人專門創造的臨時棲身之所。它的產生過程很簡單,在《創世記》第一章中記載得一清二楚。
到了需要確定上帝偏愛的人在地球上生活了多久的時候,問題就變得復雜了。大型古物、被掩埋的城市、滅絕的怪物和已經變成化石的植物遍布各地,不勝枚舉。但這些東西可以被駁倒,可以被視而不見,可以被否認或直接說不存在。這一切做完后,再決定創世的具體日期就很容易了。
在這樣的宇宙里,萬物都處于靜止狀態,它從某年某月某時開始,又到某年某月某時結束。地球的目的獨一無二,對于只關心一般規律、時間空間的永恒和無限問題的數學家、生物學家、化學家以及諸如此類的人而言,沒有他們探索求知的任何余地。
的確,許多科學家爭辯說,他們在內心里是上帝虔誠的兒子。不過真正的基督徒都更加明確地認為,如果真心誠意地主張要熱愛和忠誠于信仰,就不會知道得那么多,也不會有那么多書籍。
有一本書就夠了。
這本書就是《圣經》,里面的每一個字、每一個逗號、每一個冒號和每一個感嘆號都是由受到神的啟示的人記錄下來的。
伯里克利時代的希臘人要是知道世上存在著這樣一本圣書,里面包括各種晦澀難懂的民族史、令人懷疑的愛情詩、半瘋半癡的先知描繪的虛無縹緲的夢幻,以及對出于某種原因而惹惱了亞洲許多部落神靈的人連篇累牘的惡意痛斥,那他們是不會感興趣的。
但是,三世紀的野蠻人卻對“文字”佩服得五體投地,在他們看來,這是文明的一大奧秘,當這本特別的書被連續幾屆教會會議當成無懈可擊的經典推薦給他們時,他們便誠心誠意地全盤接受,把它看作是人類已經知道或希望能夠知道的一切,誰敢在摩西和以賽亞規定的界限之外去探索,否認存在天國,誰就會遭到他們的譴責和迫害。
甘愿為原則獻身的人畢竟有限。
然而,有些人對知識的渴望是無法抑制的,積蓄已久的精力必須有發泄的地方。結果,求知與壓制的矛盾沖突培育了另一株弱小的知識幼苗,后來它被人們稱為“經院學派”。
這要回溯到八世紀末。法蘭克國王丕平的妻子伯莎生下了一個兒子,他比好人路易王更有理由被稱作是法國民族的守護圣人。路易王之所以被稱為好人是因為老百姓為了解救路易王不得不交付了約八十萬土耳其金幣。為了感謝百姓的忠誠,路易王曾恩準他們建立自己的法庭。
這個孩子受洗時被命名為卡羅魯斯,在許多古代憲章的結尾處都能看到他的簽字。他的字顯得有些笨拙,對于拼寫他一向都馬馬虎虎。他幼年時曾學過法蘭克文和拉丁文,但他的手指在跟俄國人和摩爾人作戰時患了風濕病,所以很不靈便,最后他不得不放棄了寫字的念頭,請來當時最好的書法家當秘書,替他簽字。
這個久經沙場的老兵在整整五十年里只穿過兩次“市民服裝”(羅馬貴族穿的寬大外袍),但他引以為豪。不過他真正了解到了學習的價值,把他的王宮變成了私人大學,教授他的孩子和其他官員的子女。
這個西方的新皇帝周圍匯聚了許多名人,他自己也很喜歡跟眾人一同消遣。他非常尊重學術民主,甚至放棄了禮節,還像大衛兄弟那樣積極參加各種討論,允許地位低下的學者與他辯論。
但是,當我們看到他們討論的問題時,自然會聯想到田納西州任何一所鄉間中學的辯論小組所選的題目。
至少可以說這些人是天真的。公元800年的情況的確如此,公元1400年的情況也差不多。這并不是中世紀學者的錯,應該說他們的頭腦和二十世紀的人一樣好。他們的處境與現代化學家和醫生相同。盡管他們享有調查研究的充分自由,所做所說卻依然受限于1768年出版的第一版《大英百科全書》中所記載的內容,原因是當時的化學還是一個不大為人知的科目,外科也經常被人拿去和屠宰相提并論。
結果(我有些混淆了自己的比喻),中世紀的科學家盡管有巨大的智力潛力,但試驗的范圍卻很狹窄,就像在一輛舊汽車的底盤上安裝一臺羅爾斯·羅伊斯[4]的先進引擎,一踩油門就會出現一連串的故障。等他能按交通規則安全駕駛這臺古怪的東西時,事情已經變得荒唐可笑了,即使耗費巨大的精力,也無法到達目的地。
當然,出類拔萃的人對不得不遵循的客觀速度是非常著急的。
他們千方百計要擺脫教會鷹犬的不斷監視。他們撰寫了大量的著作,證明他們堅持認為是正確的東西的反面也是存在的,為的是讓內心深處的思想能流露出來。
他們做出各種掩人耳目的偽裝。身穿奇裝異服,屋頂上掛滿了被掏空內臟后塞滿防腐材料的鱷魚標本,架子上擺滿了裝有怪物的瓶子,在爐子里燒些氣味難聞的草藥,以便把左鄰右舍從前門嚇跑,這樣他們便得到一種名聲,說他們是人畜無害的精神病人,可以信口雌黃而不必對自己的思想負很大的責任。漸漸地,他們形成一整套科學的偽裝,即使在今天,我們也難以判斷他們的真正意圖。
若干個世紀以后,新教徒也和中世紀教會一樣,對科學和文學毫不寬容,這里就不贅述了。
大宗教改革家們可以痛快地疾呼咒罵,卻從沒能把恫嚇轉化為反抗的具體行動。
羅馬教會卻不然,它不僅有鎮壓異教的實力,而且時機成熟時便會付諸實施。
對于那些喜歡抽象地思考寬容和不寬容理論價值的人,上面所說的差別并不重要。
然而,是當眾宣布放棄信仰還是當眾受鞭刑,這對于那些不得不選擇的可憐蟲來說,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
有時他們沒有勇氣表述自己認為正確的東西,愿意把時間浪費在《啟示錄》中野獸名稱的縱橫填字謎上,我們也不必對他們太過苛求。
我敢肯定地說,如果在六百年前,我絕對不敢寫現在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