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讀者的身體
- 讀者
- 梁文道
- 3056字
- 2016-06-27 10:08:23
某年牛棚書展主題是“閱讀與身體”,雖然有很多關于身體的講座跟活動,但是沒有一項是直接談閱讀和身體的關系,有點可惜。很多人以為讀書是一項純智的行為,與肉體無關,但只要再想一想,就會發現即使是在看來很靜態的閱讀過程里,我們也得用上身體器官,例如眼耳手口,無一不是身體的一部分。只用理性只用靈魂,你讀得了書嗎?不過,如果我們把閱讀看成一連串的動作和姿態,問題就來了。是什么把讀書的方式和其他行動區分開來的呢?走路、睡覺、吃喝拉撒和閱讀的分別,是否就只是后者總得有一書在手呢?答案,我還沒想清楚,但是我可以在我的筆記里找些有意思的材料,寫出來讓大家幫忙,思考那閱讀中的人體是什么狀態。
坐
以前念哲學史的時候,有兩個大思想家的閱讀姿勢令我印象分外深刻,一個是笛卡兒,一個是馬基雅維利:笛卡兒躺著讀,馬基雅維利站著讀,總之都不像我們這樣坐著讀。一般人如果躺著看書,多在夜間臨睡前以書安眠,在進入個人最私密、最與世隔絕的時刻前,與這個世界做最后的交流。所以就寢前讀書是種過渡,身體的一半平躺不再移動,另一半只維持最寧靜、最有限的運作,意識則在充滿聲音、光線和對話的世界中漸漸隱退進沉默和黑暗。但是笛卡兒不同,他喜歡賴床,醒來之后繼續在床上思考、看書,直到11點左右。這位現代哲學之父半輩子崇尚理性,醒來之后繼續躺在床上看書,是不是要把這個過渡翻轉過來,讓意識漸漸清明,預備進入喧囂的熱鬧世界呢?
從前我還以為笛卡兒只是個性格懶惰身體虛弱的人呢,因為他在1649年被瑞典女皇請去教哲學,一個星期有三天要早上5點半上課,我們一向晚起的大哲習慣不了,清晨天氣又涼,終于患上肺炎身亡。最近我才知道,笛卡兒年輕的時候,居然是個身手不錯的劍手,曾經在巴黎出手擊退一幫想不利于一位淑女的醉漢。他后來還著有一部《擊劍的藝術》,可惜亡佚。
《君主論》的作者馬基雅維利,據說喜歡站著念書,而且還要穿上最好最華麗的朝袍,以示慎重。以前我總認為這些傳說印證的,是他對學問和知識的無限尊重,教訓我們后人可別把讀書不當回事。原來這也是個誤會。傳說沒錯,他確實有站著讀書過久導致體力不支倒地的經驗,也確實在一封有名的書信里提到自己“在樹林中帶著但丁,去泉水旁觀鳥。回家之后就脫去灰塵滿布的日常衣裝,換上最華貴的外袍,以最恰當的姿態進入古人的宮廷……”但問題是我們該怎樣解讀他的行為,如果我們依今人的閱讀習慣去看這些故事,自然會得出馬基雅維利讀書嚴肅得出奇的印象,可是若放在當時的歷史背景考察,就會發現馬基雅維利不特別,這根本是文藝復興學者的典型。
首先,我們都太習慣坐著看書,卻忽略了其他姿勢的可能,例如前面說過的躺著讀,以及直直地站著。
荷蘭萊頓大學圖書館有一幅著名的畫,年份標記為1610年,畫的是當年的大學圖書館。從畫中可見一排排的書柜,戴著帽子的學者穿梭其間。書柜前面有些突出的架子,高及肩膀,架上有斜放的木板。有些學者就立在那些架子前面,把書打開攤在斜板上閱讀。這就是讀書架了,有點像今天教堂里的講道臺。實際上讀書架與講道臺都是中古修道院常見的器具,而修道院就是那個年代的學術中心,學者也幾乎沒有不是修士神父的,這些人看書講道讀圣經都習慣站立。當然他們也會坐下來看書,不過站著讀書絕對是常態之一,不足為奇。
如今我們若要站著閱讀,多半是在地鐵或巴士里面,一手握著扶桿,一手持書。所以書本不宜過大,現代口袋書流行也與公共交通工具的普及有關。但在中古歐洲,一般學者研讀的書籍,其尺寸可就大多了,絕對不適宜裝在袋子里到處走,更不可能只用一只手去捧讀,好在他們有讀書架。到了馬基雅維利身處的文藝復興時期,其實也有了小巧的十六開本(octavo),只不過這么輕便的書只適合但丁這類“流行作品”,可以帶到林中隨處吟誦,不宜盛載柏拉圖與西塞羅的玄思和雄辯。古典著作最好還是要有古典的形態。
馬基雅維利的故事讓我們看到當時書分兩類,一類輕裝簡便內容可親,怎么舒服怎么讀,另一類則龐大華美而深邃,只適合精研,如果像中古修士那樣站著看就最顯隆重了。讀書的時候穿上一等絨袍,據意大利學者古列爾莫·卡瓦洛考證,也是讀希臘羅馬名家經典的儀式之一,并非馬氏一人的怪癖。
手
讀書一定離不開手的動作。看看書的歷史,就知道書的形態必然決定了手部動作的方式,讀不同形制的書,雙手的使用方式也有所差異。
古書的模樣,從它留在今天語言上的痕跡,可見一二。“卷”、“篇”、“冊”都是文本書籍的單位,尤其“卷”與“篇”,更被假設為一種意義自足完整的文本章節。一卷與另一卷之間,一篇和另一篇之間,要記的事要表達的意思,都應該有不一樣的地方。其實,它們原本是書籍文獻的形式和計量單位。篇指的是編纂在一起的竹簡,一片片竹簡,用繩索穿起來乃成一篇。如果用的繩子是牛皮所制,就叫作“韋”編。孔子讀易,“韋編三絕”,一般認為說的是孔子讀《易經》,一讀再讀,竟連編竹簡的牛皮繩子都弄斷了。尚要留意的是,比起用細麻繩做的“絲編”,牛皮制的“韋編”要來得更堅韌也更貴重,一般只用在最重要的書上,例如被奉為先王大典的《易經》。而“三”這個字在此是虛詞,代表多的意思。所以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孔子這個貴族后裔,正在認真苦讀裝潢華貴的《易經》,翻來卷去,好好一卷竹簡,一不小心就散落開來的狼狽。
自古以來,學者們普遍相信,“篇”是竹簡的單位,“卷”是絲布制“帛書”的單位,也就是說用布帛做的書應該是一張張卷起來的。“圖窮匕見”——畫在帛上的地圖卷成一卷,看的時候一手按在先揭開的一端,另一手推著剩下的一端漸漸推展(請注意“展”這個動作,就是當時看書的常見姿勢),直到末端,兇器與殺意才一起暴現。但是按今天考古發掘所見,竹簡確是以卷狀存放,帛書卻沒有成卷的,它們全是折疊起來層層壓著,或者對折或者四折、六折。如果帛書的標準裝幀就是折疊狀,那么看它的動作肯定就不是看簡書般地“卷”了。還是它也有卷起來的時候,只是收藏貯存時才換了一種處置方法呢?
相應于中國上古年代,希臘人和羅馬人看的書也是卷狀的,拉丁文里叫作“volumina”(英文volume的詞源),漢譯“卷軸”。它與中國漢代之前的竹簡帛書的分別,就在那根軸子之有無。除了歐洲人的書有根軸棍外,雖然大家的書都呈卷狀,但看的方法還是不一樣的。第一個不同是文字的排列,漢字由上而下豎排成行,再從右往左刻寫在一片片竹簡上,讀起來自然是用左手往左推好展露那未讀的部分。但歐洲語文卻是相反地自左而右一排排橫寫,所以他們的卷軸也正好得反過來讀,用右手向右方舒展。第二個不同,在于看中國的書卷,是把一卷書慢慢攤展開來,看到最后書也應該就完全攤平了。可是歐洲卷軸,則是一邊以右手退出未讀的紙草,另一邊用左手反向回卷讀過的部分,于是看完一卷書它還是一卷書的模樣,只是抄上文字的那一面從底面翻轉到了外面,所以終卷之后還得像看完一卷錄影帶般往回卷。
無論中西,書卷的時代都過去了,我們現在看的書,是一頁頁裝訂起來翻動迅速方便的“書本”(codex)。將來還會不會有另一種嶄新的書籍樣式,需要我們采用全然不同的肢體運動來配合閱讀呢?又或者電腦和鼠標的到來就已宣告人類一千多年“書本”年代的終結,就好比它們當年終結了卷軸和竹帛一樣?
我只知道,今天我們坐在電腦熒幕之前,手握“老鼠”上下推移,并以指尖點壓,雖是前所未見的閱讀動作,但那屏幕畫面的移動概念卻兜了個圈回到古代,文字成為一篇連續體,而非可以斷開的頁面。一篇文章看到一半若想回頭翻查,就得往前卷動,英文叫作“scrolling”,正是羅馬人閱讀卷軸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