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步入深谷,1921(4)
- 我的應許之地:以色列的榮耀與悲情
- (以)阿里·沙維特(Ari Shavit)
- 4278字
- 2016-05-31 13:54:09
就像本特威奇一樣,特本金并不是我所欣賞的紳士。就我個人而言,我無法忍受蘇聯式的政客、教條式的革命,以及鼓吹但不實踐的領導人。但是,當我在艾因哈羅德的檔案里翻看特本金的舊照片時,我更加寬容了。這個男人身上有著迷人的東西。他沒有本·古里安的政治天賦,沒有其他猶太復國主義創始人的深邃智慧,也沒有艾因哈羅德那些同志們令人欽佩的職業道德和端正品行。但是,他有滿腔如火的熱情。與巴勒斯坦的其他猶太復國主義領導人相比,他更明白大離散,以及大離散中的復雜情緒。與當地的其他社會主義——猶太復國主義領導人相比,他是一個猶太人。盡管他反對猶太教,但他的的確確是個猶太人。盡管他奮起反抗宗教,但他反抗的途徑也是宗教式的。在他攻擊和駁斥上帝的過程中,已經出現了太多的神,于是,他嘗試締造一個信仰自由、無神的世界。
這就是為什么在20世紀20年代早期,特本金成了聯系哈羅德山谷與東歐事件的紐帶;這就是為什么特本金可以代表大離散中的猶太人與山谷里的青年對話,又代表山谷里的青年向大離散中的猶太人發言;這就是為什么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特本金憂慮在山谷中完成的工作是否充分,憂慮山谷中的青年是否擁有足夠的力量,將東歐猶太人從淹溺他們的死亡之海中拉出。
在首個周年紀念日,艾因哈羅德慶祝著它的成功。到目前為止,這個一周歲的基布茲已經掌控了8390德南的耕地。其中,谷類作物占據了7000德南,橄欖園和葡萄園450德南,蔬菜園200德南。又有600德南的樹林,內有14000株桉樹、200株松樹和1000株柏樹,這是基利波山脈第一次被覆上希望的綠芽。
到1922年夏,艾因哈羅德已經有了將近300名同志。除卻特本金和少數幾個人,他們的年齡在19歲至25歲之間。200頂白色的錐形帳篷圍成一個年輕、繁榮、活力充沛的社區家園,改變了山谷,也改變了谷中居民的生活。谷中又興建起了四個新的基布茲。哈羅德山谷的發展勢頭快速而強盛,視野所及之處,沒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擋它。
現在,很多人前來探訪這個奇跡。隨著艾因哈羅德的實驗逐漸揚名,全世界范圍的猶太社群和進步人士都被它吸引了。有些人將它的革命形式與新生不久的蘇聯比較,也有些人將之視為建設成功的、民主的社會主義的唯一范例。一名猶太復國主義的重要人士在對其做了為期一天的訪問后,有了不同的見解。這位深受感動的國際道德領袖這樣評價道:
這個國家的死亡山谷崛起了新的一代。新生代的年輕人在我們祖先的土地上辛勤勞作,復興著我們祖先的語言,從而尋求到了生命的意義。在我們的人民被迫流亡之后,興建了覆蓋這片土地的水利工程,治理了哈羅德的沼澤——這真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奇跡。然而,這個奇跡更象征著治理我們國家所陷入的兩千年流亡的泥濘沼澤。你們,哈羅德的先鋒者們,無愧為新一代的英雄。你們所做的,是在醫治這片土地,也是在醫治這個國家。你們將引領我們回到發源之地。
這些聆聽的同志們并不是英雄。他們的不尋常之處就在于,他們身上沒有英雄主義。他們腳踏實地,他們知道,他們必須做所有能做的,但他們沒有自我膨脹,也沒有多愁善感、矯揉造作。縱然被卷入超越自身的歷史舞臺,他們也只是繼續前行,翻開又一條犁溝,清理又一畝田地,治理又一個沼澤,直到他們真正擁有這個山谷,直到這片土地再次歸屬以色列。
然而,這片土地上還有另外的景致。艾因杰勞德的農奴雖已離去,沙塔的農奴依舊留在那里,他們居住在山谷中央的鐵路車站旁。紐瑞斯的村民從山頂虎視眈眈地俯瞰艾因哈羅德。扎林的村民也曾為山谷的繁榮貢獻過一臂之力。泰爾非和可玫的村民成倍增長,因為這里不再有瘧蚊奪走年輕人的生命。貝都因人也越發被這山谷所吸引。隨著夏季到來,他們在山谷北部支起了黑色的帳篷。他們將成群的綿羊驅趕入田地,他們年輕的、武裝的騎兵恐嚇著基布茲的姑娘們。所以,任務尚未完成。的確,有一支堅強的猶太人駐扎在山谷里,五個不同的基布茲已經開始形成這個國家的第一條猶太人聚居帶。但是,工作仍未完成。哈羅德山谷的阿拉伯人仍然阻礙著猶太人的解放運動,而這項解放運動要求把阿拉伯人清出山谷。
1926年4月17日的中午,哈羅德山谷的工作日被打斷了,從采石場傳來最后的爆炸聲。一小時后,田地里的收割工作全部停止。艾因哈羅德的年輕隊員們被召回營地。同樣被召回營地的還有泰爾尤瑟夫、基瓦、貝特阿爾法及赫弗齊芭的基布茲青年隊員。整個山谷的基布茲社員都在洗澡、剃須,之后他們換上白色的安息日服裝。在采石場,他們正在搭建一個木制的舞臺,下午4點全部完工。裝飾著綠色棕櫚葉的舊鋼琴立在舞臺上。數千名先鋒隊員或騎馬,或騎騾,或駕四輪馬車,或駕運貨馬車,或步行,涌向山谷中采石場的圓形劇場。
從一開始,艾因哈羅德的勞動軍先鋒隊員們就對音樂情有獨鐘。其中一名隊員這樣解釋道:
古典音樂的演奏填補了我們生活中的空虛,只有音樂響起之時,我們的集體餐廳才恍如一個朝圣之地。我們生活空虛是有原因的。遠離上帝對我們造成了可怕的沖擊,它摧毀了我們作為猶太人的生活根基,這成為我們新生活的悲劇矛盾。我們必須白手起家,從頭做起,并在這樣的基礎上建設一個新文明。而這個文明的建設,沒有任何根基,我們失去了根本原則。在我們頭頂之上,有湛藍的天空和光芒四射的太陽,卻沒有上帝。這就是我們不能忽視的真實,一刻也不能忽視。這就是我們的空虛。對我們來說,音樂就是填補空虛的一種嘗試。當小提琴的琴音流淌在我們的餐廳,它同時也令我們反思生活的其他方面。它激蕩起埋藏于我們心間最深的、已被忘懷的感覺。我們閉上眼睛,回歸內心,仿佛被一個圣潔的光環包裹。
幾個月之前的深秋,剛舉辦了第一次采石場音樂會。當時數千人從山谷各處趕來,聚集于此,聆聽當地唱詩班演唱的贊美詩,以及貝多芬、巴赫、門德爾松的弦樂四重奏。當地的一位教員說,在那偉大的一天,基利波山得以復活。一名年輕的姑娘朗讀了以西結感靈見枯骨復生的經文。當消瘦、頎長的艾因哈羅德小提琴手在采石場墻壁的背景下奏響巴赫的音樂時,全場陷入了寂靜。但是,今天不同了,今天將要登臺的是雅沙·海菲茲(Jascha Heifetz)。
海菲茲出生于1901年的立陶宛首都維爾納。他3歲開始習琴,7歲已能出色地公開演奏門德爾松協奏曲,12歲就被公認為歐洲的音樂天才之一,16歲時——就在《貝爾福宣言》發表的前一周——在紐約的卡耐基音樂廳完成了傳奇般的美國首秀。現在,海菲茲是美國公民,也是聞名遐邇的明星。他之于20世紀音樂,就像卓別林之于喜劇,愛因斯坦之于物理。他是一個驚才絕艷的天才,一個非凡人類的罕見化身,幾乎可稱得上是上天恩賜的禮物。
這就是哈羅德山谷的先鋒隊員們如此興奮的原因。不僅僅因為他們喜愛音樂,并視之為神圣,也并不僅僅因為音樂能讓他們釋放自己、減輕苦痛、滋潤他們的眼睛,還基于這樣的事實:世界上最著名的小提琴家,通過在他們荒涼的采石場舉行音樂會的方式,肯定他們貢獻的重要性。這是猶太人在大離散中所建立的最好的世俗文明,向他們在山谷中建立的嶄新的世俗文明表達敬意。海菲茲不僅是海菲茲,他同樣也是雅沙,我們當中的一員;一個從過去及當今猶太人的痛苦與絕望中崛起并從中提煉出天賦才華的人;一個逃離無望的東歐并選擇美國的人。所以,當杰出的同族選擇認可他的年輕的猶太同胞們——他們經歷了相同的磨難,盡管是以不同的方式逃至不同的地方——就連勞動軍中最強硬的隊員也陷入了狂喜。他們覺得類似《圣經》中記述的奇觀將呈現于眼前。
現在,成千上萬的人擠滿堅硬的灰色卵石搭成的臨時座位。當海菲茲最后登場時,我看到了大師級的音樂家,以及入迷的聽眾。無論是小提琴家還是先鋒隊員,都像那個世紀一樣古老;無論是小提琴家還是先鋒隊員,都將成為那個世紀的標志。他們共同講述著那個世紀的猶太人傳奇。當哈羅德的青年男女狂熱地站起來鼓掌和歡呼時,這個直到他們平靜下來,才開始演奏的維爾納小男孩,被真切地感動了。盡管,他是一個冷靜的、追求完美的表演家,他同樣被感動得不知所措。這個站在臨時搭建的舞臺上的年輕男人,以及那些站在臨時搭建的圓形劇場里的年輕隊員,他們之間仿佛突然展開了一場親密對話。從現代猶太人遭遇的不幸中急劇爆發出來的兩股強大的力量、兩股創造性的能量,它們代表著20世紀的猶太人做出的兩個偉大選擇,如今面對面地沖撞在一起。在哈羅德山谷的采石場,兩種力量互相致意。
當海菲茲伸出他的手臂,小提琴弓在琴弦上飛舞,我想的卻是那些即將在山谷中發生的一切事情。
在接下來的3年,艾因哈羅德的長子們將在興建的第一個水泥造牛奶場里蜷伏數天,以躲避阿拉伯鄰居的火槍。
在接下來的9年,阿拉伯村民將被迫離開,他們位于鐵路車站旁的家園將被一個新的基布茲所取代。
在接下來的10年——恰好一天也不差——阿拉伯人突然意識到,猶太人已經侵占了他們的大部分領土,于是,阿拉伯人放火把山谷里的田地焚燒殆盡。看著熊熊燃燒的烈焰,艾因哈羅德的長子們將硬起他們的心腸。
在接下來的12年,艾因哈羅德將成立第一支盎格魯——猶太人精英突擊隊。這支突擊隊將夜襲阿拉伯人的村莊,殺死村中的一些阿拉伯平民。
幾個月之后,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猶太士官的課程將在哈羅德山谷中開講。這門課程將為以色列未來的軍隊奠定最初的基礎。
在未來的20年,艾因哈羅德——以及它扶持的幾股勢力——將會擁有真正的軍事實力。在未來的22年,這支軍隊將會襲擊紐瑞斯、扎林及可玫的村民,將山谷中的巴勒斯坦人盡數驅逐。
當海菲茲奏響的音樂回蕩在安靜的采石場時,我想的是哈羅德山谷中那令人難以置信的壯舉;我想的是,當他們站在那片裸露的荒原直面自己赤裸裸的命運時,為這片不毛之地帶來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復蘇;我想的是他們無論如何都要締造屬于自己的祖國的驚人決心。我想的是燃燒在他們心中的那團偉大火焰,沒有這團火焰,這個山谷不可能被馴服,這片土地不可能被征服,猶太人的國家也不會建立。然而,我卻知道,這團火焰終將失控。它將燒盡山谷中的巴勒斯坦人,也將焚毀它自身。它引燃的火焰,最終將人們對艾因哈羅德的驚嘆變為質疑。
我合上艾因哈羅德破舊檔案里的海菲茲文件,走出屋子,邁入初降的夜幕中。我與我親愛的親戚長輩們一起吃晚飯。我徘徊在基布茲退化的道路上。在過去的30年里,它失去了方向。艾因哈羅德的經濟基礎崩潰,社會結構解體。許多年輕人離開了,許多長者在絕望中老去。曾經的集體餐廳空無一人,曾經的集體育兒園被關閉,曾經的集體精神消失殆盡。基布茲崛起的同時也在衰落。我向外眺望,看到下面的清泉和山巒的剪影,我意識到,這是一個選擇:是獲得勝利的基甸,還是被擊敗的掃羅王?然而,直到消逝的光芒愛撫著漸暗的山谷,我依舊,沒有尋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