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大小朝廷，不論為善或作惡，都要經(jīng)過長期的調(diào)節(jié)，才能和平共存，彼此庶能相安無事，終于進入個有定型和比較安定的社會。在這個社會里，上有較好而可行的國法紀綱，下有足與現(xiàn)行制度相配合的風俗習慣。政治經(jīng)濟達到小康的境界，絕大多數(shù)的人心不思亂，不愿鋌而走險，因此縱是最善于縱橫捭闔、挑撥離間和吹牛拍馬的政客官僚，也很難盡展所長來渾水摸魚。有個和平安定的社會，一個民族的生存，乃至與它生存相配合的各種社會政治制度和風俗習慣，像中國傳統(tǒng)的，國家強于社會的中央集權制，和士農(nóng)工商的社會區(qū)劃，就可以慢慢地延長下去了。一延數(shù)百年，甚至數(shù)千年，沒有本質(zhì)上的變動。這就是我們在秦漢以來的傳統(tǒng)大帝國了。朝代嬗遞，而基本社會政治結(jié)構則始終未變也。這也就是毛澤東所說的“千載猶行秦法政”的實際意義了。

為佛洛伊德作實驗豚鼠

再說說近年來把美國政壇弄得烏煙瘴氣，那也是困擾人類最多的佛洛伊德所強調(diào)的色情問題吧。

柯林頓大總統(tǒng)的問題，有許多記者友好不恥下問，我就說這是個美國性泛濫的問題了。若以男女關系之變遷來看美國嬉皮出身的、反越戰(zhàn)、搞“群婚”（communal marriage）和雜交的這一代男女，則柯林頓尚不失為一個good boy也。君不見紐約華府隨處皆有，夫婦同享的色情俱樂部乎？柯林頓與希拉里夫婦，尚未聞涉足其間也。柯林頓之不幸，是他“身在帝王家”。須知，美國的白宮主人在里根時代到來之前，尚無離過婚之總統(tǒng)也。你如有志做總統(tǒng)，則千萬不能離婚。筆者的哥大老校長—艾森豪威爾將軍，原即是個bad boy。他在二戰(zhàn)期間，統(tǒng)軍歐洲時，竟與他的司機女同志相愛，而要拋棄糟糠，去做英國女婿。事為他的上司馬歇爾將軍所聞，馬乃嚴厲訓之曰：艾克（Ike，艾森豪威爾的俗名），你將來還要做總統(tǒng)呢，豈可離婚？艾氏聞訓始止。艾克后來果然做了總統(tǒng)。

柯林頓這個嬉皮總統(tǒng)之不幸，是他沒個馬歇爾來時時耳提面命，你既進了白宮這個“見不得人的地方”（賈元春娘娘的話），你就得戒色八年。因為在一個不斷開放的社會里，中央政府對權力的開放，一般都是最保守的、最落后的，和最緩慢的。所以在中國才有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來增加速度。試看美國的社會生活已“開放”到群婚階段，她的總統(tǒng)還不能離婚呢，豈不滑稽哉？……

但是這就是政治啊。莎翁說，脆弱呀，你的名字就叫女人。搞政治制度的學人也可說，政府呀，你的名字就叫保守。柯林頓這個嬉皮大總統(tǒng)，他把最放蕩的嬉皮生活方式，帶進最保守的政治圈內(nèi)，忽然遇到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嬉皮陸文斯基，來投懷送抱，他那嬉皮背景，和白宮的清規(guī)戒律，就發(fā)生矛盾了。因此在不知不覺之中，就做了佛派史學中最大的實驗豚鼠，跟袁世凱做皇帝，和汪精衛(wèi)當漢奸一樣，一失足成千古恨，雖咎由自取，實在也只是一樁形勢比人強的時代鬧劇啊。臺下免票看戲、讀史者真不時為之捧腹也。

社會政治轉(zhuǎn)型的中間階段

總之，我們中國通史上，這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老套路，在這個循環(huán)完成之前，照例要有個軍閥橫行的中間階段。在近現(xiàn)代中國所發(fā)生的最近的事例，便是從袁世凱死后才開始的軍閥混戰(zhàn)了。他們一戰(zhàn)三十年，再加上個倭寇入侵，最后又打出個劉邦、項羽來。項羽被劉邦打敗了，中國也就分久必合了。所以在袁世凱暴卒之后，據(jù)時人估計，“軍閥時期”在大陸上橫行的大小軍閥，蓋在三千人以上。

而這場浩劫，話說從頭，便是從袁世凱的一念之差開始的。袁世凱生前的中國原是個統(tǒng)一的中國嘛。袁的政府也是個可以駕馭全國的政府嘛。他如果不做皇帝，中國也不會分裂，他自己可能也不會暴卒，如此，則轉(zhuǎn)型期所存在的一切社會和政治上的矛盾，都可用不流血的方式，來個和平轉(zhuǎn)型，則中華民國的歷史，也就是另外一部歷史了。古語云，國必自伐而后人伐之，沒有軍閥橫行，哪又會有外族入侵呢？政治人物，從古到今，都是善于自我毀滅的，歷史要走它自己的道路，非人力可以強求，致有浩劫連連，夫復何言！我們只能希望，歷史家記錄出若是之悲劇，好讓后來的政客和軍閥，稍有戒懼就好了。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但是古往今來的亂臣賊子，讀《春秋》而不懼，又如之奈何？

矛盾重重的爛攤子

話說回頭，袁世凱死后，收拾袁氏留下的爛攤子，是非段不可的。收拾之道的第一要務便是解決接班人的問題。這時對接班最有野心、最有實力，也自認為最有功勛的（反對帝制的功勛），實在是馮國璋。但是馮氏的接班卻于“法”無據(jù)。袁氏留下的“金匱石室”里，既沒有他的名字，憑新舊約法來接班，他也無分。馮氏唯一希望，是北洋派的團結(jié)。如果段能全力支持他接班，在馮、段合作之下，北洋派的實力還是全國無敵的。如今袁世凱不但皇帝未做成，連總統(tǒng)資格也已被取消，原先安排的副總統(tǒng)，當然也已隨之俱去，既然一切從頭來起，則馮之出任總統(tǒng)，當然也不無可借口之處，但這就端賴段祺瑞的一言九鼎了?？墒邱T在當權的北洋系中，是段的頭號勁敵（是后來蔣介石的汪精衛(wèi)，斯大林的托洛斯基），段不可能來突出馮氏。經(jīng)過與徐世昌一番密議之后，段就公開主張由副總統(tǒng)黎元洪“依法”繼任大總統(tǒng)了。至于所“依”者，何“法”？民三的“新約法”歟？抑民元之“舊約法”耶？據(jù)說這“依法”二字，是北洋派中，最精的智囊、最大的官僚和最老的狐貍徐世昌點出的。這個“法”是可新可舊，不新不舊的。這一來足使當時全國所有的實力派（包括段祺瑞自己），都可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且看此時南方的反對派，原軍務院梁啟超、岑春煊、陸榮廷、唐繼堯乃至孫文、黃興那一伙，則堅決要求恢復被袁世凱竄改了的《民元約法》，和被袁氏解散了的民元國會。從而盡廢袁氏所立之法，和所建的制度。一切恢復民元的老模式，并由原定的副總統(tǒng)黎元洪，正式接任為大總統(tǒng)。如今黎副總統(tǒng)“依法承繼”，不正是南方反對派之所好？

黎元洪自己當然更是夢寐求之。但是他雖于法有據(jù)，卻為政無力。黎氏自從叛孫投袁，脫離革命陣營之后，早已變成個全無班底的孤家寡人。他的政治地位，全憑約法為斷；只要新舊約法有一個恢復有效，他就是法定的接班人。至于新舊約法是否可以恢復，段祺瑞當然更是個關鍵人物。至于黎對新舊約法的態(tài)度，也是各有喜惡的。依新法，他便是個權力極大的獨裁總統(tǒng)；依舊法，他雖是個虛君，卻可援引反段的國會，來對抗段的“責任內(nèi)閣”。

段祺瑞本身這時也是矛盾重重。段之出任國務卿，原是袁世凱自動撤銷帝制，恢復大總統(tǒng)名位之后，根據(jù)“新約法”派任的。但是這個新約法是個采取“總統(tǒng)制”的臨時憲法。他如主張沿用新約法，他這個國務卿，將來就必然要受制于將來的大總統(tǒng)黎元洪，此段之所不欲也。但是他如接受南方反對派梁啟超、岑春煊、孫文等人的要求，恢復“舊約法”，這個舊約法是個采取“內(nèi)閣制”的憲法，這對段總理當然很好；可是恢復舊約法就得同時恢復那以國民黨占多數(shù)的“民元老國會”。根據(jù)北洋系過去的經(jīng)驗，國會之內(nèi)，黨派橫行，政客們嘴尖皮厚，開起會來，筆硯橫飛，頭破血流，可不是個好對付的衙門啊。段一向是聞國會而頭痛色變的。所以段對新舊約法也難以取舍。最好還是能另制一部合乎他個人需要的憲法，和組織個無條件擁護他獨裁的國會。這就是后來他另組所謂“安福國會”的心路歷程了。這也是他“安福系”（一名“皖系”）終于失敗的關鍵所在。

段氏談虎色變的國會

段祺瑞（和他的前輩袁世凱一樣）在另造國會這一招上，由于沒個一黨專政的底子，終于功敗垂成，但是他的實驗和經(jīng)驗，卻為后來的蔣公所充分利用而大獲成功。所以政治制度的變化是一步一步來的。不可一步登天。得時休笑失時人，寫歷史的人，還是一步一步地交代吧。段祺瑞的安福國會，和他的“皖系”，是啥回事呢？暫時只提一提，讓我們到時再說。目前且讓我們先聊聊，段老總對國會為什么談虎色變？

附注：在民初國會里，那些八百羅漢所表演的全武行，才比今日臺北的“立法院”熱鬧得多呢。就以動武的武器一項來說吧。臺北“立法院”里的打手，只能“赤手空拳”地來搞他個“拳打腳踢”。八百羅漢中的花和尚魯提轄，可是厲害得多啊。他們那時還沒有原子筆。他們所習用的“文具”，還限于硯臺（石制）、墨盒（銅制）和毛筆。硯臺、墨盒加墨汁和水，有重至一磅以上的。一支毛筆，加個銅帽，也是個小小的飛鏢。一個國會議廳之內(nèi)，就有硯臺、墨盒、飛鏢八百個之多，一旦羅漢們野性爆發(fā)，火并起來，“文具”變成“武具”，筆硯橫飛，墨汁如雨，那還得了？……須知，我們學自洋人，在立法機關里打傷人是不犯法的。有力你盡管去打好也。那時在中國國會里參觀的洋記者和外籍觀光士女，對我們的硯臺、墨盒都存有莫大的戒心。后來北京國會內(nèi)的管理員，也怕文具傷人，乃把八百只硯臺、墨盒，都鉆了孔，用螺絲釘釘牢在桌上，以策安全。當年在國會舉行的記者招待會上，有些洋記者就以此發(fā)問說，中國的議員為何有那么大的脾氣？國會的發(fā)言人說，中國人都喜歡吃豬肉嘛，pork的脂肪多。一個人的脂肪多，就脾氣大，所以國會內(nèi)才打個不停，云云。

有的讀者批閱拙作至此，可能認為筆者把歷史上的雞毛蒜皮都記錄下來，是輕忽歷史了。朋友，非也。搞微觀史學，本來就是一葉知秋，從小看大嘛。在本篇著墨期中，我個人也正在一面撰文，一面看美國電視新聞，看那第一零六次的美國國會正在開幕。共和、民主兩派，為著彈劾柯林頓的好色問題，唇槍舌劍也正在對決之中。以一個定居此邦逾五十年的華裔治史者，面對這幕正在制造中的美國歷史，不禁感慨萬端：

（一）他們這一套，已有數(shù)百年實踐經(jīng)驗的議會政治，不只限于我們所看到的參眾兩院，在電視中的表演呢。這是他們從幼兒園就開始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呢。舍其本而逐其末，我們中國人學得到，學不到呢？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各民族的政治制度，都是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磨煉出來，自有其民族特色的制度，它不是一輛汽車，或一架電視，可以從甲國搬到乙國，乙國搬到丙國去的。東施效顰，是不是我們的一廂情愿呢？加以我們這些醬缸出身，包袱奇重，而并無自覺的政客和學人，硬把黃牛當馬騎，是否會自貽伊戚呢？

（二）縱然學得像模像樣了，像今日的以色列、日本、韓國等，是否真能解決我們的實際的問題呢？縱使能解決若干問題，它是否是個唯一的方法，或較好的方法呢？臺灣選舉，筵開千席，搞民主政治是否應該如此呢？大陸經(jīng)濟發(fā)展到適當程度，是否也會如法炮制呢？不如法炮制，是否會另有出路呢？真是愛而不見，搔首踟躕，不得其解。政治制度，本來是要通過長期實驗和實踐，才能安定下來，傳之后世，五世其昌。但希望我們目前以美國模式為藍本，會慢慢磨煉出一個我們自己的制度來。

黎元洪依法承繼

總之，不論段祺瑞心意中是如何地矛盾，他最后還是在與北洋派老政客徐世昌密議之后，決定讓黎元洪副總統(tǒng)“依法承繼”，出任大總統(tǒng)。前已言之，這“依法承繼”四個字是徐世昌敲定的。徐世昌（1855—1939），進士出身，晚清時代做過東三省總督，袁世凱時代做過國務卿，號稱“相國”，是北洋派當時第一號的大官僚、大智囊和政壇老狐貍。他這四字訣可說是一言安邦，全國各實力派人人接受，皆大歡喜，因為徐氏并未提出所“依”何“法”，大家就可以各取所需，而暫時合作了。

這個“法”，讓我們再重復概括一下。對南方的反對派來說，顯然指的是“民元舊約法”?；謴兔裨f約法，不但由黎菩薩來當掛名總統(tǒng)，那失業(yè)多年的舊國會議員，八百羅漢，又可重入廟堂，去繼續(xù)其縱橫捭闔了。而這個“法”，不論是新是舊，對黎、段二人來說，也都各有短長已如上述。尤其是段祺瑞，他不論做國務卿或國務總理，他對總統(tǒng)對國會，都得兩面開弓，因此對新舊約法也難以取舍，南方反對派既然堅持恢復舊約法，段也就無可無不可了。

當時縱是野心最大的馮國璋，對這個不明不白的“法”也感到滿足。因為他自己也知道，他想做總統(tǒng)，實在于法無據(jù)。段既不愿為他說項，而南方的反對派也勢必反對到底。他如能退而求其次，搞個副總統(tǒng)當當，則來日方長也。這也不失為一項最理想的選擇。所以馮對這一新成立的黎段中央，也深感滿意，而表示由衷的擁護。

既然全國各實力派都一致?lián)碜o，北京的新政府也就迅速地恢復運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