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綱解紐,軍閥割據,政客縱橫(1)
- 段祺瑞政權:民國史軍閥篇
- 唐德剛
- 4710字
- 2016-06-02 15:59:05
袁后中國政壇掃描
在中國近現代史上最糟亂的一段時期,應該就是民國初年的所謂軍閥時期了,而軍閥時期實在是從袁世凱死亡之后才正式開始的。因為在帝制前,袁氏主政下的北京政府,還是一個可以號令全國的政府。地方軍頭還不能目無國家法紀,隨意橫行的。野心政客雖然也難免結黨營私,但是在大一統的國家之內,縱橫捭闔,多少還有些顧慮。可是到袁氏一死,那才是真正的王綱解紐,全國皆兵,政客縱橫,中國近現代史才正式進入一個所謂“軍閥時期”了。這也就是筆者在拙作里,不厭其煩地一再解說過,我國史上第二次大轉型,從帝制向民治轉去,這個總方向是必然的,不會變動的;但是在各小階段中的變動,則往往是偶然的,不可捉摸的,和反復無常的。這個偶然出現的軍閥階段,就是個很標準的說明。
所謂“軍閥”者,便是一個軍人,擁兵自重,甚或割據一方(一區、一省、一縣,乃至一城、一鎮、一鄉、一村),在名義上,他還是國家軍政體制上一個有名分的單位,但在實際的權力運作上,則是個不受政府法令約束,而自作自為的獨立王國。在中國的傳統歷史里,通稱為藩鎮。在中國近現代史上,這樣的一個軍人就叫作軍閥了。“軍閥”這個現代名詞,似乎是早期日本人從西文warlord翻譯過來的。所以軍閥有大有小。大的可以統兵數十萬,占地數省,自成派系。有時甚至可以暫時取得國家元首的地位,如曹錕、段祺瑞、張作霖等等皆是也。次一級的,如山西的閻錫山、廣西的陸榮廷、新疆的楊增新,和后來國民黨時代的山東的韓復榘、四川的劉湘、新疆的盛世才等等也都是軍閥。再小的,有的只有槍兵數十人,占領區域不過一兩個小城鎮,但他也可征夫抽稅,自治自為,不受任何法令的約束,做個最小最小的土皇帝。
李宗仁先生在他的回憶錄中所說的那些廣西地方軍頭劉日福、陸云高、陸福祥、蒙仁潛、林俊廷、陳天泰、張春如、梁華堂等等,“人槍較多的,自封為‘自治軍總司令’或師長、旅長。人槍較少的,則自稱為司令、幫統、營長不等,各視本身勢力而定。割據一方,派縣長,設關卡,征錢糧,各行其是”(見《李宗仁回憶錄》第十三章)。這些都是當年在廣西省內,土生土長的小軍閥。筆者回憶幼年時期在安徽家鄉就知道一些割據鄉鎮的小軍閥。記得有個諢名叫魏三鬧的“司令”兼個小鎮的鎮長,他一共只擁有槍兵二三十人。但是他攤夫派稅,保護一鎮的治安竟至數年之久。上級的縣政府中的縣長,在動亂時代,皆存五日京兆之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對他也不聞不問;他對上級也向不買賬。彼此河水不犯井水,相安無事,雖然他們平時也有些禮貌上的往還。上級的縣長來來去去,而魏三鬧卻能在本縣之一角,穩坐釣魚臺,不受太多的影響,而一鎮居民的生命財產,卻多賴他的“保護”呢。你能說魏三鬧不是個土皇帝、軍閥?
據張學良將軍,英雄不論出身低地告訴我,張作霖早年當“胡子”時代,也是個在東北地方上收“保護費”的張三鬧。后來愈鬧愈大,才被招安當了管帶(營長),以后由團長、旅長、師長、軍長,而總司令,而大元帥。割地為王,他在東北所統治的地區,加上后來“入關”所占領的地盤,竟遠大于歐洲史上有名的神圣羅馬帝國;最后主政中樞,竟然變成了全國一人的國家元首,雖然他只能統治“九省三市”。
長話短說,地方軍閥之形成,在一個國家強于社會的帝國之內,中央政府一旦失控,古史上所謂“王綱解紐”,一解到底,全國頓成無政府狀態,“遍地黃花開”(這是太平天國時代地方成無政府狀態,群雄并起時的安徽土語,倒頗能道其實況),就形成大小地方軍閥割據的局面了。所以這些軍閥也不一定全是壞人。農民領袖乘機起義,打天下,固無論矣。有些游離軍隊(像李宗仁在六萬大山中落草)和正常士紳,組織武裝自衛,也未必全是壞事。這樣,“始割據,終兼并”(三字經上的話),野心家或革命政黨,再乘機逐鹿中原,逐漸兼并的結果,終成兩強的劉項之爭,或國共之戰,中國政局就再次從合久必分,到分久必合了。這個循環,在古代中國如此;在近代中國還是如此;在轉型期的中國,尤其如此。我國近現代史上,從袁世凱死后的分裂,到毛澤東生前的統一,就是這個循環很標準的現象。
袁死后各省督軍、省長一覽
今且將袁世凱死后各省的督軍、省長,制一簡表如下。這個表顯示出中國軍閥時期,全國軍閥分配的基本情況。下圍棋的術語,叫作“布局”。黑白兩方棋手,把整盤棋的“金邊,銀角,屎肚子”,都大體你一子,我一子,作個總體的割據規劃,然后再分區廝殺。每區雙方都要圍繞著可以獨立生存的“眼”,建立根據地,向外發展。先是一縣、一省的各自獨立;然后搞聯省自治,或五省聯軍,或五省、七省、十三省聯盟;最后才逐漸連成黑白兩大陣營,劉邦、項羽,來一決雌雄。下列這個袁氏死后,地方各自為政的督軍、省長的分配,就是民初軍閥割據的總布局,以后的軍閥混戰,就是根據這個總布局,分區混戰下去的;有些地方軍頭的勢力,竟延長了十余年至數十年之久。例如由張氏父子所統率的奉系,直至民國二十年(1931)的“九一八”,才開始崩潰。山西的閻錫山,廣西的新舊桂系,云南從唐繼堯到龍云、盧漢,都一直延長到中共席卷大陸,才真正結束。下面的一覽表,就給予我們一幅軍閥時代最原始軍閥分布圖,讀者可一望而知當時的情況。其后的演變,也就不難按圖索驥了。
袁后中國各省督軍、省長一覽表(1916年夏季)
東北地區:奉天(今遼寧)張作霖 督軍兼省長
吉林 孟恩遠督軍 郭宗熙省長
黑龍江 畢桂芳 省長兼督軍
華東地區:直隸(今河北)朱家寶 省長兼督軍
山東 張懷芝督軍 孫發緒省長
山西 閻錫山督軍 沈銘昌省長
西北地區:陜西 陳樹藩 督軍兼省長
甘肅 張廣建 省長兼督軍
新疆 楊增新 省長兼督軍
華中地區:安徽 張勛督軍 倪嗣沖省長
河南 趙倜督軍 田文烈省長
江西 李純督軍 戚揚省長
東南地區:江蘇 馮國璋督軍 齊耀琳省長
浙江 呂公望 督軍兼省長
福建 李厚基督軍 胡瑞霖省長
西南地區:四川 蔡鍔 督軍兼省長
云南 唐繼堯督軍 任可澄省長
貴州 劉顯世督軍 戴戡省長
華南地區:廣東 陸榮廷督軍 朱慶瀾省長
廣西 陳炳焜督軍 羅佩金省長
上列簡表為筆者根據政府公報等官書,及當時媒體報導輯成的,只是讓讀史者知其大略情況足矣,細說就太瑣屑了。例如蔡鍔督川未逾月,即因喉疾去職,舉參謀長云南人羅佩金自代;北京政府亦調貴州人、黔軍將領戴戡為四川省長,四川本省軍人劉存厚等不服,終于引起川、黔、滇三軍輪流火并,死人如麻,成都城內民居被毀者數千戶。羅佩金被迫率部逃回云南。黔軍被包圍殲滅,省長戴戡被殺。北京中央不能制,只得承認既成事實,任劉存厚為四川督軍。自此四川便成化外。本省籍大小軍閥,砍殺無已時,為各省之最。迨抗戰軍興,國立中央大學遷往重慶沙坪壩時,且遭阻力。本省分裂主義者竟斥為“文化侵略”,豈不可笑。斯時筆者已在重慶,親聞之也。固知喜歡搞獨立分裂者,并非某省某省而已也。再看看陳宧之接長湘督的故事吧。陳宧,鄂人也。督湘命令方發表,便惹起湘人大嘩。陳宧夾尾而逃之后,譚延闿乃乘虛而入,北京中央也只得承認既成事實。自此湘人治湘,湘人驅湘,湘人殺湘,湘人也就被本省軍閥蹂躪得民無噍類矣。事實上,國民黨北伐,也就是從湘人驅湘(趙恒惕驅唐生智),和湘人還湘(唐生智、譚延闿打回老家去)開始的。
所以軍閥混戰的歷史,是無法說得完的。以上只是略舉兩個小例子,其他就可舉一反三,毋需多贅了。至于那幾個力能震撼全國,影響及于世界的大軍事集團,像皖、直、奉三系,他們事實上便是“五代十國”之中各自專政四年的迷你小朝代。較小的軍閥,就根據個別情況分別簡述之了。
總之,吾人如從微觀史學角度,去作“個案研究”(case study),大小通吃,那它就浩如煙海,從何說起?可是我們如從宏觀史學去看它,觸類旁通之,那也就無啥復雜之可言了。集體而觀之,一丘之貉,是有其通性的。總之,王綱解紐,藩鎮割據,政客縱橫;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古今如出一轍也,何足異哉?何足異哉?
軍閥趣事舉隅
在我國社會文化轉型期中,一轉百轉,沒個規矩繩墨以為限制,有權便有一切,因此有權的人就可以胡作非為了。像上述魏三鬧那個小軍閥,便有生殺之權。他就可以隨便殺人。在那個無法無天的軍閥時代,有趣的故事是說不完的。就以現代化的奢侈品的汽車為例吧,哪個大軍閥能沒有專用汽車呢?但是內地省份,既無公路,又無維修設備,如何是好呢?所以他們的汽車都是動用整連整營的士兵民夫,從江邊駁船上抬了上去的。汽車拋錨了,電瓶沒電了,輪胎沒氣了,再抬下駁船,運往“下江”去修理。
有些向往現代享受的四川軍閥,那時還特地從上海雇用“網球秘書”呢。這些少年英俊的網球選手,有時被軍閥們的年輕漂亮的如夫人們看中了,曾發生過私奔被捉回槍斃的慘事。想不到某軍閥某次醋海興波,竟為私奔者同生共死的愛情所感動,不但未判他們死刑,反而資助情奔,成全好事,一時傳為“佳話”呢。
上述這些荒唐的小故事,都是顧維鈞、李宗仁、張學良等等三朝元老,和他們之下的文武僚屬們所親口告我的;有的也是筆者朋輩之間,包括許多“鳳子龍孫”和“高干子弟”所轉述的真實故事。較之司馬遷所根據的“街談巷議”,可靠多矣。略記一鱗半爪,以概其余,作為時代的見證罷了。
地方政府中回避制的徹底破產
在一個有固定型態的社會里,像傳統的漢、唐、明、清大帝國,社會上有了矛盾,它都有逐漸發展出來的既定制度,來加以預防和解決。像筆者在《袁氏當國》里所說的“回避制”,從漢朝到清朝的規定,都是本郡人不能為本郡的郡守;非本郡人不得為本郡的郡吏(行政干部)。在“郡吏”一條上,明清兩朝雖稍有變通,但是本省人不能為本省督撫,卻是鐵定的,不許違背。如果辛亥革命之后,此一回避制繼續有效,則民國時代的地方軍閥,“回避”一下,猛虎不能歸山,他們就不會那樣無法無天了。試問如把張作霖調到四川,韓復榘調去云南,龍云調到東北,在“非本郡人,不得為郡吏”的規定之下,他們遠適異鄉,光桿一條,恐怕也就黃牛掉到井里去,有力難使了。
再說那些網球秘書的悲劇吧。你搞三宮六院,你就得維持個宦官制來加以配合,才能保證安全。你既然搞了幾十個后宮佳麗,同時又養了幾百個英俊瀟灑、未經閹割的東北小伙計,來做網球秘書、游泳教習、私人醫師和衛士司機,那么,干柴烈火,怎能不出毛病呢?凡是一個有“定型”的社會政治體制,其附帶產生的制度,不論為善或作惡,都是彼此配合的。不配合就要發生矛盾,發生動亂。所謂“轉型期”,就是在一定期限里把各種彼此矛盾的制度,一轉百轉,使它們轉向相同的方向,摩擦就減少了。
就以帝制轉民治這一程序來說吧,在朝中把皇帝轉成總統;那么在家中,則父權、夫權也得隨之減少的。你不能只在“朝中”把皇帝殺了、廢了,而“家中”還有千千萬萬的小皇帝,穩坐江山,那么這個民主社會就不是真民主了。其實政治革命易,而家庭革命難也。因為政治革命中的皇帝只有一個;而家庭中的皇帝,則在千萬以上也。你要把這為數至幾千萬的小皇帝,一個個拉下馬,乖乖,那就非幾十年、幾百年不為功了。這只是一個例子。再看看所謂黑社會,我們所熟知的黃金榮、杜月笙,也都是他們各自幫會中的皇帝。你把這兩位小皇帝拉下馬,試試看要用多少氣力?
且把這些現象再“概念化”(conceptualize)一下,我們可以說,傳統中國的社會也是個“多重重心的社會”(amulti-centered society)。每個重心之中,都各有其小皇帝,和小朝廷。
附注:其實兩黨的本身也是兩個小朝廷,而他們的小朝廷之中,還另有其小小朝廷呢。例如戴笠就是他那小小朝廷中的皇帝。戴某統治他的小小朝廷,所用的既不是“國法”,也不是“黨紀”,而是用他所特定的所謂“家法”。二戰前后,在胡佛(J.Edgar Hoover,1895—1972)領導下的美國聯邦調查局(FBI),也是個自有其私法的小朝廷,只是沒有我們小朝廷的問題那樣嚴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