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住院醫生夜未眠
- (美)邁克爾·柯林斯
- 4987字
- 2019-05-27 18:1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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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年前的7月
一個悶熱難耐的周五下午,我們聚在梅約中心14樓的一個小屋子里,準備參加崗前會議。再過一天,我們這些人就要正式成為住院醫生了。擠在這個小屋的人當中有15個聰明絕頂的骨科醫生,這是他們工作的第一年。還有我——29歲,曾經的出租車司機、建筑工人,一個對醫學懷有極大的夢想與熱情卻沒有足夠證書證明自己能力的我。
我們開始輪流做自我介紹,有人來自大學優秀生聯誼會,有人則是阿爾法·奧米伽的成員。梅約醫療與研究中心在世界享有很高的聲譽。我不禁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干什么來了。我就是那個急躁、不討人喜歡的家伙,是抽屜里的那把呆瓜手術刀。
所有其他人早在醫學院的時候就已經實習過好幾輪了,其中的一大部分人還在之前花過無數個不眠之夜用于寫論文、做關于骨科的研究。可我呢,當我在醫學院的時候,晚上在貨車停車處工作。我既沒有搞過研究也沒寫過論文,并且只僅僅有過一次實習。我沒有接觸過成人外科手術的世界,而成人手術又恰恰占了梅約中心骨科工作的相當一部分。
在介紹完規則后,一個高大的、長著厚嘴唇與波浪式灰色頭發的男人笨拙地走到了臺前,自我介紹說是部門主管約翰·哈丁博士。他首先對我們的加入表示歡迎,接著簡要地介紹了梅約中心骨科的歷史,追溯了一大圈名人,并表示我們現在從事骨科是非常幸運的,因為科技已經有很大的進步了。
哈丁博士講完后,一個帶著厚厚眼鏡、滿臉皺紋的小個子男人湊近麥克風。等到屋子安靜下來,他才開始介紹自己:“我是本杰明·伯克博士,住院部主任?!彼舱f了一些歡迎的話,然后就開始講述我們這個職業的神圣性,警示我們前面的路還很漫長,但又可以帶來強烈的滿足感?!澳銈円谶@待上4年,前兩年是初級住院醫生,后兩年是高級住院醫生。倘若你夠努力、技藝也夠精湛,那么在最后一年,我們或許會考慮讓你來做住院總醫生?!痹谀┪?,他說:“這兒就是梅約。病人帶著期盼到這兒,希望從這里得到幫助,而我們也希望你們每個人都竭盡全力?!?/p>
最后,伯克先生的秘書——維歐拉·霍普金斯向我們介紹我們第一年的任務。
“梅約下屬有兩個醫院,你們都需要在這兩所醫院里工作。但是在第一年,你們中的12人會去圣·瑪麗醫院,另外4人會去羅切斯特衛理會醫院?!彼€說期待見到我們,祝福我們都有一個“愉悅幸福的梅約4年”。
接下來,我撕開了屬于我的那個小盒。在“羅切斯特衛理會醫院”的題頭下,寫著4個名字:
比爾·查普林
邁克爾·柯林斯
杰克·曼寧
弗蘭克·威爾士
當我們從這個屋子四散而出的時候,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邁克爾·柯林斯?”
“嗯?!蔽覒艘宦暎D過身來。
一個矮胖、滿臉雀斑、長著一頭桀驁不馴的紅頭發男人伸出手來?!氨葼枴げ槠樟郑彼f,“我想我們會是一個戰壕里的了。”
握手的時候比爾說:“你見過其他兩個了嗎?”他指了指身后。
一個看起來很友好,長著濃密褐色胡子、扎著蝶形領結的男人雙手握住了我的手?!案ヌm克·威爾士,見到你真高興!”這就是弗蘭克。后來的接觸讓我覺得,這個來自懷俄明州農場的小子有著大大的微笑和寬廣的心胸。我都分不清這小子農村式的滑稽有幾分是故意裝的、幾分是與生俱來的。
“我是杰克·曼寧?!币粋€高個子、有著運動員身材的男人說道。他戴著一副圓圓的眼鏡,額頭有些禿。我與杰克握了手。接著他問我從哪里來。
“芝加哥西區,你呢?”我說。
“盛產玉米的地方——得梅因,艾奧瓦州?!?/p>
我轉向弗蘭克·威爾士?!案ヌm克,你呢?”
“我從上帝的領土來——”
“你也是芝加哥來的?”
“芝加哥?哈哈,小子,是懷俄明,那里是麋鹿之鄉、野牛之地。那山遠得眼睛都望不到邊兒。哈,在芝加哥可沒有這樣的好地方?!?/p>
我說是沒有,不過我們有大個兒的耗子和蟑螂。
在梅約,每位大夫名下都有一定數量的病人。初級與高級住院醫生會被分配給各個大夫。當我發現自己被委派給了哈丁博士的時候都傻了。
哼,太好不過啦,這正是我所要的:讓部門主管親自發現他雇了一個什么樣的蠢貨。我仿佛在腦海中看到第二天哈丁博士拷問我的樣子。
“柯林斯醫生,您都做過哪些研究?”
“研究嘛,啊,嗯,確切地說,我還沒有……”
“那論文呢?寫過什么東西嗎?”
“論文?我寫過東西嗎?嗯,好像沒有。我是說,啊,沒有寫過很多。嗯,這一點兒那一點兒的。也沒有什么重要的東西。當然了,我還是很想寫啦。想寫很多。我有很多想法,正在……”這個時候,我就會搪塞說很快就把東西給他過目。
非常幸運的是,哈丁博士——抑或是大約翰(住院醫生們都這樣叫他),在第二天早上根本就沒理我。在他草草地與我們握了手后,就將精力放在了另一個高級住院醫生——阿特·海斯垂身上。阿特引導我們走到住院室巡查病人。在梅約,這樣的巡查一天兩次。除了星期天之外的每個早上,主治醫師都要帶領住院醫生進行查房,而住院醫生則在每天下午自行查房——包括周日早上。
當我們站在一號病人門外的時候,阿特對哈丁博士簡要介紹說:“TKA,第二天。引流管拔出。今天下床。狀態還好?!憋@然,哈丁博士知道這些話是什么意思,因為他點了點頭,進了屋。我呢,則忙不迭跟了進去,一邊還在琢磨TKA是個什么玩意兒。
我縮在后面一言不發,整個上午的查房都是這樣。只有這樣,我的無知才不會被發現。當查房結束的時候,我是一個雖然還清醒著但已經被嚇蒙了的年輕人。真的要補課充電了。
可更糟糕的是,周六上午有組會。伯克博士提醒過我們,這樣的組會是必須參加的。我磨磨蹭蹭地進了會議室,發現會議才剛剛開始,一位高級住院醫生正在講解病例??吹剿孕艥M滿,醫學術語隨口就來,我還真是由衷產生了敬畏。
“這是一個52歲的農民。30年前有過半月板切除術,術后恢復良好。最近10年關節變性??嘉拇共┦恳呀浽谏现苋秊槠渥隽薝TO?!?/p>
我滿頭霧水地坐在那里,對自己是梅約最無知的骨科住院醫生的事實心知肚明。于是我奮筆疾書地記錄:“UTO? ”“檢查約翰·斯文森的X光結果?!?/p>
對于這樣的會議,我在醫學院里已經是司空見慣。通常是實例講解在先,然后一些倒霉的初級住院醫生就會被叫起來回答那些復雜的問題。他們中很大一部分自然是答不上來的,結結巴巴或者是不知所云。隨后,高級住院醫生或者主治醫師就會給出正確的答案。在這種情況下,難倒初級住院醫生被認為是件好事兒,因為可以激勵其更加努力學習。
可我呢,完全不在調上。雖然我在醫學院的時候成績非常好,但是我絕少接觸骨科??吹阶≡横t生同僚們的資歷后,我意識到自己缺少的不僅僅是經驗。在他們面前,我簡直是個骨科大白癡,倘若有人叫我回答問題,那么恐怕他們都會替我感到羞愧。一想到我還是他們當中的一員,整個部門的大夫就沒準會瘋掉。
當坐在我后面的杰克·曼寧向前湊過來問我見習過多少UTO的時候,我不得不假裝沒聽到。他還不如問我做過多少次UFO呢!至少我還知道UFO是個什么東西。
那個早上,若是比誰縮在椅子里更深的話,那么沒人能贏得過我了。會議結束的時候,我腦袋都滑到椅子背下邊去了,以至于被杰克笑著說我這個軟骨頭都快化了?;突桑疫\的是我還沒有被點名回答問題,因此我的小秘密還可以保存一個禮拜。
即使會議結束了,我還是低著頭蹭出了會議室,心里也還在哆嗦,生怕誰會把我叫回去問我:什么情況下更適于采用半側的關節成形術,而不是整個肩部置換術?那樣的話,我寧可趴到地上,讓他們殺了我,至少這樣還可以減輕點痛苦。
在短短的24小時之內,我已經從成為梅約的骨科住院醫生的興奮中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假冒偽劣產品,這感覺真是痛苦。把我放在這都算是玷污了這些優秀的大夫們。一旦我的無知被發現了,就準得命令我立即向住院醫生項目主任匯報。接著,我就會被塞進昏暗的圖書室,對著堆滿了古老的、皮面的、褪了色的醫學條款的櫻木書架。接著,從陰暗中走來了冷靜的伯克博士,他會遞給我一個精雕細琢的木盒子,并說:“來吧,打開它?!?/p>
于是我掀起蓋子,發現一把30厘米長、把手上鑲著珍珠的匕首靜靜地躺在小巧的緞子墊上,刀刃閃著凜凜寒光。
為了整個住院醫生項目,為了梅約中心,為了曾經拿起手術刀的每一位大夫,我一定要“做一次正確的事情”。當然了,伯克博士不可能作出任何許諾,但如果我“做了”,如果我還有“團隊意識”,那么我還會在尸體實驗室里坐上“頭把交椅”的。
* * * *
回到休息室,我開始抄寫哈丁博士名下病人的名單,計劃著等有時間一個一個調出他們的檢查報告看。剛抄完,阿特·海斯垂就進來了。
“邁克!”他拍拍我,“周末我去雙子城,你幫我代班吧。今天下午走之前我會查房,明天早上就歸你啦!”他看到我很驚恐,繼續說道:“別擔心啦,如果遇到什么問題,就找高級住院醫生,他們會幫你的?!?/p>
說完,他把傳呼機遞給我,笑著說:“就這么說定啦!”然后就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我一下子愣在了那兒有好幾秒,手保持著微微張開的狀態,眼睛死死地盯著手中的傳呼機。這個嚇人的東西。我小心翼翼地將傳呼機別在腰間,仿佛那是一小瓶隨時會爆炸的硝化甘油。一想到護士隨時會通過它呼叫我,我就毛骨悚然。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在看檢驗表。一邊看檢驗表上的信息,一邊在卡片上做記錄。然而,也有一些術語讓我抓破了頭皮也不知其所然。我的確可以問護士,但接下來她們就會把我扔出門去,誰讓我什么都不知道!
6點,我已經開車回到在羅切斯特郊區的家中了。妻子帕蒂在后門迎接了我。她用雙臂摟著我的脖子說:“我們骨科大夫的第一天過得怎么樣?”
我好像被蜇了一下。把我稱作是骨科大夫可真算是異想天開了,連醫學系的學生知道的骨科知識都比我多??晌抑皇怯H了親帕蒂,含糊地說“還不錯”。
“那干嗎苦著個臉?做了什么傻事了?難不成切錯腿啦?”
“親愛的,我感覺我是個傻瓜,連骨科的基礎知識都不知道?!?/p>
帕蒂用手背摩挲著我的臉頰說:“正因為如此,才需要住院醫生??!”
* * * *
那個晚上,有三年住院醫生資歷的約翰·斯蒂文森舉行派對。他很貼心地邀請了我們這些初來乍到的菜鳥們。于是,我和帕蒂將兩歲大的女兒艾琳交給保姆照顧,于8點抵達斯蒂文森的公寓。
帕蒂和我在屋子里閑逛,不時聽到有關肌內干細胞、關節囊肩胛下肌成型手術以及抗心磷脂的討論。我真希望能有人談點別的,那樣至少我還能插上話兒。
我在廚房里找到了比爾、弗蘭克和杰克。他們舉杯示意后,開始向彼此介紹自己的妻子。
正當我們把酒言歡時,我的傳呼機響了,我嚇得差點兒把碗扔在地上。是衛理會醫院的骨科打來的,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電話一通,就馬上有人告訴我趕緊來衛理會醫院,有急診需要處理。我當然不知道該怎么處理了。
我在臥室門邊找到了電話,撥了過去?!澳?,我是柯林斯醫生。”
“柯林斯醫生?”對方很困惑,“我要找的是海斯垂博士?!?/p>
“今晚我替他當班。我今天才開始上班,我是初級住院醫生。”
“哦,好吧,”對方在電話中說,“我是安·齊沃斯,照顧韋爾特舍爾太太的護士。我們能扶她起來嗎?”
聽到這兒,我在腦海中瘋狂地搜尋著。韋爾特舍爾太太……好像有一點印象。我頓了頓,最后終于咕噥道:“韋爾特舍爾太太?”
“是的,韋爾特舍爾太太,在7214病房。三天前剛做TKA?!?/p>
我驚恐地琢磨:TKA?啊,想起來啦,完全膝關節成形術。
雖然我現在知道了它是什么玩意兒,可是關于能不能把她扶起來,我可是一點兒都不知道。這個韋爾特舍爾太太沒準兒是哪個國家總統的老婆呢。要是說錯了怎么辦?我仿佛看見明天的羅切斯特新聞快報的大標題寫著:
由于蠢蛋初級住院醫生錯誤地允許韋爾特舍爾太太在術后三天行走,導致腿斷!
那我可完蛋了。我在梅約的工作會僅僅持續一天,還哪管按規定,我這不著調的醫生還要待上4年呢。
我沉默了許久。護士終于開口了:“喂?您還在聽嗎?”
“啊,我在?!?/p>
“那么,我們能扶她下床嗎?”
再考慮也沒有用,因為我壓根兒就不知道答案。于是,我做了所能做到的最機靈的事兒——博取護士的同情。
“你瞧,安,我是新手。說實話,我不知道。你們通常是怎樣做?”
屬于她的時刻到了。或許平日里她不被那些自大的外科醫生放在眼里,這下,她可找到撒氣筒了。
電話這邊,我在等著。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后,她肯定是可憐我,因為她沒有把我當成撒氣筒,而是慷慨地幫助了我——這不是護士第一次幫我,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通常情況下,我們會讓病人起來。她術后恢復得很好。我想可能是海斯垂博士忘了和我們說了。”
“好的,那就好。你們讓她起來吧?!?/p>
“謝謝您,醫生?!?/p>
我長出了一口氣:“安,這次算我欠你的。”
放下電話,我解脫了。第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我謝謝了約翰的邀請,然后和帕蒂回到了家。我真想好好睡上一覺。明早還要去檢查哈丁博士的每一個病人——獨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