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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1931年。法國的醫生和醫學院的學生們聚首巴黎,參加一年一度的雷耐克會議(Laennec conference)。有一天將近中午,來了一位神父,身著長袍,戴著天主教會的羅馬式白領圈,胳膊底下夾著一個舊皮包。他自報家門,名曰亞梅哈克神父(Father Armailhac),來此是為得到法國最優秀的解剖學家們的高見。公文包里是“都靈裹尸布”的若干特寫照片。那是一方亞麻布,信者堅稱:耶穌被從十字架上給弄下來的時候,就包在這方布里安葬。這裹尸布的真偽,當年就有人懷疑,如今也是一樣,于是教會就求助于醫學,看看布上的痕跡是否與解剖結構和體格的真實情況相符。

皮埃爾·巴內特(Pierre Barbet)醫生,是一位大名鼎鼎、不知謙虛的外科醫生,把亞梅哈克神父請進他在圣約瑟夫醫院的辦公室,爽快地自任這份工作。“鄙人精通解剖學,教授此課為時已久,”在《身臨骷髏地的醫生:一位外科醫生講述我主耶穌基督的激情》(A Doctor at Calvary:The Passion of Our Lord Jesus Christ as Described by a Surgeon)這本書中,他記得這么告訴過亞梅哈克神父。“我與尸體密切接觸,時有13年矣。”下一行說道。你得假定教學工作量與密切接觸尸體的年歲是一碼事,可誰知道呢。他把他家里的死人藏在地窖里,也說不定。

關于我們的巴內特醫生,我們所知不多;我們僅僅知道,為證明裹尸布的真實性,他非常盡心,或許盡心得有些過分了。僅僅一天之后,他就在他的實驗室里,往一具尸體的手腳上釘釘子。這尸體的模樣像精靈,頭發像愛因斯坦——這是許多無人認領的尸體中的一具,給送到巴黎的解剖室是理所當然的。他把這具尸體釘在了他自造的一個十字架上。

巴內特盯住了裹尸布上的兩道細長的“血跡”,“都靈裹尸布”上果真有血液嗎?按照已故的化學家與裹尸布行家艾倫·亞迪爾(Alan Adier)做的法醫學實驗,答案幾乎是肯定的。按照《都靈裹尸布研究》的作者喬·尼克爾的說法,答案幾乎是否定的。在著名的科學打假小組“科學調查奇異斷言委員會”的網站上的一篇文章里,尼克爾說對所謂“血液”的法醫學檢測表明那是紅赭石和蛋彩畫的朱紅顏料的混合物。那該是從裹尸布上右手背的“壓痕”處流出來的。這兩道污跡來源相同,但走的路徑不同,角度不同。第一道,他寫道,“斜向往上、往里(從解剖學上看,這痕跡的形狀好像一個士兵在沖鋒),到達前臂的尺骨緣。另一道流痕,更細、更曲折,向上走到肘關節。”聽聽此番關于士兵的高論,我們由此早早地瞥見了隨著時間而變得清晰起來的那號事兒:巴內特是某種怪人。我的意思是,我無意于冒犯,但誰能用戰斗的想像來描繪血液流動的角度呢?

巴內特斷定這兩道流痕的來歷,乃是耶穌試圖替換著把自己提起來,但體力不支而委頓,終至懸掛在手上;因此,那兩道來自釘子傷的血跡走著兩條不同的路,這取決于他當時的姿勢。耶穌之所以這么做,按照巴內特的理論來看,乃是因為當人掛在胳膊上的時候,呼吸就變得困難;耶穌掙扎著免于窒息。然后,過了一會,他的腿疲勞了,他就重新委頓下去。巴內特援引了一個用于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拷問技術,來支持他的觀點。把受害者兩只手綁起來,然后把他吊起來。“綁著手把人吊起來,導致多種痙攣和抽搐,”巴內特寫道,“最終痙攣和抽搐蔓延到吸氣肌肉,使呼氣不能;受刑的人不能排空肺部,窒息而死。”

巴內特運用裹尸布上傳說是血跡的角度,來推測十字架上的耶穌必得采取的兩種姿勢:在委頓的姿勢中,他推測伸出的胳膊與十字架的橫木成65度的夾角。在引體向上的姿勢中,胳膊與橫木成70度夾角。巴內特接著試圖證實這一點,使用的是從城市里醫院和貧民院送到解剖系的那些無人認領的尸體中的一具。

巴內特把尸體搬回他的解剖室,就立刻動手把它釘在一個自造的十字架上。他接著把十字架豎起來,等著垂到不能再垂,測量兩條胳膊之間的角度。瞧啊,果真是65度。(由于尸體當然不聽勸說做引體向上,第二個角度就無法證實了。)巴內特書的法語版本里有一幅那個釘在十字架上的死人的照片。我們只能看到那具尸體的腰部以上,因此我說不上來巴內特是否按照耶穌的做派打扮他,給他套上尿布似的下裝,但我說得上來他和說單口相聲的斯波爾丁·格雷出奇地相似。

巴內特的想法提出了一個解剖學的難題。如果耶穌的腿撐不住了,他就被迫把全部的體重吊在釘在十字架的手掌上,那么釘子不會把肉撕開嗎?巴內特想,事實上耶穌莫不是被釘了更結實、骨頭更粗的手腕,而不是釘了手掌。他決定做一個實驗,這在《身臨骷髏地的醫生》中講得詳細。這一次,他不把一具尸體折騰到十字架上,他把一條孤零零的胳膊釘在上面。不等少了這條胳膊的那具尸體被搬出屋子,巴內特就把錘子拿出來了:

把一條胳膊的2/3從一個強壯的男尸上截下來,我把大約1/3英寸粗的方釘(耶穌受難的那種釘子)打進掌心……我小心翼翼地把100磅的重物掛在肘部(一個6英尺高的男子的一半體重)。10分鐘之后,傷口拉長;我于是適當地晃動了一下這整個的東西,我看到釘子突然從兩根掌骨之間的縫隙中劃開一道口子,把皮膚撕裂得很長……再次輕輕晃動,把剩下的皮膚撕掉了。

在此后的幾個星期中,巴內特撕裂了12條胳膊,試圖在人類的腕關節發現一個合適的點,以便釘入一根1/3英寸粗的釘子。強壯的男人,手有輕傷,此時不可訪問皮埃爾·巴內特醫生的診室。

最后,巴內特那把忙碌的錘子在他認為是釘子通路的真正位置上找到了路徑:德斯托間隙,即手腕處的兩根骨頭之間的一個豌豆大小的缺口。“每一次,”他寫道,“釘子尖自己就找到了方向,好像滑進了漏斗一般,然后就自動找到了那個等著它進入的空隙中。”好像神的干預也適用于釘釘子。“這個點,”巴內特繼續得意洋洋,“正是裹尸布上釘子痕跡的所在,沒有哪個造假者知道這個點……”

接著來了弗雷德里克·祖吉畢(Frederick Zugibe)。

祖吉畢是紐約州洛克蘭縣的一位冷峻而忙碌的驗尸官,參加世界各地的所謂“裹尸布會議”,探討十字架受難和“江湖騙術”,以此打發閑暇。如果你給他打電話,他總說可以騰出時間來;但是,事情很快就清楚了:在通話的當口,閑暇是祖吉畢缺少的某種東西。用什么方法來判斷對基督的每只手的拉力,他正把這個問題解釋到一半,他的聲音卻從電話上離開片刻,然后回來,接著說,“抱歉,一具9歲孩子的尸體,爸爸把她打死了。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來著?”

證明“都靈裹尸布”的真偽,不是祖吉畢的任務——我猜那是巴內特的任務。祖吉畢在50年前對十字架的研究感興趣,當時他是個生物學的學生,有人讓他讀一篇論文,說的是十字架的醫學方面。論文中的生理學信息不準確,這叫他吃驚。“因此,我就把它弄個水落石出,寫了一篇學期論文,開始感興趣了。”“都靈裹尸布”讓他感興趣,僅僅是因為它可能(假如它是真的)提供關于十字架酷刑的大量生理學信息。“當時我遇到了巴內特。我想啊,喲嗬,這事兒叫人興奮。他必定是個聰明的主兒——兩道血流等。”祖吉畢開始做自己的研究。一個接著一個,巴內特的理論土崩瓦解了。

和巴內特一樣,祖吉畢也建立了一個十字架。這個十字架在紐約市郊他的車庫里,一直豎了40年——在2001年有幾天例外,是為拿出去修理(橫木歪了)。他釘的不是尸體,祖吉畢使用活的志愿者,前后有幾百人。在他開始研究的時候,從當地的一個宗教團體“圣弗蘭西斯第三教團”中,他招募了區區100位志愿者。你必須為這些實驗對象付多少錢?一分錢也不花。“他們該給我錢,”祖吉畢說,“人人都想上去,看看那是個什么感覺。”那當然啊,祖吉畢用的是皮帶,不用釘子。(在這么多年里,祖吉畢時不時地接到志愿者的電話,他們要來真的。“你相信嗎?一個女孩給我打電話,想讓我真的用釘子釘她。她所屬的那個團體,往臉上鑲金屬片;他們做手術改頭換面,他們把舌頭割分叉,還把那些東西放在陰莖里。”)

在他開始把人弄在十字架上的時候,祖吉畢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情,是沒有一個人呼吸有麻煩,即便他們在上面待了45分鐘。(他懷疑巴內特的窒息一說,也對巴內特的折磨一說嗤之以鼻,因為那些人的手直接吊在頭頂,而不是分開了掛在兩邊。)祖吉畢的實驗對象也沒有不由自主地引體向上。實際上,在一個不同的實驗中,在你要求他們這么做的時候,他們也不能這么做。“在那個姿勢上,雙腳蹬不到十字架,要做引體向上完全是不可能的。”祖吉畢如此斷言。另外,他指出,那兩道血流在手背上,而手背被緊壓在十字架上。如果耶穌引體向上,然后又委頓下來,那么從傷口中涌出的血應該早就涂抹成一片了,而不會整整齊齊地分為兩股道。

那么,什么東西導致裹尸布上的那兩道著名的痕跡?祖吉畢設想,那是在耶穌被人從十字架上弄下來清洗的時候留下的。清洗擾動了凝固的血,少量的血會流出,并且在遇到尺骨莖突之際就分為兩道細流(尺骨莖突是手腕的小指那邊的突塊)。祖吉畢想起來,在他的實驗室里,他曾經看到一個中彈的人就是像那樣流出了血。他驗證他的理論,手段是清洗剛剛來到他實驗室的尸體傷口上的干血,看看是否有少量血液會滲出來。“幾分鐘之內,”他在裹尸布的刊物《壽衣》(Sindon)發表的文章中寫道,“一條細小的血流出現了。”

關于德斯托間隙,祖吉畢然后注意到巴內特犯了一個解剖學上的低級錯誤。不像巴內特在他的書里聒噪的那樣,德斯托間隙并不精確地就在“裹尸布上的釘子痕跡之處”。“都靈裹尸布”上的手背傷,顯得是在手腕的拇指那一邊,而任何一本解剖學課本都證實德斯托間隙是在手腕的小指的一邊,而巴內特確實把他的釘子打進了尸體手腕的小指的一邊。

祖吉畢的理論主張:釘入耶穌手掌的那根釘子,有一個角度,結果從手腕的背部鉆出。祖吉畢有他自己品牌的尸體證據:一些在44年前拍攝的照片,拍的是一個在他的實驗室里的謀殺案的受害者。“她遍體遭受野蠻的刀刺,”祖吉畢回憶說,“我發現了一處由自衛動作導致的傷口:她舉起手,為了保護臉免遭惡毒的攻擊。”盡管入口傷在手心里,但那把刀顯然以某種角度前進,結果在手腕的拇指一側的背面鉆出來。進刀的路徑顯然不曾遇到什么阻擋:X光照片不曾顯示有骨頭被切斷。

在前文提到的《壽衣》雜志中的那篇文章,有一幅祖吉畢和他的一位志愿者的合影。祖吉畢穿著過膝的白大褂,在照片上正在調整固定在那人胸脯上的一個生命體征感受器。那個十字架幾乎碰到天花板,居高俯視著祖吉畢和他的那一套醫學監視儀。這位志愿者赤身裸體,但穿著健身短褲,留著熱情洋溢的胡子。他的表情,類似于一個在等公共汽車的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神態。這兩個人都沒有意識到有人在給他們拍照。我認為,當你投身于這么一種實驗的時候,你會為外界留下什么怪異的印象,你簡直是沒有感覺了。

毫無疑問,巴內特看不出這有什么奇怪或者不對頭的地方:把尸體用作教授解剖學的手段,或者用作模擬十字架酷刑的被試者,以便向懷疑者證明神奇的“都靈裹尸布”是真東西,都是差不多的事情嘛。在《身臨骷髏地的醫生》這本書的前言里,他寫道:“我們這些身為醫生、解剖學家和生理學家的人,我們這些明白事兒的人,應該大聲宣布這么一個可怕的真理:我們可憐的科學不應該滿足于解除同胞們的痛苦,還應該有更大的抱負,要對他們進行啟蒙。這確實是至關重要的。”

依我看,沒有什么“更大的抱負”比得上“解除同胞們的痛苦”——宗教宣傳這么一種抱負,肯定不算回事。有些人(我們將見到他們),在完全死了的時候,也能解除他們同胞的痛苦與苦難。如果曾有一具尸體有資格當圣人,他們將不是掛在十字架上的我們的斯波爾丁·格雷,他們將是這么一些伙計:大腦死了、心臟跳著的器官捐獻者,他們天天在我們的醫院里進進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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