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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奔往手術室的病人的運動速度,是一個往太平間里去的病人的速度的兩倍。在醫院走廊里運送活人的輪床,帶著意志的光環前進,表情如蠟的護士大步護衛左右,靜脈輸液器穩定地滴著,呼吸氣囊在起伏,輪床最終沖進一道雙扇門。載著尸體的輪床,不需要這么急。它由一個人推著,靜悄悄的,少有人理睬,宛如購物車。

出于這個理由,在那張輪床從我旁邊推過去的時候,我認為我說得上來上面的那個女人死了。我一直站在位于舊金山醫學中心的加利福尼亞大學的手術室的護士站近旁,看那些輪床來來往往,一邊等著馮·彼得森(Von Peterson)。此人是“加利福尼亞器官移植捐獻者網絡”的公共事務管理者。我也在同時等一具尸體,我將其稱之為H。“你們的病人在那兒。”值班護士說。一群藍綠色的腿騷動起來,不知道為什么急急忙忙往前跑。

在往急救室的路上,H既是一個死人,又是一個病人,這是她與眾不同的地方。她是所謂“心臟跳動的尸體”,哪兒都活著,只有大腦死了。在人工呼吸機發明之前,不存在這種離奇的尸體。沒有一個發揮功能的大腦,身體不會自己呼吸。但是,把這具尸體連在呼吸機上,它的心臟就跳動了,其他器官也繼續活躍幾天。

看起來、聞起來或者摸起來,H都不像死了。如果你俯身于這個輪床,你看得見她脖子中的動脈在跳動。如果你摸摸她的胳膊,你會發現它溫暖而有彈性,正像你自己的胳膊那樣。為什么護士和醫生把H叫做病人,為什么她被推進手術室,這或許就是原因了。

因為在這個國家里腦死亡是死亡的法律定義,病人H肯定是死了。但是,作為器官與組織的H卻活得蠻不錯。這兩個似乎矛盾的事實為她提供了大多數尸體得不到的機會:一個延長兩三個陌生人的生命的機會。在接下來的4個小時里,H將舍棄她的肝、腎和心。一次一個,外科醫生將來來去去,把器官拿走,然后匆匆返回他們的那3個垂危病人那里去。直到最近,在做器官移植的醫生們中間,這個過程名曰“器官收割”,這說法有一層喜滋滋、美滋滋的意思,或許也有點喜滋滋過分了吧,因此后來他們改口一個比較公事公辦的說法“器官摘取”。

在H的例子中,一個醫生將從猶他州來摘取她的心臟;另一個醫生,那個來此既取肝、又要腎的醫生,將把器官帶到兩層樓下。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是器官移植的重鎮,在這里取下的器官常常不出門。更通常的情況,是一個器官移植醫生將從這里到某地的一個小鎮子去尋回器官——經常是取自事故受害者,即某個具有強壯而健康的器官的年輕人,其大腦遭到了意外的重擊。醫生這么做,通常是因為那個小鎮子的醫生沒有獲得器官的經驗。有謠言說,那些受過手術訓練的惡棍,在旅館房間里割走人家的腎;蠻不是那么回事,器官摘取是一個很難做的事情。如果你想把這件事做得對頭,你就得坐飛機親自出馬。

今天的腹部還原醫生名叫安迪·帕瑟爾特(Andy Posselt)。他拿著一根電燒棒,這東西看起來像銀行里的一支拴在細繩上的便宜筆,但其功能類似于手術刀。這個棒且割且燒,因此在切了口子的時候,被切割的血管同時就焊上了。結果是這樣:血流得少了,煙和味兒就多了。那不是一種難聞的味兒,不過是燒焦了的肉那種味兒。我想問帕瑟爾特醫生他喜不喜歡這種味兒,但我沒好意思這么問,而改口問,我喜歡這個味兒(我其實不喜歡,或者也許僅僅有一點喜歡),他是否認為這個嗜好不好。他回答說,那既不壞也不好,僅僅是有病。

我以前不曾見過大手術,只見過大手術的刀疤。從刀疤的長短來看,我想像得出外科醫生怎么干活兒:從一道八九英寸長的口子里,把東西拿出來,再放進去,正如一個女人在她的小挎包底下摸索眼鏡。帕瑟爾特齊著H的陰毛的上緣下刀,朝北方向進刀兩英尺,一直切到脖子底下。他把她打開,宛如拉開了她風衣的拉鏈。她的胸骨被縱向鋸開,她的肋架可以扒開,然后一個挺大的牽引器支起來,把切口的兩邊扯開,現在切口的寬和長相等了。看她這個樣子,像一只打開著的格萊斯頓皮包,逼迫你看到人類軀干基本的模樣:一只結實的大容器,裝著五臟六腑。

從外表看。H很像是活的。在她的肝上,在一路通到下面的主動脈上,你可以看到她的心臟在跳。在刀割之處,她流血;她的器官圓潤飽滿、油光水滑。心臟監護儀上的電子節拍更加強了這么一個印象:這是一個活著的、在喘氣的、強壯的人。設想她是一具尸體,那很怪異,也幾乎不可能。昨天,我想對我的繼女菲比解釋心跳的尸體,她怎么也聽不明白。但是,如果他們的心臟在跳,他們不仍然是一個人嗎?她想知道。到最后,她斷定他們是“某種人,你可以跟他們玩惡作劇,但他們不知道”。我認為,要對大多數被捐獻的尸體做一個概括,這倒是一個蠻不錯的方式。死人在實驗室和手術室里的遭遇,好像是有人在背后對他們嚼舌頭。死人感覺不到、也不知道有誰背地里說他們的壞話,因此也不心煩。

在進行器官摘取的那幾天里,心臟跳動的尸體的這種矛盾而反直覺的情形,對重癥監護室里的醫務人員而言,確實是一種情感上的挑戰,不僅要把像H這樣的病人視為活人,而且還要以一樣的方式對待和照顧他們。尸體必須得到全天候的監護,還要為尸體考慮而實施“急救”措施。因為大腦不再能調節血壓或者激素水平,也不能把激素釋放到血流里,這些事情必須由重癥監護室的人來做,以免器官退化。在《新英格蘭醫學雜志》(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上,凱斯西儲大學醫學院的一組醫生發表了一篇題為《關于器官摘取的社會心理與倫理學寓意》的文章,說:“為一個已經被宣布死亡的病人實施心臟復蘇措施,而為在臨床上的那個活著的病人寫下了‘停止復蘇’的命令,重癥監護室工作人員或許為此感到困惑。”

人們對心臟跳動的尸體的困惑,反映的是人們在幾個世紀中不知道究竟如何定義死亡——即停止存在,剩下的僅僅是一具尸體。在腦活動能夠得到測量之前,長久以來心臟停止跳動被視為可以確定死亡的時刻。實際上,在心臟停止為大腦供血之后,大腦能夠存活6~10分鐘;但這事兒微不足道,心死即人死這個定義在大多數情況下都合用。麻煩是在若干世紀里醫生說不上來心臟是不是停止跳動了,也說不上來是不是自己聽不清心跳。聽診器到19世紀中葉才問世,早期的聽診器差不多相當于一個醫療助聽器。在心跳和脈搏特別微弱的病例中——溺水、中風、某些種類的麻醉中毒——連最一絲不茍的醫生也說不清病人是得了哪一種病,病人就有還沒死就被打發給殯儀館的風險。為減緩病人對活埋的巨大恐懼,也為了醫生自己拿得準,18世紀和19世紀的醫生們發明了很多有趣的方法,來驗證死亡。威爾士的醫生和醫學史家杰恩·邦德森(Jan Bondeson),搜集了其中的10來種,寫了一本充滿機趣、刨根問底的書《活埋》(Buried Alive)。相關的技術似乎有兩大類:一類是用劇痛喚醒據說失去了意識的病人,另一類是對病人實施一定程度的羞辱。用剃刀割腳底,用針扎腳趾甲底下。用銅號“可怕的尖叫以及過分的噪聲”對著耳朵聒。一位法國牧師建議用燒紅的撥火棍去捅被邦德森委婉地稱做“后門”的那個部位。一位法國醫生發明了一套乳頭鉗子,專派起死回生的用處。另一個人發明了一種類似于風笛的裝置,便于用煙草灌腸;他興致勃勃地在巴黎的太平間用尸體來演示。17世紀的解剖學家雅各布·文斯洛(Jacob Winslow),懇求他的同事們把滾燙的西班牙蠟澆在病人的額頭上,把熱尿灌進他們的嘴里。有一本瑞典語的小冊子建議把亂爬的昆蟲放在尸體的耳朵里。但是,出于簡單而原創的考慮,沒有什么比得上用“削尖的鉛筆”扎可能死了的那人的鼻孔的方法。

在有些案例中,遭到羞辱的,說不上來是病人還是醫生。法國醫生讓·巴蒂斯特·文森特·拉博德(Jean Baptiste Vincent Laborde),長篇大論他的節奏性拉舌頭技術,在疑似死亡之后的3小時之內實施。(他后來發明了用手柄搖動的拉舌機,干這活兒相當愉快,盡管有點乏味。)另一個法國醫生指導醫生們把病人的一根手指頭塞到自己的耳朵里,聽不自主的肌肉運動產生的哧哧啦啦。

這些技術,人多不信,一點也不奇怪;大多數醫生感覺腐爛是確定某人已死的唯一可靠方法。這意味著尸體必須停在家里或者醫生的診所里,停兩三天,直到很能說明問題的跡象和氣味能夠被人察覺。這想來不像給死人灌腸那么招人反感。因此就建造了特別的建筑,名叫“停尸間”,用來存放會開始腐爛的死人。停尸間是華麗的大房子,在19世紀的德國很普遍。有些還為男尸和女尸各自準備大廳,好像即便是死了,在一位女士面前,男人也靠不住,舉止也不見得體面。另外一些停尸間按照階級分間,家底殷實的死人,多付一份錢,好在奢華的環境中腐爛。花錢雇人守靈,盯著看有沒有活氣兒。他們做這個事兒,乃是借助于一個系統:用細繩把尸體的手指頭和一個鈴鐺我在某處的一個網站上讀到,這是“鈴鐺救命”這個成語的來歷。其實,估計一下就知道,在20年里,超過百萬具送到“停尸間”的尸體,醒來的連一具也沒有。如果鈴鐺警醒了守靈人(常常如此),那歸因于尸體在腐爛而導致的移動和塌陷。這是“鈴鐺一響,就得改行”這個成語的出處。你不常聽說這個成語,多半從來不曾聽說,因為那是我杜撰的。連在一起,有一次連著一架大管風琴的風箱。因此,死人那邊一有動靜,守靈的就立刻知道。由于臭味太沖,守靈的駐扎在另一個房間里。在若干年里,停在這里的尸體沒有一具起死回生,這種設施就關門大吉了。到1940年,停尸間跟著奶頭夾子和拉舌機一同銷聲匿跡了。

但愿靈魂在離開身體之際能被看到,或者用某種辦法能夠測到。那樣的話,判斷死在何時發生,就僅僅是一樁科學觀察的事兒。在馬薩諸塞州的黑弗里爾市,此事在鄧肯·麥克道高(Duncan Macdougall)醫生的手里幾乎夢想成真。1907年,麥克道高開始做一系列的實驗,試圖判斷是否可以稱量靈魂。6個臨死的病人,一個接著一個被安頓在麥克道高診所的一張特別的床上。這床放在一架臺秤的平臺上,其精度到了2/10盎司。(1盎司=28.3495克)通過觀察一個人在死前和臨死之間的重量變化,他想證明靈魂有實質。麥克道高的實驗報告發表在1907年的《美國醫學》(American Medicine)上,同一期的那些司空見慣的心絞痛和尿道炎的論文沾光不少。他的細心是沒說的:

過了3小時40分鐘,他斷氣了。與突然的死亡相一致,臺秤橫梁喀喇一下子沉下去,聽得見它撞到了低端限制桿上,而且一直待在那兒,不見反彈。失去的重量確定為3/4盎司。

失去的重量不可能歸因于呼出的濕氣和汗液的蒸發,因為這已經得到了確定,在他這例中,濕氣和汗液的蒸發為每分鐘1/60盎司,而我們說的這種失重是突然而巨大的。

他也不曾排大便;如果他排大便了,其重量也會一直留在床上,除了會失去濕氣的蒸發,這當然決定于糞便的流動性。膀胱排出了一兩股尿液。尿液也留在床上,只能通過緩慢而逐漸的蒸發對重量發生影響,因此不可能解釋突然的失重。

只剩下一個失重的渠道有待于探討,那就是把肺里的殘余空氣都呼出去了。我自己爬上床,我的同事把秤桿調到真實的平衡狀態。我盡力吸氣和呼氣,但對秤桿沒有影響。

在觀察了另外5個病人在死時也失掉了相似的重量之后,麥克道高轉向了狗。15條狗吐盡了最后一口氣,但沒有值得注意的失重,麥克道高視此為證據,因為他設想(與他的宗教信條一致)動物沒有靈魂。麥克道高的人類被試者是他的病人,他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怎么擁有了15條狗,這個他不曾解釋。除了地方上爆發了動物瘟熱病這個可能性之外,你禁不住猜測這位好醫生悄悄毒死了15條健康的狗,為的是稍微操練一番他的生物學神學。

麥克道高的論文,在《美國醫學》的讀者來信欄目中,引發了一場尖銳的爭論。同在馬薩諸塞州的醫生奧古斯塔斯·克拉克(Augustus P.Clarke),認為麥克道高沒能考慮到死時的體溫驟升,這是由于血液停止通過肺循環而被空氣冷卻。克拉克設想,這種體溫升高導致的出汗和濕氣蒸發,將解釋體重的減少,也能夠解釋狗不失體重。(狗冷卻自身靠喘氣,不靠出汗。)麥克道高反駁說,沒有了血液循環,就沒有血液流向皮膚表面,因此就沒有體表的冷卻作用發生。這場爭論從該刊五月號持續至十二月號,此后我失去了線索,我的眼光滯留在對頁上的“關于古代醫學與手術史的幾個觀點”,是醫學博士哈里·格里格(Harry H.Grigg)寫的。我現在能在雞尾酒會上高談闊論痔瘡、淋病、割禮和窺器,這要感謝哈里·格里格。因為我們在雞尾酒會上碰面的機會微乎其微,我把話頭轉到窺器上的機會就更小了,那就讓我利用這個機會跟你分享新知吧。最早的窺器追溯到希波克拉底的年代,那是一個直腸窺器。又過了500年,陰道窺器才首次亮相。格里格醫生設想,這是因為在古希臘之后的阿拉伯醫學傳統中,女人只能由女人做體檢,也很少有女醫生做體檢。這意味著希波克拉底時代的大多數婦女不看婦科。鑒于希波克拉底婦科診室里存在用牛糞做的子宮帽,以及“味兒重而臭”的可厭之物——更不要提直腸窺器了——婦女們最好是敬而遠之。

隨著聽診器的改善,隨著醫學知識的積累,醫生們開始相信自己能夠說得上來什么時候心跳停止了。醫學科學開始同意這是最好的辦法,可以判斷是檢查一下那個病人為好呢,還是干脆把他留在大廳里晾著。把心臟放在我們關于死亡的定義的舞臺中間,就在我們關于生命和靈魂的定義中讓心臟唱了主角。事情好早就是這樣的,正如成千上萬的愛情歌曲、愛情詩和汽車貼紙“我你”所證明的那樣。心臟跳動的尸體這么一個概念,基于這么一個信念:自我居住于大腦中,僅僅居住于大腦中。這說法為哲學打出了一個弧線球。把心臟看做燃料泵,花了些時間人們才習慣。

靈魂的寶座之爭進行了大約4000年。事情在開始的時候,并非是心臟對大腦的爭論。而是心臟對肝臟之爭。古埃及人是最早支持心臟的伙計。他們相信“卡”住在心里。“卡”的意思是人的本質,即精神、智力、感覺、激情、幽默、妒恨、對電視主題歌的討厭等使人成為人而非線蟲的所有品性。心是留在木乃伊中唯一的器官,因為人在來世需要他的“卡”。他顯然用不著大腦:尸體的大腦給攪碎了,用帶鉤的青銅針,從鼻孔里一塊一塊地掏出來,掏出來就扔了。(肝、胃、腸子和肺都從身體中拿出來,但保存著:這些東西藏在墳墓中的陶罐里,我猜他們想必是認為行囊太滿勝于丟三落四,何況是為來生打點行裝。)

巴比倫人是最早支持肝臟的伙計,相信肝臟是人類感情和精神的源泉。美索不達米亞人在爭論中是騎墻派,把感情指派給肝臟,把智力指派給心臟。這些伙計顯然踏著自由思想的鼓點前進,因為他們把靈魂的另外一個部分(狡猾)分配給胃。歷史上與他們相似的自由思想家,其中有笛卡兒(Descartes),他寫道靈魂可能藏在胡桃大小的松果腺里,而亞歷山大大帝時代的解剖學家斯特拉托(Strato)斷定靈魂處在“眉毛之后”。

隨著古希臘的崛起,靈魂之爭演化得更類似于心臟對大腦之爭,肝臟被貶謫為一個侍從的角色。幸虧肝臟居于卑位,否則我們就會聽到席琳·迪翁唱“我的肝屬于你”,電影院也會放映《肝是一個孤獨的狩獵者》。每一曲歌詞里有corazon(心)這個詞的西班牙情歌,都要換成不那么悅耳的higado(肝)。汽車貼紙也會宣稱“我(肝的圖案)我的京巴”。盡管畢達哥拉斯和亞里士多德把心臟視為靈魂的寶座——視為生存和生長所必需的“元氣”之源——他們仍然認為存在一個次屬的、“理性的”靈魂,或稱心靈,位于大腦。柏拉圖同意心臟和大腦都是靈魂的領地,但把首要地位賦予大腦。希波克拉底似乎是給搞糊涂了(也興許是我給搞糊涂了)。他注意到大腦受傷對說話和智力有影響,但他仍然把大腦叫做一個分泌黏液的腺體,他在別處寫道,智力和“熱”,他說,是由靈魂控制的,而靈魂在心里。

早期的解剖學家不能對這個問題帶來啟發,因為靈魂不是某種你看得見的東西,也不是能動手術刀的東西。最早的解剖學家,缺乏能夠確定靈魂的那些科學手段,看重發生上的優先性:最先出現于胚胎中的東西,必定是最重要的,因此也最可能藏著靈魂。這種特別的治學路子(所謂“靈魂定位”)的麻煩,是3個月的人類胚胎不容易物色到的。研究靈魂定位的古典學者,亞里士多德身在其中,試圖迂回地解決問題:考察比較大、比較容易到手的家禽胚胎。引用發表于《人類胚胎》上的《文藝復興早期醫學中關于靈魂的解剖學》一文的作者維維安·紐頓(Vivian Nutton)的話說,“從對雞蛋的觀察引出的類比說法,打從開始就招致反對:人不是雞。”

按照紐頓的說法,最接近于貨真價實地考察過人類胚胎的人,是一位名叫瑞爾多·科倫波(Realdo Colombo)的人。應文藝復興時代的哲學家吉羅拉莫·蓬塔諾(Girolamo Pontano)的請求我也不曾聽說過這個人。,科倫波解剖了一個足月大的胎兒。科倫波從他的實驗室出來(從各種可能性來看,那里沒有顯微鏡,因為這種設備才剛問世),帶來一個想入非非而又完全錯誤的消息:肝臟的成形早于心臟。

生活在我們這個文化中,張口閉口地提到心(情人卡和流行歌詞),在耳濡目染之間,我們很難想象把精神的主宰權賦予肝臟。肝臟在早期解剖學家中地位高貴,部分是因為他們錯誤地相信肝臟是身體全部血管的源頭。威廉·哈維發現了循環系統,給了“肝臟是靈魂的寶座”這一理論最后致命的一擊;哈維相信(你聽到下面這說法不會感到驚訝)靈魂在血里周游。我也認為靈魂在別處。人類的肝臟是一個模樣像老板的器官。它油光水滑、線條飄逸,像個奧林匹克選手。肝,模樣如雕像,不像腸子、肚子。我曾經玩味H的肝,這肝目前正準備著即刻上路。肝四周的那些器官,難以名狀,不吸引人。胃,邋里邋遢,模模糊糊;腸子,亂七八糟,連湯帶水。腎蹲伏在幾扎肥油之下。但是,肝,神采奕奕。它看上去經過苦心經營,經過精心打磨。它的側翼是一道微妙的曲線,宛如從太空中望見的地平線。如果我是一個古巴比倫人,我琢磨著,我或許會認為上帝也降臨于此。

帕瑟爾特醫生正在把肝和腎上的血管和連接體切斷,同時為肝和腎提供支持,以便把它摘下。心臟先走(心臟只能保持4~6小時的活力;腎臟,與之不同,可以冷藏18小時,甚至24小時),但摘取心臟的醫生還沒到。他正從猶他州飛過來。

幾分鐘后,一個護士把頭探進手術室的門。“猶他州的人已經進樓了。”手術室的醫務人員開始嘰嘰喳喳,說的是類似于飛行員和飛行控制人員的那種掐頭去尾、外人根本聽不懂的行話。手術室墻壁上的日程表列著今天的程序(摘取4個很有活力的器官,以便為3個孤注一擲的人類進行蔑視死神的器官移植手術):“腹部器官摘取(肝/兩腎)”。幾分鐘之前,有人提到了“胰子”,意思是“胰臟”。

“猶他州的在換衣服。”

猶他州的是一位文質彬彬的男士,看樣子50歲,發色泛灰,一張古銅色的瘦臉。一換完了衣服,一位護士正在麻利地為他戴手套。他表情鎮定,成竹在胸,甚至覺得有點無聊。(這簡直把我急死。這個人馬上就要把一顆怦怦跳著的心臟從一個人的胸膛里割出來啊。)在此之前,這顆心一直藏在心包膜里。心包膜是一層厚實的保護囊,現在帕瑟爾特醫生正把它割開。

她的心露出來了。我不曾看到一顆怦怦跳著的心。我也沒想到心臟動得如此劇烈。你把手放在你的心上,你想象的是某種在輕輕搏動、但基本靜止的東西,就好像一只在桌面上敲打莫爾斯電碼的手。這個東西,在胸腔里發瘋地跳。它是一臺攪拌機的部件,是一只在窩里狂躁的白鼬,是在《猜價錢》節目中剛剛贏了一輛龐迪克汽車的外星動物。如果你正在尋找使人體生氣蓬勃的那個精靈的老家,我能夠想像我是相信它的老家就在心臟里;出于一目了然的理由,心臟是身體最活躍的器官。

猶他州的用鉗子夾住H心臟的動脈,止住血流,以便切割。借助于生命體征監控儀,你說得上來,她的身體正在遭逢某種生死之變。心電圖機剛剛還在描繪帶著尖刺的線,如今卻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孩兒的胡亂涂鴉。一股紅血飛濺在猶他人的眼鏡片上,旋即止息。假如H先前沒死,今朝她是死定了。

就在這一刻,凱斯西儲大學醫學院的幾個人,與器官移植的醫生們交談過,報告說,他們知道手術室醫務人員報告說,他們感覺到手術室里有一種“存在”,或者說有一個“靈魂”。我試圖把我心靈的天線拉出來,讓我對靈魂的顫動全心開放。當然,我不知道怎么搞這號事兒。在我6歲的時候,我竭力試圖用意念讓我弟弟的玩具兵走過房間,向他走去。這就是這些超感覺的勾當給我的感覺:啥事兒也沒發生,于是我覺得嘗試這號事兒,真傻。

心臟是一個特別不受神經控制的東西:心臟,從胸膛里割出來,自顧自地一直跳。艾倫·坡(Poe)在寫《泄密的心》(The TellTale Heart)的時候,知道這個嗎?這些獨立自主的心臟如此有活力,據說有外科醫生失手把它們掉在了地上,當我問起此事的時候,紐約的心臟移植醫生默米特·歐茲(Mehmet Oz)回答說:“我們把心臟洗了洗,它們還是好好的。”我想象那顆心滑溜到地氈上,大家面面相覷,沖過去搶在手里,趕緊拿去洗洗,這正像在某家飯店的廚房里,香腸從盤子里滾到地上。我打聽這類事情,我想是因為人是會有閃失的,否則人就類似于神了:把器官從身體拿出來,然后讓它們在另一個身體里活著。我也問醫生們可曾把受損的老心臟先放在一邊,接受心臟移植的病人或許要保存自己的心。只有很少的病人有興趣查看或者保存自己的心,這令人驚訝(起碼讓我驚訝)。

歐茲告訴我,斷了供血的人類心臟,能夠繼續跳動一兩分鐘那么久,直到細胞開始缺氧而餓死。正是像這樣的現象,18世紀的醫學哲學家為之驚慌失措:如果靈魂在大腦里,不在心臟里(當時許多人就是這么想的),那么心臟與靈魂一刀兩斷,處在身體之外,怎么還能繼續跳呢?

羅伯特·懷特(Robert Whytt)特別為此事傷腦筋。從1761年開始,每當英國國王北游蘇格蘭(此事不常有),懷特就擔任國王的御醫。這沒有關系,因為即便沒有病人,懷特的預約也排得滿滿的。按照《維爾康醫學史叢書”》(醫學博士波因特編輯)中的《懷特傳記》(R.K.弗倫奇著)的說法,這位醫生渾身是病:痛風、腸痙攣、“經常性胃氣脹”、“胃功能紊亂”、“腸胃多氣”、噩夢、頭暈、暈厥、憂郁、糖尿病、腿部紫癜、“伴隨濃痰的”咳嗽。按照懷特的兩位同事的說法,他還有疑病癥。他死于52歲,醫生們發現他胸腔有“大約5磅的液體,其中有黏稠如膠之物,呈藍色”,“胃黏膜上有一個先令硬幣大的紅點子”,胰腺上有凝固物。(你讓醫學博士寫傳記,就是這個結果。)在他不為國王的膀胱結石和痛風病忙活的時候,他就能隱身于他的實驗室,把活青蛙和活雞的心臟割出來。有一次令人難忘——為懷特考慮,你不會希望國王陛下風聞此事——他把唾沫吐在一只被斬首的鴿子的心臟上,這是為了讓它重新跳動。懷特是幾個喜歡探究的醫生之一,試圖用科學實驗來為靈魂定位,來了解靈魂的屬性。從他1751年的《作品》(Works)一書的有關章節來看,你看得出來,他似乎不屬于心臟對大腦之爭的任何一方。心臟不大可能是靈魂的寶座,因為在懷特把鰻魚的心臟割下來的時候,這生靈的其余部分在好長一段時間里還能動個“不亦樂乎”。

大腦也不像是生氣蓬勃的精神家園,因為動物已經得到了觀察:沒有大腦的幫助,動物能湊合好長一段時間。懷特寫道一個名叫瑞迪(Redi)的人做的實驗,這人發現“一只陸龜,他在它的頭骨上鉆了一個洞,把它的腦子取了出來,時間在11月初,一直活到來年的5月中旬”。此類實驗有什么意思?難說。或許腦干或者脊髓延髓未被觸動。也或許瑞迪醫生自己的大腦在11月份被誰從他顱骨上的一個洞抽出去了。懷特本人宣稱,“用一把剪刀”把一只雞的頭剪掉,“借助于保暖的作用”,他能讓這只雞的心臟在其胸腔里跳動兩個小時。然后是卡奧(Kaau)醫生的實驗。懷特寫道:“一只小公雞正當熱切地奔向食物之際,……卡奧醫生突然把它的頭斬掉,它繼續直線跑了23萊茵尺;假若不曾撞到障礙物上,它還能跑得更遠。”對家禽而言,這真是對它們的考驗啊。

懷特開始考慮靈魂在身體里不擁有一處固定的居所,而是彌漫于全身。因此,在你把一只胳膊腿砍掉的時候,或者在你把一個器官取出來的時候,靈魂的一部分就跟著它走了,使它在一段時間里保持活力。這可以解釋鰻魚的心臟在其體外繼續跳動,也可以解釋,如懷特寫的那樣,援引一個“盡人皆知的報道”,“一個罪犯的心臟,從其身體里割了出來,扔在火里,三番五次地跳起很高。”

懷特多半不曾聽說過“氣”,但他的靈魂無所不在一說,與歷史悠久的東方醫學哲學的所謂周行身體的元氣,多有共同之處。“氣”之為物,針灸師用針改變其路徑。大言不慚的氣功師御之以療癌癥,而且在電視攝像機面前將人擊倒。亞洲做了10來項科學研究,聲稱記錄到了這種周行的元氣的效果,其中的幾項在“氣功研究數據庫”里有摘要。幾年前,我搜尋一個關于“氣”的故事,我瀏覽過這個數據庫。在全中國和全日本,氣功大師站在實驗室里,在皮氏培養皿上運掌,培養皿里是腫瘤細胞、患潰瘍的老鼠(“老鼠與手掌之間的距離是40厘米”),以及一段一英尺長的人腸子(這在科學里就有點特別異想天開了)。做這些研究,少有使用對照組的,這不是因為研究者馬大哈,而是因為東方科學在傳統上就不使用對照組。

一位名叫羅伯特·貝克(Robert Becker)的整形手術醫生兼生物醫學電子專家,也做了研究,試圖證明元氣的存在。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以西方做派的、要經過同行審查的研究。在尼克松訪華之后,貝克對“氣”發生了興趣。在訪問一處中國傳統的診所期間,所見所聞讓尼克松瞠目結舌,他敦促“國家健康研究所”出錢贊助一些研究。其中的一項研究,是貝克的。這項研究基于這么一個假說:“氣”或許是一種電流,但不同于人體神經系統的脈沖。貝克著手測量人體經絡中的傳輸量。貝克報告說,確實,這些經絡傳輸電流更加有效。

若干年前,新澤西州土產的托馬斯·厄迪森(Thomas Edison)琢磨出了另外一個版本的貫穿身體的靈魂概念。厄迪森相信活東西是被“生命單元”激活和控制的。“生命單元”比顯微鏡實體更小,居住在每一個細胞中,在死亡之際,從身體中撤出,流浪了一會兒,最終集合起來去激活一個新的生命體——可能是一個人,可能是一個美洲虎貓或者一個海參。和其他受過科學訓練、只是有些瘋傻的靈魂人們很難相信托馬斯·厄迪森是一個瘋傻的主兒。我提供如下關于人類記憶的段落,來自他的日記,以為證據:“我們不記憶什么。我們的一群小人兒為我們記憶。他們居住在大腦的那個如今為人所知的‘布洛卡回’的區域里。……他們或許分為12~15班,就像工人在不同時間輪班一樣。……因此事情似乎是這樣:記得一件事,不過是和當班的小人兒取得聯系,他們把那件事記錄在案。”探索者一樣,厄迪森也致力于通過實驗來證明他的理論。在他的《日記與觀察雜記》(Diary and Sundry Observations)中,厄迪森提到了一系列計劃,要設計一種“科學儀器”,用它來和這些用生命單元構成的靈魂似的團塊進行交流。“用一塊三角形的小木板,在一塊寫著某種文字的木板上鼓搗;在另外一種狀態或者領域中的生命體,干嘛要把時間浪費在這上?”他寫道,這說的是在當時的通靈士中間時髦的顯靈板。厄迪森設想生命單元實體會釋放某種“空靈的能量”,你只需要放大那種能量,以促進交流。

1964年4月在名為《命運》(Fate)的雜志上有一篇文章,厄迪森的那位不知疲倦的傳記作家保羅·以色列(Paul Israel)把這期雜志寄給了我。按照這篇文章的說法,儀器還沒能做成,厄迪森就死了,但關于一套圖紙的傳言卻傳了若干年。在1941年的一個晴天,這個故事說,通用電氣公司的一位名叫吉爾伯特·萊特(Gilbert Wright)的發明家,決定用和厄迪森那種機器最接近的一種版本——一場降神會和一個通靈士——與那位大發明家聯系一下,問他圖紙在誰手里。回答是:“你可以試試拉爾夫·法士特(Ralph Fascht),他在紐約市的松林大道165號,聯合厄迪森公司下屬的比爾·剛特公司(Bill Gunthe);他的辦公室在帝國大廈里。或者最好也試試第58大街西152號的伊迪絲·艾里斯(Edith Ellis)。”這不僅證明人在死后人格還繼續存在,而且證明袖珍地址簿也永垂不朽。

萊特找到了伊迪絲·艾里斯,艾里斯讓他去找在布魯克林的一位韋恩司令官,說他有圖紙的線索。這位神秘兮兮的司令官,不僅聲稱他有圖紙,而且還說他已經把設備組裝起來了,而且還試用過。可惜,韋恩玩不轉這個設備,萊特也不行。你也可以造一臺,也試著轉一轉,因為《命運》雜志上的文章有這個設備的示意圖,仔細地標著“鋁號”、“木塞子”、“天線”。萊特和一個同事哈里·加德納(Harry Gardner)就動手發明他們自己的設備,那是一個“靈氣黏液喉”,由一個麥克風、一個喇叭、一個“聲箱”以及一個極有耐心的、極善解人意的通靈士組成。萊特用這個“喉”聯系厄迪森。厄迪森在死后顯然無所事事,只好和這些傻瓜閑聊,做一些指點,以改善那部機器。

既然我們談起了那些實體,據說它們直率,但暗地里瘋傻,掛在細胞里的靈魂區里,那就讓我告訴你一個項目,是美國陸軍從1981~1984年資助和開展的。“美國陸軍情報與安全指揮部”(INSCOM)的頭兒是陸軍少將阿爾伯特·斯塔保賓三世(Albert N.Stubblebine Ⅲ)。在其任職期間的某個時候,斯塔保賓責成一位高級助手試圖重復測謊儀的發明者克萊夫·巴克斯特(Cleve Baxter)的實驗,據說是為了表明人體細胞在離開了人體之后,仍然能以某種方式與老家發生交流。在這項研究中,細胞是從一位志愿者的腮幫子里面弄出來的,用離心機分離出來,放在試管里。從試管里的電極發出的讀數,通到一個傳感器上,這個傳感器連接到一個測謊儀的讀出器上,而測謊儀借助于測量心率、血壓、排汗等來測量情緒反應。(你怎么測量稀稀溜溜的腮幫子細胞的生命跡象,這超過了我的理解;但這是軍方的事兒,他們知道全部絕密事情是怎么回事。)因此,這位志愿者被護送到下面一個房間,遠離他的面頰細胞,并且給他看一段驚擾人心的錄像帶,那是不知緣何發生的一些暴力場面。據說在其主人看那錄像期間,那些細胞表現出極端躁動的狀態。在兩天之內,這項實驗以不同的距離重復了若干次。即便相隔50英里,那些細胞仍然能感覺到那個人的痛苦。

我急不可耐地想看看關于這個實驗的報告,因此我給“陸軍情報與安全指揮部”打電話。電話轉給了歷史部的一位先生。首先,這位歷史學家說,“陸軍情報與安全指揮部”不存那么久遠的檔案。我不需要這人的腮幫子細胞,我也知道他在撒謊。這就是美國政府。打從開天辟地,他們就把事事記錄在案,一式三份。

這位歷史學家解釋說,斯塔保賓少將的主要興趣,并非細胞里是否含有某種生命單元、靈魂或者細胞記憶,而是遙視現象,就是說,你坐在寫字臺前,能看到在時間和空間與你相隔遙遠的景象,如你掉了的袖扣、伊拉克的軍火庫,或者巴拿馬的曼紐爾·諾列加(Manuel Noriega)將軍的秘密藏身處。(一個“陸軍遙視隊”還真的存在了一段時間呢;中央情報局也招募能遙視的人。)等到斯塔保賓退役,他在一家名叫“帕賽技術”的公司擔任董事會主席,這個公司招募能遙視的人,幫助你知道遠處的事情。

抱歉,我離題萬里了。但是,無論我身在何處,無論我感覺如何,我知道在50英里之內的我全部的腮幫子細胞,感覺相同。

關于大腦是靈魂的寶座、大腦是生與死的總司令,現代醫學圈子一般對此是相當一致的。像H那樣的人,盡管他們的胸骨后面呼哧呼哧地喘氣,但也是死人,醫學圈子對此的看法也同樣一致。我們如今知道,心臟一直自顧自地跳動,不是因為靈魂在那里,而是因為心臟里有它自己的生物電源,獨立于大腦。一旦H的心臟安裝在另外一個人的胸膛里,那個人的血液也開始涌進這顆心臟,它就會重新開始跳動——不需要接受者的大腦發號施令。

接受腦死亡這個概念,法律界比醫生們遲緩一點。那是1968年,當時的《美國醫學協會雜志》(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發表了一篇文章,作者是“哈佛大學醫學院腦死亡定義特別審查委員會”。這個委員會主張,不可逆轉的昏迷是死亡的新標準,這就為器官移植掃清了倫理上的羈絆。到了1974年之后,才有了相關的法律。迫使這項法律出臺的,乃是加利福尼亞州奧克蘭市的一樁離奇古怪的謀殺案。

兇手安德魯·里昂(Andrew Lyons),在1973年槍擊一個人的頭,導致那人腦死亡。在里昂的辯護律師發現受害者的家人早把他的心臟捐獻給器官移植的時候,他們就試圖利用這一事實為里昂辯護:如果這顆心在手術之時還在跳動,律師們聲稱,那怎么能說是里昂在前一天殺死了他呢?他們試圖說服陪審團相信:從技術上說,安德魯·里昂不曾謀殺此人,獲取器官的那位醫生謀殺了他。諾曼·舒姆維(Norman Shumway)是斯坦福大學心臟移植的先驅,在此案中作證,法官不以為然。舒姆維告訴陪審團,現行死亡標準是哈佛委員會提出的,判案的陪審團應該知道此事。(受害者的腦漿“流出了他的顱骨”的照片,這援引自《舊金山紀事報》,對里昂的辯護多半不利。)到最后,里昂被判犯有謀殺罪。基于這個案子的結果,加利福尼亞州通過了立法,把腦死亡作為法律上的死亡定義。其他各州也很快步其后塵。

當器官移植醫生從腦死亡病人那里取走了心臟之際,最先高喊殺人的,并非安德魯·里昂的辯護律師。在心臟移植的早年,在美國最早做這種手術的舒姆維,一直遭到桑塔克拉拉縣的驗尸官的指責。舒姆維在該縣行醫。驗尸官不接受腦死亡的死亡定義,威脅說:如果舒姆維執意我行我素,把一顆跳動的心臟從腦死亡的人的身體里拿出來,用它來挽救另一個人的生命,他將面臨謀殺的控告。盡管這位驗尸官沒有法律的依據,舒姆維依舊我行我素,報界就此大大炒作了一番。紐約的心臟移植醫生默米特·歐茲,想起了當時布魯克林市區的那位律師也發出了相同的威脅。“他說,任何心臟移植醫生,有進入他的行政區收割器官的,他將控告并逮捕之。”

歐茲解釋說,他們擔心的事,是有朝一日有個人其實沒有腦死亡,也會被人割去了心臟。存在某些稀少的醫學情況,在外行或者粗心的人看來,那樣子好像是腦死亡,而法律界的人不相信醫學界的人能夠正當行事。在非常、非常小的程度上,他們有理由擔心。以所謂“閉鎖證候群”為例吧。在這種病的一種形式中,從眼球到腳趾的神經,突然而迅速地罷工了,結果身體完全癱瘓,而意識仍然正常。病人能夠聽到別人在說什么,但無法告訴他們他憋在里頭還活著,無法說個不字,那就肯定不好把他的器官送去移植。在嚴重的病例中,腦死亡的一種常見的檢驗方法,是向病人的眼睛里照射一束光,以檢查瞳孔的反射性收縮。一般而言,“閉鎖證候群”的病人能夠完全恢復,只要沒有人錯誤地把他們推進手術室把心臟拿走。

正如在19世紀,當時被活埋的這層恐懼讓法國和德國的市民們心神不安,對活著就被收割了器官的這層恐懼也幾乎是完全沒有根據的。簡單做個腦電圖,就能避免對“閉鎖證候群”以及與之類似的病情的誤診。

在理性層面上,對腦死亡這個概念,對器官捐獻,大多數人都能相安無事。但在感情層面上,他們接受起來或許就更難一些,特別是在移植律師希望他們允許取走其家人跳動的心臟,并且接受這個事實的時候。被問到的54%的家人拒絕同意。“他們不能應付這種恐懼,無論那有多么不理性,他們相信其親人真正的死亡是在其心臟被摘除的時候。”歐茲說。殺死他的,在那些家人看來,其實是醫生。

甚至心臟移植醫生有時候也難以接受這么一個說法,即心臟不過是一個泵子。我問歐茲,靈魂居住在哪里,他說,“我向你透露一個秘密,我不認為靈魂全都在大腦里。我不得不相信,在許多方面,我們存在的核心在我們的心臟里。”這意味著他認為腦死亡病人不是死人嗎?“缺少了大腦的心臟,沒有價值,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生與死不是一個二元系統。”生與死是一個連續體。出于許多理由,在腦死亡那里畫出一條法律上的界線,那是有道理的;但是,那不意味著那真是一條線。“在生死之間,是一種臨死或者假生的狀態。大多數人不想要生死之間的那種東西。”

如果腦死亡的心臟捐獻者的心,確實包含某種比組織和血液更高級的東西,包含精神的某種殘余,那么你可以想象這種殘余或許就會跟著那顆心一起上路,并且在接受這顆心的那個人那里重新安營扎寨。歐茲曾經收到了一位接受了移植的病人的信,在接受了一顆新心之后不久,開始體驗到某種事情,他只能設想那是和這顆心的老主人的意識的接觸。這位病人,邁克爾·米德歐·懷特森(Michael“MedO”Whitson),允許我在這里引用他的信:

我寫的這一切,可能并非是因為我和把心臟捐贈給我的那個人的意識有某種接觸。我寫的東西僅僅是服藥而導致的幻覺,或者是我自己的胡思亂想。我知道這是很難說得清的……

在第一次接觸時,我的感覺是怕死。從未體驗過的完全突然、打擊和震驚。……被撕裂的感覺,大限將至的那種怕死的感覺……這一次,還有另外兩次,是我有生以來最可怕的體驗……

第二次,我感覺到了捐給我心臟的那個人的體驗,我感覺到他的心臟從他的胸膛里割掉了,然后被移植。有一種深深地遭到欺凌的感覺,被一種神秘的、無所不能的外在力量所欺凌。

第三次這樣的機會,和前兩次非常不同。這一次,捐給我心的那個人的意識,是現在時態。……他在拼命思考他在哪兒,在思考他是什么。……好像你的五官都不起作用了。……一種極端可怕的背井離鄉的意識。……好像你正在伸著手要抓住什么東西……但每次你往前伸手指,結果抓到的僅僅是稀薄的空氣。

當然,這個叫米德歐的人,無心于科學研究。朝這個方向邁出了一步的,是維也納的一組外科醫生和精神病醫生在1991年做的一項研究。他們采訪了47名心臟移植病人,問他們是否注意到自己的人格有什么變化,他們是否認為這種變化歸因于新心臟的影響,歸因于這顆心臟的前主人的影響。47人中有44人說沒有。但是,報告的作者,身在維也納精神分析的傳統中,不遺余力地指出這些人中有許多人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帶著敵意,或者就是開玩笑。在弗洛伊德的理論中,這種回答表明他們對這問題有一定程度的否認。

還有3個病人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們的體驗肯定不如懷特森的體驗那么有趣。第一個病人是一位45歲的男士,接受了一個17歲的男孩的心臟,他告訴研究者,“我喜歡戴著耳機聽吵鬧的音樂,這種事情我以前不曾做過。一輛不同的汽車,一套不錯的立體聲音響——那是我如今的夢想。”另外兩位說得不具體。一個人簡單地說,那個曾經擁有他的心臟的人,一直是一個好靜的人,這種好靜的感覺“傳給”了他;另一個人感覺自己過著兩個人的生活,回答問題的時候說“我們”而不說“我”,但對新獲得的那個人格,他提供不了什么細節,也說不上來他喜歡什么音樂。

要聽有滋有味的細節嘛,我們就必須轉向保羅·皮爾薩爾(Paul Pearsall),《心臟密碼》這本書的作者[他還寫了一本書叫《超級夫妻性生活》(Super Marital Sex),還有一本叫《超級免疫力》]。皮爾薩爾采訪了140名心臟移植病人,他呈給讀者其中5個人的原話,作為心臟有“細胞記憶”的證據,作為心臟對接受者有影響的證據。有一位女士,得到了一個同性戀強盜的心臟,這強盜后背中彈而死。她突然開始把自己打扮得更女里女氣,還覺得背后“中彈的疼痛”。還有一個中年男子的另外一番表白,他得到了一個10來歲的少男之心,他如今迫不及待地“要弄到一套立體聲音響,播放震耳欲聾的搖滾樂”——我很快就把這個視為關于心臟移植的市井神話。我最最喜歡的,是一個女人,她得了一個妓女的心,突然之間就開始借看色情錄像,天天晚上強迫她丈夫興云作雨,還要為他跳脫衣舞呢。當然,如果這女士知道她的新心來自一個風塵女子,這倒是會導致她的行為有如此變化。皮爾薩爾不曾提到這位女士是否知道她的捐獻者的行當(或者就事論事地說,在采訪之前,他是否送過她一本《超級夫妻性生活》)。

皮爾薩爾不是個醫生,或者說,他起碼不是醫學行當里的人。他是一個歪門邪道的郎中,得了博士學位,而且把“博士”二字印在自助類書籍的封皮上。我發現他的證詞十分可疑,證明不了任何種類的“細胞”記憶力,因為他的那些說法粗陋不堪,有時候是荒誕不經的老生常談:女人落了風塵,是因為她們想一天到晚地興云作雨啊;同性戀男人(同性戀強盜也是一樣)喜歡穿女人的衣服啊。但是,請牢記在心,引用皮爾薩爾的《心臟能量強度測試》第13條的說法,本人正是這么一種人:“憤世嫉俗,不相信別人的善良動機。”

默米特·歐茲,就是那位我與之交談的器官移植醫生,也對心臟移植病人的現象起了好奇心,病人聲稱體驗到了其捐獻者的記憶內容。“有這么一個伙計,”他告訴我,“他說‘我知道誰給了我這顆心。’他為我詳細描述一個黑人姑娘,她死于車禍。‘我在鏡子里看到自己滿臉是血,嘴里還吃著薯條。我看到我是個黑人,我遭了車禍。’我活見鬼了,”歐茲說,“于是,我就回去查看。捐獻者卻是一個上了歲數的白種男子。”他有沒有其他病人,聲稱體驗到了其捐獻者的記憶,或者知道其捐獻者的某種具體的事情?有的。“他們全說錯了。”

在我跟歐茲談過之后,我查到了3篇文章,談的是把別人的心臟縫到你自己的胸膛里會有什么心理上的結果。我發現,有半數的移植病人有某種術后心理問題。勞士(Rausch)和尼恩(Kneen)描述了一個男人,被即將進行的移植手術嚇呆了,擔心放棄他自己的心就丟了他的魂兒。另一篇文章介紹了一個病例,病人堅信自己得到了一顆雞心。文章不曾提到他究竟為什么相信這號事兒,也不曾提到他是不是瞥見過羅伯特·懷特的著作。懷特寫的東西,或許真能提供某種安慰,他的文章指出,一顆雞心能跳動好幾小時呢,別看已經斬了頭——這總是個好事兒嘛。

接受別人的心的人,會沾染捐獻者的品性,這種擔憂相當普遍,特別是病人接受了(或自以為接受了)一顆異性的心,或者性取向與眾不同的人的心。按照詹姆斯·塔布勒(James Tabler)和羅伯特·弗瑞厄森(Robert Frierson)寫的一篇文章的說法,接受者常常想知道捐獻者是不是“耽于亂交,或者性過度、同性戀或者雙性戀、過度陽剛或者陰柔,或者遭受某種性無能之苦。”他們跟一個男人談過,這人異想天開,認為他的捐獻者在性方面“名聲不佳”,說他別無選擇,只好那么聽其自然了。勞士和尼恩描述過一個42歲的消防員,他為他的新心發愁,那顆心本屬于一個女人,那會使他少了男子漢氣,他消防隊的哥們兒不再戴敬他。(一顆男人的心,歐茲說,與一顆女人的心其實差別甚微。心臟外科醫生認得出男人心和女人心,手段是看心電圖,因為兩者的間期有小小的差別。如果你把一顆女人心放在男人身體里,它會繼續像女人心那樣跳動,反之亦然。)

讀過克拉夫特(Kraft)的一篇論文,事情似乎是這樣:男人相信認為的新心來自另一個男人,他們經常認為這個男人性欲強,而且部分的這種強壯不知道為什么會傳給他們。器官移植病房里的護士常常評論說,男性移植病人表現出一種煥然一新的性興趣。有個護士報告說,一個病人要求她不要穿“這種不顯線條的抹布,以便讓他看到她的乳房”。有一個術后病人,術前陽痿7年,卻被發現握著他的陰莖,向大家展示他能勃起。另一個護士講到一個男人,睡褲的褲門不關,給她看他的陰莖。塔布勒和弗瑞厄森的結論是:“接受者會以某種方式形成捐獻者的性格特征,這種沒有道理卻非常普遍的信念,一般是短暫的,但或許會改變性行為模式……”讓我們祝愿那個得了雞心的男人有福氣得到一位耐心而達觀的妻子。

從H的身上收割器官,接近尾聲。最后取出的器官,是兩個腎,亮了出來,而且從她敞開的軀干深處分離了出來。她的胸腔和腹腔填上了冰塊,冰塊被血染紅了。“冰鎮櫻桃”,我在筆記本上寫道。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將近4個小時,H開始顯得更像一具一般的尸體,她切口邊緣的皮膚變干、失色。

兩個腎放在一只藍色的塑料碗里,跟冰塊和灌注液在一起。一位接班的醫生過來做獲取器官的最后一步,割下一些靜脈和動脈血管與器官放在一起,好比備用的毛衣紐扣,以免與器官連接的血管短得不能用。半小時之后,這位接班的醫生撤到一邊,由住院醫生來把H縫合起來。

在他和帕瑟爾特醫生討論縫合的時候,這位住院醫生用他戴著手套的手撫摸H切口兩邊的脂肪層,然后輕輕拍了兩下,好像在安慰她。在他回過頭去工作的時候,我問他,在一個死去的病人這里工作,感覺是否不同。

“啊,是不同,”他回答,“我的意思是,在活人身上,我不會用這種針腳。”他把針腳拉得更長,走線也比較粗糙,不是用在活人身上的那種細密而隱蔽的針腳。

我換了一個問法:在不再活著的人身上做手術,感覺怪異嗎?

他的回答令人吃驚。“這個病人曾經是活著的。”我猜測醫生們習慣于把病人(特別是他們以前不曾謀面的病人)設想為他們所見的那種東西:一團敞開的器官。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猜你會說H曾經是活著的。因為布蓋著她的全身,只留著切開的軀干,這個小伙子不曾見過她的臉,也不知道她是男是女。

在住院醫生縫合的時候,一位護士用一把鑷子把手術臺上零零碎碎的皮膚和脂肪撿起來,扔進體腔里,好像H是一個近在手邊的垃圾筐。這位護士解釋說,她是故意這么做的:“任何不曾捐獻的東西,和她待在一起。”拼圖游戲要收回盒子里藏好。

切口縫好了,一位護士為H清洗,為她蓋上了一條毯子,預備送她到太平間。出于習慣或者尊重,他選了一條新毯子。器官移植協調人馮·彼得森和這位護士把H抬到輪床上。馮把H推到一部電梯里,一路下到太平間去。工人們在一排搖門之后,在后面的一個房間里。“我們可以把這個放在這里嗎?”H已經變成了一個“這個”。我們得到了指示,要把輪床推到冷藏室,冷藏室里已經有5具尸體。H顯得和已經在那里的那些尸體沒有區別。

即便H的家人用敞口棺材做遺體告別儀式,也會給她穿上衣服,出席葬禮的人看不出她的器官已經被摘走了。說到組織收割,那經常包括腿和胳膊的骨頭,遺體的面貌就稍有不同;如果是這樣,用聚氯乙烯做的管子和榫釘將被置于遺體之中,使其形狀正常,也不使殯儀館的工作人員為難,否則他們搬動遺體就覺得是搬動面條。

但是,H可與眾不同。她已經使3個病人好了。她已經為他們帶來了在地球上生活的額外時間。作為一個死者,能夠送這么一份厚禮,是非同凡響的。大多數人在活著的時候,不安排這種事情。像H這樣的尸體,是死者中的英雄。

8000人在等候捐獻心臟、肝臟和腎臟的名單上,名單上每天有16人死亡,處在與H的家人相同位置上的人,超過半數說不,寧肯把那些器官燒掉,或者讓它們爛掉。此事讓我震驚,也刻骨銘心地悲哀。我們愿意讓醫生的手術刀去救我們自己的命,去救我們親人的命,但不救一個陌生人的命。H沒有心臟了,但是她的愛心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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