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瑪麗·羅琦作品集套裝3冊(第六日譯叢)
- (美)瑪麗·羅琦 王祖哲 賀金 何靜芝譯
- 13605字
- 2019-01-03 03:50:57
1893年,1月有3天,3月有4天,美國陸軍醫療隊的路易斯·拉·格特上尉,把武器對準了一群異乎尋常的敵人。那是一次史無前例的軍事舉措,他也將終生難忘。盡管拉·格特身為外科醫生,對戰斗卻不陌生。在1876年的寶德河遠征中,軍隊與敵對的印第安人的蘇人部落遭遇,他勇敢戰斗,得了勛章。拉·格特身先士卒,向“鈍刀酋長”發起沖鋒。酋長起了這么個名字,我們只能假設那并不反映他心智和軍事上的機敏或者素質,也不反映他不注意武器保養。
1892年7月,拉·格特得到了奇怪而致命的命令。他將得到(信里說)一支新式的實驗用步槍,口徑0.30英寸的“斯普靈菲爾德”。他將帶上這支槍,連同他的標準配置,一支0.45英寸的“斯普靈菲爾德”,然后在次年的冬天向賓夕法尼亞州的法蘭克福兵工廠做報告。這兩支槍瞄準的,將是一些人,一排的人,光著身子,手無寸鐵。他們光著身子、手無寸鐵,并非那些人身上有什么與眾不同的東西。要說他們最與眾不同的,是他們已經死了。他們死于自然原因,然后給收拾一處(從哪兒收拾的,不得而知),作為陸軍軍械部做實驗的對象。他們將被吊在靶場的頂棚滑車上,十幾個不同的身體部位要被十幾種不同的攻擊方式射擊(模擬不同的距離),然后接受尸檢。拉·格特的任務是比較這兩種不同的武器對人類身體的骨骼和內臟造成的生理學影響。
批準對老百姓的尸體進行實驗性射擊的,美國陸軍絕不是頭一家。拉·格特在他的書《槍傷》(Gunshot Injuries)中寫道,大約從1800年以來,法國陸軍一直“向死尸開火,是為教學目的,看看在戰爭中槍擊的效果”。德國人也是一樣,他們不厭其煩地把遭到挖苦的尸體綁在露天的架子上,在近似于真正的戰場上的那種距離之外射擊。甚至以中立著稱的瑞士,在19世紀晚期,也批準了一系列軍事損傷彈道學研究,在尸體上進行。西奧多·克歇爾(Theodore Kocher),是瑞士的一位外科教授,也是瑞士國民軍的一員(瑞士人不喜歡打仗,但他們有武裝,其武器不限于紅色的小刀兼開罐器),花費了一年的時間,用瑞士的“福特里”步槍射擊五花八門的目標——瓶子、書、充水的豬腸子、牛骨頭、人頭骨,以及最后的兩具完整的人類尸體。他的目的是要理解子彈傷人的機制。
克歇爾(在某種程度上,拉·格特也是一樣)表達過一種愿望:他們用尸體進行彈道學研究,將產生更人道的槍戰形式。克歇爾竭力主張,戰爭的目的不是讓敵人死,而僅僅是讓他們失去戰斗能力。為成此事,他建議限制子彈的大小,用比鉛熔點更高的材料制造;如此一來,子彈就不大會變形,因此也較少破壞組織。
失能——失去能力,軍火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成了彈道學研究的圣杯。如何阻止一個人不致殘他或不致死他,但拿得準他不要首先把你致殘或把你致死?確實,1904年,拉·格特上尉和他的那些掛起來的尸體又一次粉墨登場,是為提高遏制力。在西班牙和美國的戰爭后期,美軍介入菲律賓,美軍口徑0.38英寸的“柯爾特”屢屢不能阻遏敵人。自此之后,解決這個問題一直是將軍們日程中的頭等大事。盡管0.38英寸的“柯爾特”足以應付“文明”戰爭——“對付玩命的日本士兵也沒有問題,”拉·格特在《槍傷》中寫道,“他們中了槍,無一例外地仰面而倒。”——但遇到“野蠻部落和瘋狂的敵人”,顯然就不是這么回事了。菲律賓摩洛部落的人,被認為既野蠻又瘋狂:“像摩洛人那么一個瘋子,兩只手都舉著大刀,蹦蹦跳跳地往前沖,就必須用最大遏制力的射擊對付之,”拉·格特寫道。他講了一個在戰斗中異常活躍的部落人的故事,這人沖擊美軍的一個警衛單位。“當他在100碼(1碼=0.9144米)以內的時候,整個警衛隊都朝他開火。”然而,他竟然能向他們沖了大約95碼,最終撲倒在地。
拉·格特受到了美軍作戰部的敦促,調查陸軍各種槍支、子彈快速阻遏敵人的效能。他斷定,做成此事的方法之一,是射擊掛起來的尸體,然后記錄“晃動”的情況;“晃動”是通過“出現的擾動”來得到估計的。換言之,當你射擊掛起來的軀干、胳膊或者腿的時候,看它們向后擺了多大距離。“如此舉措基于這么一個假設:掛起來的不同重量的尸體的動量,以某種方式是互相聯系的,是可以測量的;關于遏制力一事,這確實是有意義的,”埃文·馬歇爾(Evan Marshall)說,他寫過一本關于手槍遏制力的書[書名是《手槍的遏制力》(Handgun Stopping Power)]。“如此做法,其實是從可疑的測試中取得可疑的數據。”
甚至拉·格特上尉也最終意識到:如果你想知道一支槍在多大可能性上遏制一個人,你最好不要用這支槍在一個已經永久紋絲不動的東西上做實驗。換言之,你得用活物。“獲選的動物是芝加哥屠宰場待宰的肉牛。”拉·格特寫道。“肉牛”這個詞把讀過這本書的10~15個人搞得莫名其妙,因為在20世紀30年代之前,還沒有“肉牛”這個詞。斃了16頭肉牛之后,拉·格特有了答案:用大口徑(0.45英寸)“柯爾特”左輪槍子彈射擊三四次,即可放倒一頭牛;而用小口徑的0.38英寸的子彈,射擊10來次也不見得能把它打倒。自此之后,美國軍隊信心十足地上戰場,知道在母牛來犯的時候,他們的兄弟不會驚慌失措。
在大多數時候,在美國和歐洲,在武器創傷研究中遭受打擊的,是地位低下的豬。在中國,在第三軍醫大學和中國兵工學會以及其他單位,挨槍的是雜種狗。在澳大利亞,如《第五屆創傷彈道學討論會論文集》所報告的,研究者瞄準了兔子。我們不禁猜測:不同的文化,選擇將各自最厭惡的物種來做彈道學研究。中國人偶爾吃狗肉;可是,不把狗吃掉,狗對中國人也沒有什么太大的用處或者感情寄托吧。在澳大利亞,兔子被視為禍害——英國人把兔子帶到澳大利亞是為了打獵玩,結果兔子(就像兔子那樣)大量繁殖,轉眼20年過去了,兔子啃光了澳大利亞南方200萬英畝(約為8094平方千米)的叢林。
就美國和歐洲的研究而言,厭惡一說不成立。讓豬挨槍,不是因為我們的文化咒罵豬骯臟、令人作嘔。讓豬挨槍,是因為豬的器官太像我們的器官。豬的心臟與人心特別接近。山羊是另外的首選,因為山羊的肺和我們的相似。這是指揮官馬琳·德梅奧(Marlene DeMaio)告訴我的,這位女士在“美軍病理學研究所”(AFIP)研究人體防護。跟德梅奧談過話,我得到了一個印象:用來自其他物種的零零碎碎的器官,拼湊起一個能夠發揮作用的、完整的非人之人,是可能的。“人的膝蓋與棕熊的最相似,”她是這么說的,然后她說了一句令人驚訝、也不那么令人驚訝的話:“人類的大腦最接近于6個月的澤西牛。”我在其他場合還了解到,鴯鹋的髖關節與人類的髖關節一模一樣。這個情況給弄得對人類好,對鴯鹋壞:在艾奧瓦州立大學,鴯鹋被弄瘸了,模仿骨壞死的那種架勢,研究者然后把這些鴯鹋塞進、拖出CT掃描機,這是為了了解骨壞死這種病。
假如讓我在作戰部頤指氣使,我會批準一項研究:不研究在中彈之后為什么人沒有馬上倒地,而是研究他們為什么常常馬上倒地。如果失血導致意識喪失(大腦因此缺氧)需要10~12秒鐘,那么為什么中彈的人常常當即倒地?此事不僅僅發生在電視上。
我向鄧肯·麥克佛森(Duncan MacPherson)提出了這個問題,此公乃一可敬的彈道學專家,兼任洛杉磯警察局的顧問。麥克佛森堅稱立刻倒地純粹是心理效果。你倒地不倒地,決定于你的心靈狀態。動物不知道中彈是個什么意思,因此動物很少表現出當即倒地這種情形。麥克佛森指出,被射穿心臟的鹿,常常跑出去40~50碼(37~46米),然后倒地。“鹿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兒,因此它僅僅是干鹿的事兒,干了10來秒,然后它干不下去了。脾氣不佳的動物,會利用那10秒鐘反攻倒算。”另一方面,有人遭到射擊,但不曾中彈——或者中彈了也不致命,子彈不曾鉆進身體,只是非常痛——也立刻倒地。“我認識一個軍官,他射擊一個家伙,這家伙啪啦一聲摔在地上,臉朝下,”麥克佛森告訴我,“他自言自語,‘老天爺,我故意瞄準他身體中間,但我一定失手打了他的頭。我最好是回到靶場再練練。’然后,他過去看看那個家伙,卻見他毫發未傷。如果中樞神經系統不曾擊中,任何發生過快的反應,全然是心理的。”
麥克佛森的理論可以解釋拉·格特年代軍隊遭遇的難處:他們對付的是摩洛部落人,摩洛部落人想必不熟悉步槍的效果,繼續干摩洛部落人的事,一直到他們干不下去了——這歸咎于失血,以及緊隨其后的意識喪失。有時候,敵人暫時無動于衷,其原因不僅僅是無知,不知道子彈的威力,那也可能是怒火中燒和單純的意志。“很多家伙為忍耐疼痛而驕傲,”麥克佛森說,“他們身上打了很多窟窿,然后倒下。我知道洛杉磯警察局的一個偵探,0.357英寸(9毫米)的‘馬格能’大口徑子彈打穿了他的心臟,他竟然能在倒下之前斃了那個朝他開槍的家伙。”
并非每個人都同意心理理論。有人認為,在中彈的時候,發生了某種神經超負荷。我和得克薩斯州維多利亞市的一個名叫丹尼斯·托賓(Dennis Tobin)的人有過交流,此人是一位神經學家,也喜歡玩槍,也是縣候補司法副官,他也有一個理論。《手槍的遏制力》(Handgun Stopping Power)這本書的“一位神經學家對遏制力的看法”這一章是他寫的。托賓設想:腦干有一個區域,名叫網狀激活系統(RAS),為突然倒地負責。RAS會受到起于內臟中大面積痛感的脈沖的影響。在收到這些脈沖之際,RAS發出信號,弱化腿部的某些肌肉,由此導致人倒地。
對托賓的神經學理論的有些不堅定的支持,可見諸動物研究。鹿或許會繼續跑,但狗和豬似乎像人類那樣反應。早在1893年,這個現象就得到了軍事醫學圈內人的注意。有一個名叫格里菲斯(Griffith)的人,是一位創傷彈道學實驗家,他干的事情是記錄“克拉格喬根森”(Krag Jorgensen)步槍在200碼(183米)外射擊活狗內臟的情況。他注意到,狗在肚子中彈的時候,“好像觸電一般,當場就死。”格里菲斯覺得這很奇怪,因為像他在《第一屆泛美醫學大會會報》(Transactions of the First Pan American Medical Congress)中指出的那樣,“致命部位不曾中彈,這不能解釋這些動物的瞬間死亡。”(實際上這些狗多半不像格里菲斯認為的那樣立刻死亡。更可能的是,狗僅僅是倒地了,從200碼之外看去,像是死狗。等到格里菲斯走完200碼走到了狗的跟前,它們倒是真死了,因為失血而氣絕。)
1988年,一位名叫戈冉森(A.M.Goransson)的瑞士神經生理學家,當時在隆德大學,把解開這一難題的重任扛在自己肩上。和托賓相似,戈冉森料想:關于子彈沖擊的某種事情,在中樞神經系統里導致大規模的超負荷。因此,或許是沒有意識到人類大腦和6個月大的澤西牛大腦之間的相似之處,他麻醉了9頭豬,把它們的大腦連線到腦電圖掃描器上,一次一頭,然后射擊豬的后臀。戈冉森報告說,為此任務,他使用了“高能飛彈”。真東西哪里像他暗示的那么煽情。這報告暗示,戈冉森博士鉆進了他的汽車,開到他實驗室之外的一段距離,向無助的豬發射了堪比戰斧式導彈的某種瑞士武器;但是,實際上呢,有人告訴我,“飛彈”這個說法,其實僅僅是一種快速的小子彈。
在遭到射擊之際,全部豬中只有3頭表現出腦電圖的大幅扁平;在有些例子中,振幅掉落了有50%那么多。因為豬已經被麻醉倒了,那就不可能說得上來腦電圖的這種表現究竟是不是槍擊導致的,戈冉森寧肯不考慮這個問題。如果豬已經失去了意識,戈冉森就沒有辦法知道這其中的機理。他鼓勵進一步的研究,全世界的豬為此深感惱恨。
神經超負荷論的支持者指出,“暫時撐起空腔”是這種效果的本源。全部子彈,在進入人體之際,在周圍組織中沖起一個空腔。空腔幾乎立刻就縮回,但在它張開的那一剎那,他們相信,神經系統發布了大量求救信號——這似乎足以使神經環路超負荷,導致整個系統在門上掛起“釣魚去了”的牌子。
這些支持者認為,撐起相當大的空腔的子彈,因此就更可能提供必要的沖擊力,以成就所吹噓的“有效遏制力”這一彈道學目的。如果此說是真的,那么為了估計子彈的遏制力,你需要在空腔撐起的時候能夠看看它。慈愛的上帝和“凱恩德與諾克斯”明膠公司串通一氣,發明了模擬人類組織,就有理由了。
我現在要把一顆子彈打進與人類大腿最相似的一個東西里(除了人類大腿,沒有比它更像人類大腿的):6英寸×6英寸×18英寸的一塊研究彈道學的明膠。彈道學明膠基本上是諾克斯公司食用明膠的一個改造版本。它比食用明膠厚實,構造得與人類組織的平均密度相符,但沒那么豐富的顏色,也不含糖,更不大可能取悅食客。與尸體大腿相比,這種明膠的長處是它能夠提供關于“暫時撐起空腔”的一個停滯景象。和真正的組織不同,模擬人體組織不縮回去:空腔僵住了,你就能判斷它在彈道學上是什么類型,也保存了子彈飛行的一個記錄。除此之外,你不需要對模擬人體組織做尸檢,因為它是透明的;向它射擊之后,你僅僅是踱過去看看破壞情況。還有,你可以把它帶回家,吃它,在30天里享用一種更有嚼頭、更健康的指甲。
我喜歡其他種類的明膠產品,彈道學明膠用牛骨片和“新剝的”豬皮加工而成。在“凱恩德與諾克斯”公司的網站上,其技術性明膠用品列表,不包括模擬人類組織,這叫我相當吃驚;這個公司的公關女士沒能回我的電話,同樣叫我吃驚。你會這么想:一個公司,在其網站上贊美“頭號豬皮油”的種種優點(“原料非常干凈”;“可用油罐車或列車裝載”)都覺得沒有什么不妥,談談彈道學明膠也是可以的吧;但是,要理解明膠公司的公關,我得買幾卡車或者幾車皮豬皮油。
我們的人類大腿復制品,是瑞克·樓頓(Rick Lowden)炮制出來的。樓頓是一位滑行材料工程師,他的專業領域是子彈。樓頓在田納西的橡樹嶺國家實驗室的能源部工作。這個實驗室最為人知的事情,是它為曼哈頓計劃(開發原子彈)負責钚的工作,如今實驗室的研究面廣得多,其研究項目一般也不那么為眾人所知了。
樓頓,比方說,后來參加了對環境友好型的無鉛子彈的設計,這種子彈不需要軍方為在事后清理而大筆破費。樓頓喜歡槍,喜歡談槍。眼下他想跟我談槍,他顯然試圖把話題拉到槍上,因為我一直要把談話折回到死尸那里,樓頓明顯不很喜歡談尸體。你會這么想,一個男人,贊美空尖彈(“體積膨脹兩倍,給人以重擊”)都覺得沒有什么不妥,談談死尸也是可以的吧,但顯然不可以。在我提到射擊人類的尸體組織的時候,他說,“你不惡心嗎!”他接著弄出了一個怪聲音,我記在筆記中的字是這么寫的:“哇嘔!”
我們站在橡樹嶺靶場的一個棚子下,準備第一次遏制力測試。“大腿”放在我們腳邊的一個開了蓋的保冷箱里,安靜地流著冷汗。大腿的顏色類似于燉豬肉的清湯顏色,這是因為還加了桂皮,以掩蓋材料發出的動物油提煉廠的那種臭味,那味兒就像“大紅”牌的口香糖。瑞克把保冷箱拿到目標桌子上,在30碼外(27.4米),把代用品大腿安置在支架上。我和斯科蒂·道威爾(Scottie Dowdell)說話,他今天監督靶場。他對我講這個地區的松樹甲蟲害。我指著靶子后面0.25英里處林子里的一片死松樹。“就像那邊那個樣子嗎?”斯科蒂說,不是。他說那里的松樹死于槍傷。松樹還能死于槍傷,這事兒我聽著新鮮。
瑞克返回來,把槍架好,那其實不是槍,而是所謂“通用射彈器”:一個安裝在桌子上的槍殼子,可以裝上不同口徑的槍管。一旦瞄準了,你拉一根細繩,把子彈射出去。我們正在測試幾顆新式子彈,據說這子彈脆弱,這是說它在撞擊之際會裂開。設計脆弱子彈是為解決“射入過深”或反彈的問題,就是說,子彈穿過受害者,從墻上彈回來,傷到旁觀者和開槍的警察或者士兵。這種子彈在撞擊之際的爆裂,有副作用:如果你被打中,子彈趨向于在你體內炸裂。換言之,它有可能具有確實、確實好的遏制力。它基本上像受害者體內的一顆小炸彈;因此,迄今為止,它主要是為“特殊武器和戰術別動隊”那樣的活動準備的,如解救人質。
瑞克把扳機繩遞給我,然后倒數3個數。明膠腿安置在桌子上,沉浸在陽光中,在田納西安靜的藍天下曬著——“撒啦啦生活真快樂,當一塊果凍多美好,我……”——嘣!
那塊明膠跳到了半空,離開桌子,掉到草地上。如西部片明星約翰·韋恩(John Wayne)說的那樣(或者說,如果他有機會,他是會這么說的),這塊明膠不會強迫人必須出槍麻利。瑞克撿起它,把它放回架子上。你看得見子彈在這個“大腿”里的路線。子彈沒有穿過,而是停在這明膠塊里的幾英寸處。瑞克指著撐開的空腔。“看那個,整個是能量釋放,整個的失效。”
我問過樓頓,軍火專家可曾像克歇爾和拉·格特那樣費過心思,設計具有遏制力的子彈,但不致殘或者害命。樓頓又來了那種表情;在我說穿甲彈很“聰明”的時候,他就有這種表情。他回答說,軍方選擇武器,多少是看武器能在目標上導致多大的破壞,“無論目標是一個人還是一輛車。”遏制力測試用彈道學明膠,而不用尸體,這是另外一個原因。我們談的不是那種會幫助人類挽救生命的研究;我們談的是那種有助于人類奪人性命的研究。我設想你會爭辯說,那或許有助于保住警察和士兵的生命啊——但是,只是他們必得先要別人的命。無論怎么說吧,如果你希望得到公眾的支持,那就不要使用人類組織做測試。
當然,研究軍火的人向彈道學明膠射擊,另一個大原因是可重復性。如果你總是按照成法來做,結果總是一樣。尸體大腿的密度與粗細各個不一,這決定于那腿的主人的年齡、性別,以及在他們停止用腿那一刻的體格。還有一個原因:打掃衛生,易如反掌。今天上午測試過的人造大腿,已經撿回來了,重歸保冷箱:低熱量甜點的不見血跡的集體墳墓。
彈道學明膠也并非能完全免于殘破。樓頓指著我的運動鞋的鞋頭,“你鞋上沾了一點假大腿。”
瑞克·樓頓不曾向死人開槍,盡管他有機會。他曾經為一個項目工作,和田納西大學的人體腐爛研究所合作,目的是開發一種子彈,能不受死尸中酸性物分解出來的產物的腐蝕,以幫助刑偵學專家在案發多時之后破案。
樓頓不把子彈射入實驗用的尸體中,而是匍匐在地,拿著手術刀和鑷子,用手術辦法確定子彈在哪兒。他解釋說,他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他希望子彈停止在一些具體的部位:肌肉、脂肪組織、顱腔、胸腔以及腹部。如果他把子彈射入組織,子彈或許穿過身體,最終鉆進土里。
他如此做法,還因為他覺得他只能那么做。“我的感覺,是我們不要向身體射擊。”他想起另外一個項目,他在項目中要開發一種模擬人骨,可以把它塞在彈道學明膠中,很像浮在果凍里的香蕉和菠蘿小塊兒。為了把模擬人骨搞得標準化,他需要射擊一些真正的人骨,然后把模擬人骨和真東西進行對照。“有人提供了16條尸腿,供我射擊。能源部告訴我,如果我射擊人腿,他們就終止我的項目。我們就不得不朝豬臀開槍了。”
樓頓告訴我,軍火專家甚至擔心射擊剛剛宰殺的家畜扯出的政治糾紛。“很多伙計不干這個。他們到商店買個火腿,或者從屠宰場弄條腿回來。即便那樣,他們許多人也不公開他們做的事情。那么做仍然不體面。”
我背后10英尺,有一個土撥鼠,嗅著空氣,不幸把家安在這里。這動物的大小相當于人的大腿的一半。如果你用那種子彈射擊這個土撥鼠,我對瑞克說,那會怎么樣?它會完全被崩得不見蹤影嗎?瑞克和斯科蒂面面相覷。我的感覺是:和射擊土撥鼠相關的不體面,是小得不能再小了。
斯科蒂把子彈箱關上。“弄出好多筆墨官司,那就是可能會發生的事兒。”
只是到最近,軍方重新涉足由公家出錢的尸體彈道學研究。正如你會設想的那樣,研究的目的絕對是人道主義的。去年,在“美軍病理學研究所”(AFIP)的“彈道投射物創傷研究實驗室”,指揮官馬琳·德梅奧給尸體穿上新研發的防彈背心,然后用現代子彈射它的胸部。這個主意是在裝備部隊之前,要驗證制造商的自稱自詡。身體防護設備制造商關于有效性的那些說法,顯然不總能得到信任。萊斯特·羅恩(Lester Roane)是獨立彈道學與身體防護測試機構“H.P.懷特實驗室”的首席工程師;按照他的說法,公司不做尸體試驗,“H.P.懷特實驗室”也不做。“任何人客觀而邏輯地看它,都不應該對尸體試驗說三道四,”羅恩說,“那就是死肉嘛。但出于某種理由,那是某種政治不正確的事兒,在有政治不正確這個說法之前就是如此。”
德梅奧的尸體測試,是一種明顯的改善,勝過軍方測試防彈背心的老辦法:在朝鮮戰爭的“野豬行動”中,“多倫”公司檢驗防彈背心的辦法,僅僅是把它們發給6000名士兵,然后比較他們和穿普通背心的士兵的遭遇有什么不同。羅恩說他曾經看到一個錄像,是美國中央警察部拍攝的:讓警官們穿上防彈背心,然后向他們射擊,就是為了試驗那種背心。
設計身體防護設備的竅門,是把它做得厚實,足夠不凹陷,以便擋住子彈,但又不很重、不很熱、不那么難受,否則警官們就不喜歡穿了。你不希望的事情,吉爾伯特群島上的那些人以前遭受過。我在華盛頓特區看望德梅奧的時候,駐足在“史密斯森國立自然史博物館”,我在那里看到了一個來自吉爾伯特群島的護甲。密克羅尼西亞戰爭太厲害、太血腥,吉爾伯特群島的武士們從頭到腳覆蓋著擦鞋墊那么厚的護甲,是用椰子殼里的纖維搓成的。穿著這種東西上戰場,模樣像個掛著流蘇的播種機;除此巨大的恥辱外,事實是:這護甲太笨重,需要幾個扈從幫忙才穿得上。
就機動的尸體而言,德梅奧給尸體穿了防護,然后連接在加速計和稱重傳感器上,如此這般是跟胸骨有關,是為了記錄沖擊力,是為研究者提供關于護甲內的胸脯所遭遇的事情的一種詳細的醫學理解。使用某種口徑更惡毒的武器,尸體們遭受長久的肺部撕裂和肋骨斷裂,但是沒有什么事情會轉變為一種能夠把你殺死的創傷——假如你已經是一具尸體的話。還有另外一些測試也計劃好了,目的是用汽車工業的那種生產線來制造測試用的人體模型——因此,有朝一日尸體就用不著了。
因為她曾經建議使用人類尸體,德梅奧就得到了勸告,以后出言要極端慎重。她得到了3個機構的審查委員會、一位軍事法律顧問和一位堅定的道德家的開恩,這個項目終于得到了批準,但有約在先:不準打穿,子彈必須停在尸體皮膚之下。
德梅奧氣得翻白眼嗎?她說她不生氣。“我在上醫學院的時候,我習慣于這么想,‘行了,理性一點,成嗎?你們知道,人都死了嘛,他們也都捐獻了尸體嘛。’等我參與這個項目,我明白了:我們是公眾信任的一部分;即便公眾在科學上沒有道理,我們也必須照顧大家的情感關懷嘛。”
在制度層面上,慎言慎行乃是由于擔心法律責任,擔心令人不快的媒體報道,還擔心資金被撤回。我與約翰·貝克上校談過,此公是贊助德梅奧研究項目機構之一的法律顧問。這個機構的頭兒希望我自我約束,不要提到機構的名稱,而是把它叫做“華盛頓的一個聯邦機構”。他告訴我,在過去的20來年,民主黨議員和念念不忘預算的立法委員,曾經試圖讓這個地方關門大吉,比方說,吉米·卡特、比爾·克林頓以及“善待動物組織”的人。我有一種感覺:我請求一次采訪,就把這個人搞得精神崩潰了,就跟能源部的橡樹嶺靶場后的許多松樹似的。
“麻煩的是,某些頑固的人會嚇一跳,他們會提起訴訟,”貝克上校說,他坐在華盛頓的一個聯邦機構的寫字臺之后。“再說,這個領域中無人懂法,除了良好的判斷力,你沒什么可指望的。”他指出,盡管尸體沒有權利,但其家人有。“我可以想像,有些官司起于感情上的痛苦……在公墓里你就看到有這樣的案子,公墓管理者任由棺材爛掉,尸體從棺材里跳出來了。”我回答說,只要你有基于知情基礎上的同意書——一份經過捐獻者簽過字的協議,說他愿意把他的遺體貢獻給醫學研究——那些頑固的人似乎就贏不了官司。
棘手之處是“基于知情基礎上”這么一種措辭。在大家捐獻其遺體的時候,無論遺體是他們自己的,還是他們親人的,他們通常無心了解遺體可能遭遇的那些可怕的細節——這么說是公道的。如果你真的把那些細節告訴他們,他們或許就變卦了,要撤回同意書。事兒又來了,如果你打算拿槍射擊尸體,你最好是把丑話說在前頭,然后得到同意。“對人的尊重,包括把信息告訴他們,盡管那會引起他們感情上的不快,”埃德蒙·豪說;此人是《臨床倫理學期刊》(Journal of Clinical Ethics)的編輯,他對馬琳·德梅奧的研究建議做了這番評論。“盡管你可以不這么辦,也省得他們不安了,因此在倫理上也沒有什么傷害了。但是,隱瞞對他們或許重要的信息,其陰暗面是會在一定程度上褻瀆他們的尊嚴。”豪建議第三種可能的辦法。讓死者家人做選擇:他們愿意聽一下所捐獻的尸體會遭遇的那些具體情況呢(那或許令人不安),還是寧肯不聽?
這是一種微妙的平衡,說來說去,歸于措辭的方式。貝克評論說,“你其實不想對一個人說,‘這個,我們要做的事情嘛,是解剖眼球。我們把眼球拿出來,放在桌子上,然后我們把眼球切割得越來越精細。一旦這個做完了,我們會把這些東西收拾起來,放在一個防止生物危害的袋子里,盡力把遺體的各部分都規整在一塊兒,如此一來我們就能把剩下的無論什么東西還給你們。’這聽起來太可怕了。”可話說回來,“醫學研究”這說法含糊不清。“你不如這么說,‘我們大學想要了解的主要內容之一,是眼科學。因此,我們在這里使用很多眼科學的材料。’”如果某人有心把這番話理解個透徹,那就不難得出結論: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無論如何都會把你的眼球從你的頭里切出來。但是,大多數人都無心把這番話理解個透徹。他們在意目的,不在意手段:某一天,有一個人的視力會因此而保得住。
彈道學研究,是特別麻煩的。把某人爺爺的腦袋割下來,然后朝他的臉開槍——你怎么判斷此事不壞?在你這么辦的時候,即便你的理由是搜集數據,以確保無辜老百姓臉上挨了子彈但不致命將不會遭受毀容的破碎之苦?另外,把某人爺爺的頭割下來,然后拿槍打它,你又怎么下得了手?
我向辛迪·伯爾(Cindy Bir)提出了這些問題。她干的正是剛才說的那號事兒,我是在韋恩州立大學遇到她的。伯爾習慣了向死人射子彈。1993年,美國“國家司法研究所”(NIJ)責成她記錄各種非致命子彈的打擊效果:塑料子彈、橡皮子彈、沙粒彈等。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警方開始用非致命子彈,那是他們在需要鎮壓老百姓的時候——多半是些暴徒和動武的精神病人嘛——但不把他們置于死地。從那之后,“非致命”子彈證明是致命的,案例有9起,這促使“國家司法研究所”讓伯爾看看這些不同的子彈究竟是不是致命,目的是再也別讓它致命。
針對“把某人爺爺的頭割下來,你怎么下得了手?”這個問題,伯爾回答說,“謝天謝地,魯漢替我們干那個。”(竟然和為汽車撞擊準備尸體的那個伙計重名。)她又說,非致命子彈,不是用槍發射的,而是用空氣炮打出去的,因為這么做既精確,也較少驚擾。伯爾承認:“了結此事,我還是很高興的。”
和大多數其他尸體研究者一樣,伯爾也對付內心同情和漠然這兩種交織的情感。“你以尊重之心來對待他們,你好像是把這么一個事實分離出來了……我不想說他們不是一個人,但是……你得把他們視為標本。”伯爾受的是護士訓練,卻不知怎么覺得死人更容易相處。“我知道他們沒有感覺,我知道我們不會傷害他們。”即便訓練有素的尸體研究者,也有這樣的時候:你手頭的工作,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科學舉措。對伯爾而言,這種感覺和她把子彈射入試驗對象這個事實無關。卻有這樣的時刻,標本走出了他那無名無姓的狀態、他的物性,返回了往昔他身為人類的那種存在。
“我們收到過一個標本,我下去幫助魯漢。這位先生想必是直接從療養院或者醫院來的,”她回憶,“他穿著T恤衫和法蘭絨的睡褲。我打了一個激靈……這可能是我爹。以后呢,又有一個,我跑去看——很多時候你去看標本,是希望它別太胖(搬不動)——這個人穿著我老家醫院的罩衣。”
如果你確實想徹夜不眠,為官司和惡意炒作而憂心忡忡,那么就在一具自愿獻給科學的尸體旁邊引爆一顆炸彈。在尸體研究的世界中,這或許是最板上釘釘的忌諱吧。確實,作為爆炸的目標,被麻醉了的活動物,一般被認為是比人類尸體更可取的。“國防原子武器開發局”1968年的一篇論文,題目是《人體對空爆直接效果的忍受力估計》(空爆,當然是來自炸彈的爆炸),研究者在其中討論試驗性炸彈對家鼠、倉鼠、大鼠、豚鼠、兔子、貓、狗、山羊、綿羊、小公牛、豬、驢、短尾猴的效果,但沒有討論到研究的真正被試者。沒有人把尸體綁上雷管,看看會發生什么。
我給一個名叫艾瑞思·馬克瑞斯的人打了電話,他在加拿大的一個名叫“米得英格系統”(Med Eng Systems)的公司工作,為掃雷設計防護服。我把“國防原子武器開發局”那篇文章的內容告訴了他。馬克瑞斯博士解釋說,為了估計活人對爆炸的忍耐力,死人不總是最好的模型,因為死人的肺是扁的,不干肺通常干的事情。炸彈的沖擊波對身體最容易壓縮的組織破壞最大,那就是肺里的組織了:特別是微小而嬌嫩的肺泡。血液拾取氧氣、丟下二氧化碳,就發生在肺泡里。爆炸沖擊波擠壓并撕破肺泡,血液就滲到肺里,把人淹死了。有時候這很快,10~20分鐘;有時候長達幾小時。
馬克瑞斯承認,除了生物醫學的問題之外,研究人對爆炸的忍受力的小伙子們多半沒有很強的動機與尸體打交道。“那有巨大的倫理或者公關挑戰,”他說,“把尸體炸毀一直就不是個習慣做法:請把你的遺體交給科學,那樣我們就能把它炸掉。”
最近一個小組知難而上。羅伯特·哈里斯(Robert Harris)中校和另外一些醫生組成的一個小組(那些醫生來自位于休斯敦的薩姆休斯敦堡“美國陸軍外科研究所”的“四肢創傷研究部”)招募了幾具尸體,用來測試5種靴子。這些靴子,或者是陸地掃雷隊常用的,或者是新上市的。從越南戰爭以來,就有一種長久的傳言,說涼鞋是掃雷用的最安全的鞋子,因為涼鞋把鞋子本身的碎片導致的創傷最小化。鞋子碎片會炸進腳里,就像榴霰彈一樣,在創傷之上雪上加霜,并且有感染的危險。但是,沒有人曾經在一只真正的腳上試驗涼鞋,也沒有人用尸體測試制造商兜售的那些據說比一般戰靴更安全的鞋子。
“下肢評估項目”的無畏者登場了。開始于1999年,來自達拉斯醫學院尸體捐獻項目的20具尸體,一具一具地被綁在一個可移動爆炸防護罩的頂棚挽具上。每一具尸體的腳跟和踝關節都裝了應變計和稱重傳感器,穿上6種靴子。有些靴子自稱有保護作用,手段是把腳抬離爆炸,而爆炸力很快變弱;另外的靴子的保護作用據說是借助于吸收或者分散爆炸的能量。尸體被擺成標準的行走姿勢,腳跟著地,好像信心十足地赴死一般。每一具尸體,從頭到腳裝備著常規作戰服,更增加了逼真的效果。在多此一舉的現實主義手法之外,軍服還賦予了一定程度的尊重;這種尊重是淺藍色的緊身衣所缺乏的,起碼在美軍眼里看來是這樣。
這項研究的人道主義好處,超過了對尊嚴的任何潛在輕慢;哈里斯覺得對此有信心。然而,對于有無可能把這次試驗的具體細節告訴死者家人,他咨詢了尸體捐獻項目的管理者。他們的建議是反對這么做,這既是因為不必讓已經心平氣和地決定捐獻遺體的死者家人“再度悲傷”,也是因為在你細述實驗的那些真相的細節之際,對一具尸體的任何用法其實都可能令人不安。如果尸體捐獻項目的協調人需要和“下肢評估”實驗所用的遺體的家人聯系的話,那么,關于用來做跌落斷腿實驗的尸體,或者就事論事地說,在大學校園的解剖室中的尸體,研究者是不是也必須與他們的家人取得聯系呢?如哈里斯指出的那樣,爆炸測試與解剖課上的解剖這兩者之間的區別,在本質上是一個時間的延續問題。前者延續一剎那,后者延續一年。“到末了,”他說,“事情看起來幾乎是一樣的。”我問哈里斯,他是否計劃把他自己的遺體獻給研究。對這個問題,他脫口而出,“我一直在說,‘在我死后,利利索索地把我放在那兒,把我炸掉。’”
假如哈里斯用替代性的“模型”腿而非尸體也能做他的研究,他就不用尸體了。如今,有幾種很不錯的替代品,是由“澳大利亞國防科學與技術組織”開發的。(在澳大利亞,一如在其他英聯邦國家,用人類尸體進行彈道學與爆炸測試是不被允許的。有些措辭就顯得好笑了。)用來制造“可破碎替代腿”的那種材料,對爆炸的反應類似于人腿材料的那種反應;比方說,它用塑料做骨頭,用彈道學明膠做肌肉。2001年3月,哈里斯把一條澳大利亞腿置于地雷爆炸中(他用同樣的地雷炸飛過尸體),為的是看一下相關的結果。令人失望的是骨頭斷裂模式不知道為什么走樣了。在目前,主要的問題是費用。每一條“可破碎替代腿”(不可再用)耗資大約5000美元;一具尸體的費用(包括運輸、艾滋病病毒與丙型肝炎檢查、火化等)一般低于500美元。
哈里斯設想,琢磨出制造代用品的竅門,以及價格的降低,僅僅是個時間的問題。他盼望著那個時代的到來。代替品之可取,不僅是因為涉及地雷和尸體的試驗在倫理上說是棘手的,也是因為尸體是不一樣的。尸體越老,骨頭越細,組織越缺乏彈性。就地雷研究而言,年齡是特別地不相符:掃雷者的平均年齡是20歲,而被捐獻的尸體平均在60歲。這類似于在滿屋子的京劇迷中做搖滾樂的市場調查。
直到當時,英聯邦國家的地雷專家日子難過,他們不可用整尸。英國研究者測試靴子,轉而用截肢的腿。這個做法廣遭批評,乃歸咎于如下事實:這些腿一般有壞疽或者糖尿病并發癥,這不是健康腿合適的模仿品。另一個小組試圖給騾鹿的后腿穿上新型防護靴,以便測試。鑒于鹿沒有腳趾頭和腳跟,而人類缺少蹄子,我就果然不曾聽說哪個國家把騾鹿雇來掃雷。這種研究有什么價值,很難想像——盡管稍微有些娛樂性。
“下肢評估項目”,就其本身而言,結果是一項有價值的研究。涼鞋神話得到了一點證實(穿涼鞋和穿戰斗靴的傷情差不多一樣嚴重),有一種靴子——“米德英格”公司的蜘蛛靴子——脫穎而出,顯得是對標準配置靴子的一種實實在在的改進(盡管要得到肯定,還需要更多的樣本)。哈里斯認為這個項目是一個成功,因為就陸地地雷而言,得到一點保護也意味著受害者在醫學上的結果大大不同。“如果我能夠挽救一只腳,或者把截肢這種事情限制在膝蓋以下,”他說,“那就是勝利。”
人體創傷研究,關注最可能意外地致殘或者致死人類的那些事情(我們最需要研究和理解的事情),因此做這次工作是不幸的:這些事情也最可能使研究用的尸體支離破碎:車禍、槍擊、爆炸、運動事故。沒有必要用尸體來研究裝訂機扎傷了手指頭,沒有必要用尸體來研究人類對不合腳的鞋子有多大的忍受力。“為了能夠保護人不受危險的傷害,無論那是來自汽車還是炸彈,”馬克瑞斯評論說,“你都必須把人類置于極限狀態。你不得不面對破壞。”
我同意馬克瑞斯博士的看法。這意味著我會允許某個人把我死去的腳炸掉,以此挽救北約地面上的掃雷兵的腳嗎?正是如此。我會允許某人用非致命槍彈射擊我死去的臉,以此幫助避免致命的事故嗎?我認為我會允許。什么是我不允許某人在我的遺體上做的事情呢?我只能想起我所知道的一種實驗:如果我是一具尸體,我不想與之有瓜葛。這種特別的實驗,不是以科學、教育、安全的汽車或者保護士兵的名義來做的。那是以宗教的名義做的實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