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論異名(1)
- 自決之書
- (葡)費爾南多·佩索阿
- 4956字
- 2016-05-24 15:01:15
1.我的異名的起源
在卡埃羅身上,我投入了我的全部戲劇性人格解體能力,在里卡多·雷斯身上,我投入了我的所有知識科學(xué),塑造出適合他的音樂,對于阿爾瓦羅·德·坎普斯,我給予他我不允許自己的內(nèi)心和生活中出現(xiàn)的所有情感。我親愛的卡塞斯·蒙蒂洛,想想看吧,如果出版的話,所有這些都必將是費爾南多·佩索阿的接管者,他們不純潔,并且簡單!
現(xiàn)在我要來回答你的問題:我的異名從何起源。是否能給你一個充分的答案,還要拭目以待。
我首先要從精神病方面來說一說。從根本上來說,我的異名來源于我的癔癥,是癔癥的一個方面。我不知道我僅僅是個癔病患者,還是更應(yīng)該說,我是個神經(jīng)衰弱癔病患者。我傾向于第二種假設(shè),因為我身上確實有懶倦的證據(jù),準確地說,癔病的癥狀里并不包含這一點。我有人格解體和模仿的傾向,這個傾向持久且具有根本性,而我的異名的精神起源就在于此。有一點對我和其他人來說都很幸運,那就是這些現(xiàn)象會自行理智化,我的意思是,它們并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實際生活中,并不會出現(xiàn)在表面上,不會出現(xiàn)在我和其他人的交往中;它們只會在我內(nèi)心中爆發(fā),我與它們共存。如果我是一個女人,(在女性身上,如果爆發(fā)癔癥現(xiàn)象,就會變成攻擊行為等類似方式。)那么,阿爾瓦羅·德·坎普斯(或者是更為歇斯底里的異名者)的每首詩都會在街坊鄰里引發(fā)一場暴亂??晌沂莻€男人,而且對我們這些男人來說,癔癥則主要呈現(xiàn)出理智的一面;隨意,并且最后只會終結(jié)于沉默和詩歌中……
這勉強解釋了我的異名的根本來源。現(xiàn)在我要實事求是地給你講一個關(guān)于我的異名的故事。我要從死者開始講起,還有那些我不再記得的人——那些人一直遺失在我的幼年那遙遠且?guī)缀跻呀?jīng)忘卻的過去之中……
從小我就喜歡在自己周圍創(chuàng)造一個虛構(gòu)世界,讓一些并不存在的朋友和熟人圍繞在我身邊。(當(dāng)然,我不知道,是他們不存在,還是我不存在。和所有事情一樣,在這一點上,我們不應(yīng)該武斷。)我知道我自己是我自己,所以我記得在心里注意表情、行動、性格和歷史,這些各種各樣的非真實人物對我來說,就和我們妄稱為真實生命的人一樣清晰可見。自從我記得“我”是“我”之日起,我就有了上述這種習(xí)慣,而且一直沒有變過,這種習(xí)慣稍稍抑制了它令我著迷的音樂,卻從未停止用這種音樂迷惑我。
我記得我的第一個異名者,或者說,我的第一個并不存在的熟人。那時候我只有六歲,那個異名者叫希瓦利?!さ隆づ了?,通過他,我給自己寫信,他的樣子并非特別模糊,依舊控制著我那部分屬于渴望的情感。我記得另一個異名者,但印象不是很清楚,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只知道他也是個陌生人,是希瓦利?!さ隆づ了沟臄橙?,但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成為對手的……是不是所有孩子都這樣?興許是,興許不是??稍谀菢右粋€時期,就和我現(xiàn)在一樣,我能感受到他們,因為我用那樣的方式記得他們,而且需要費很大力氣才能意識到他們其實并不是真實的。
這樣的習(xí)慣在我周圍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與真實世界沒有區(qū)別,只是換了不一樣的人,這個習(xí)慣與我的想象力緊密相連。這個習(xí)慣有各種階段,在我長大成人之后所處的這個階段也包含其中。一個沖動的靈魂來找我,他非常陌生,出于某種原因,我就是他,或者說,我覺得我就是他。我不由自主地立即對他說話,仿佛他是我的朋友,他的名字是我起的,他的歷史是我改寫的,我立即就發(fā)現(xiàn),他的身上有我的影子——臉、體型、衣著和舉止。我發(fā)明創(chuàng)造了從不曾存在的各種朋友和熟人,可直到將近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能聽到、感覺到、看到他們。我重復(fù)一遍:我能聽到、感覺到、看到……還能收到他們的問候……
1912年前后,除非是我弄錯了(這不太可能),否則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想到要就異教徒寫一些詩。我胡亂寫了幾首自由詩體的詩,(不是阿爾瓦羅·德·坎普斯寫的那種類型的詩,而是一種半標準詩體。)然后放棄了這一嘗試??稍谶@模糊不清的混亂之中,我分辨出有個模糊的人形在寫作。(在我還不知道的情況下,里卡多·雷斯就誕生了。)
一年半或兩年之后,一天,我回想起要接受薩卡內(nèi)羅的挑戰(zhàn),創(chuàng)造一個十分復(fù)雜的田園詩人,并且要表現(xiàn)得他仿佛是一個真正的存在,雖然我不記得該如何做到。我花了幾天創(chuàng)造這個人,卻一無所獲。到了1914年3月8日,我終于放棄了,而就在那一天,我走到一張高桌邊,拿起一張紙,就這么站著寫了起來,就像我平時可以做到的那樣。我一首接著一首地寫了三十幾首詩,如同入迷了一般,我無法確切形容出當(dāng)時的情形。那是我生命中的勝利日,我再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日子。我寫的第一首詩名為《牧羊人》。接下來,有個人在我心里漸漸成形,從那時候開始,我管他叫阿爾伯特·卡埃羅。原諒我說出下面這個荒謬的句子:在我心中,我的導(dǎo)師出現(xiàn)了。這就是我的第一反應(yīng)。那三十幾首詩根本不夠,于是我又抓起幾張紙,再一次一氣呵成,又寫了六首,其構(gòu)成了費爾南多·佩索阿的《斜雨》。一口氣寫完……這是費爾南多·佩索阿/阿爾伯特·卡埃羅回歸到費爾南多·佩索阿本人?;蛘吒玫氖?,這是費爾南多·佩索阿對并不存在的阿爾伯特·卡埃羅所產(chǎn)生的反應(yīng)。
阿爾伯特·卡埃羅一出現(xiàn),我就出于本能且下意識地去為他找門徒。從他那虛假的異教信仰中,我拉出了潛藏著的里卡多·雷斯,我為他起了這個名字,并且讓他適應(yīng)了這個名字,因為在那個階段,我已經(jīng)在那里看到他了。突然之間,在與里卡多·雷斯相反的地方,一個新人物從我的心里沖動地出現(xiàn)。即刻,在打字機之上,出現(xiàn)了阿爾瓦羅·德·坎普斯的《凱旋頌歌》,沒有間斷,沒有修正——一首叫這個名字的頌詩和一個叫這個名字的人。
然后,我創(chuàng)造了一個虛構(gòu)的小團體。我為它安排了真實的模式。我設(shè)定了他們的影響力,我知道他們的友誼,我聽到在我的內(nèi)心之中,他們在討論,還存在意見分歧,而在這個小圈子里,似乎我這個一切的創(chuàng)造者最沒有存在感。似乎一切都獨立于我而繼續(xù)發(fā)生?,F(xiàn)在情況仿佛依然如此。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出版里卡多·雷斯和阿爾瓦羅·德·坎普斯之間的美學(xué)大討論,你就能看到他們之間存在著多大的差異,而我對此是多么無能為力。
當(dāng)《俄耳甫斯》即將出版之際,必須在最后時刻刪掉一些內(nèi)容,以免篇幅過長。接下來,我向薩卡內(nèi)羅提了一個建議,我加入一首“舊”詩,從這首詩中可以看出阿爾瓦羅·德·坎普斯在認識卡埃羅之前是什么樣子,在受到他的影響之后,又是什么樣子。于是我寫成了《癮君子》,我嘗試在這首詩中表現(xiàn)出阿爾瓦羅·德·坎普斯的全部潛在傾向,與以后表露的一致,但不包含任何與他的導(dǎo)師卡埃羅有關(guān)的暗示。這首詩來源于我寫的詩,或者說我讓自己作的詩,通過我不得不形成的人格解體所具有的雙重力量,我才能寫出那些詩??烧f到底,我并不相信那首詩的結(jié)果會很遭,而且詩中的確表現(xiàn)出了阿爾瓦羅在初期的樣子……
我想我已經(jīng)為你解釋了我的異名者的起源。如果有些地方依舊需要進一步說明(我寫得很快,而當(dāng)我寫得很快的時候,我的頭腦并不是特別清楚),我會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為你充分解釋。說真的,如果都補足了肯定會讓我變得歇斯底里,因為在以阿爾瓦羅·德·坎普斯的名義,寫《概述紀念我的導(dǎo)師卡埃羅》的某些段落時,我真的流眼淚了。你可以由此得知你真正與之打交道的人是誰,我親愛的卡塞斯·蒙蒂洛!
對此,我要多說幾句……在我面前這個黑白但真實的夢境空間里,我看到了他們的臉和姿勢,他們是阿爾伯特·卡埃羅、里卡多·雷斯和阿爾瓦羅·德·坎普斯。我能分辨出他們的年紀和他們的生活。里卡多·雷斯于1887年(不過我不記得月份和日期了,但我肯定把它們記在了某個地方)出生于波爾圖,是個醫(yī)生,現(xiàn)居于巴西。阿爾伯特·卡埃羅生于1889年,死于1915年。他生在里斯本,但一生都差不多住在鄉(xiāng)下。他沒有從事任何行業(yè),也沒受過任何教育。阿爾瓦羅·德·坎普斯于1890年10月15日(下午一點半,這是費雷拉·戈梅斯告訴我的,這話不假,因為我用占星術(shù)算過了)生在塔維拉。你也知道,他(在格拉斯哥)做海軍工程師,可現(xiàn)在他住在里斯本,是個無業(yè)游民??òA_中等身高,盡管他身體不好(死于肺結(jié)核),不過他看起來并不那么虛弱。里卡多·雷斯的個子矮了點兒,但也不是那么矮,要壯實很多,但為人精明。阿爾瓦羅·德·坎普斯很高(高一米七五,比我高兩厘米),身材頎長,有一點佝僂。他們幾個都把胡子刮得很干凈:卡埃羅面色蒼白,有一對淡藍色的眼睛;雷斯的頭發(fā)是淺褐色的;坎普斯有一頭金發(fā),膚色黝黑,有點像葡萄牙猶太人,因此頭發(fā)很順滑,一般都是偏分,戴單片眼鏡。前面說過,卡埃羅沒受過教育,只上過小學(xué);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一直留在家中,靠一小片土地帶來的收入為生,和一個上了年紀的阿姨住在一起。我說過,里卡多·雷斯是個醫(yī)生。從1919年開始就住在巴西。到了那里,他立刻就放棄了原國籍,因為他是個君主主義者。通過在學(xué)校里的培訓(xùn),他成為了一個拉丁語專家,通過他自己的努力,他成為了一個半專業(yè)古希臘文化研究者。阿爾瓦羅·德·坎普斯高中畢業(yè)。他后來去了蘇格蘭學(xué)習(xí)工程,一開始從事機械方面的工作,后來加入了海軍。他會在假期的時候去東方,他就是從那里得到了靈感,寫出了《癮君子》。他來自貝拉市的牧師叔叔教會了他拉丁語。
我怎么以這三個人的名義寫作?對卡埃羅名下的作品,我的靈感很純粹,來得在意料之外,我不知道我要寫什么,或者說,我并沒有刻意去想我要寫什么。至于里卡多·雷斯,在一些抽象的深思之后,突然之間,頌詩就這么成形了。而用坎普斯這個名字寫作時,我會突然感覺到一股沖動,想要寫作,卻不知道這是什么沖動。我的半異名者貝爾納多·索阿雷斯在很多方面都與坎普斯相像,似乎永遠疲倦不堪或是昏昏欲睡,所以他的推理能力和抑制力都不怎么樣;他是在一個從未間斷的白日夢中寫文章。他之所以是個半異名者,是因為對我而言,他并不具有完整的性格,他與我之間的差異并不大,他扭曲自己的性格,并將之作為他的脾性。我本人正是缺乏理性、缺乏感性。他的文章,除了那些在我心里并不重要的理由,和我的一樣,他的葡語也和我的一模一樣。實際上,卡埃羅的葡語很糟糕;坎普斯的葡語還過得去,卻小錯不斷,比如他會說eu propio,而不是eu mesmo;雷斯的葡語比我的要好,卻有修辭癖,可我卻覺得那有些夸張。對我來說,很難以雷斯(依舊未經(jīng)編輯)或坎普斯的名義寫文章。模仿詩作要來得容易得多,因為我能更為自然地寫出詩來。
(選自給阿道夫·卡塞斯·蒙蒂洛的信,日期為1935年1月13日)
2.介紹異名者
(方面:《投射版本作品》的前言)
這部完整作品(這是第一卷)從大體上來說生動逼真,不過形式上并不相同,這里的是散文章段,而在其他書里都是詩作和哲學(xué)論文。至于創(chuàng)造這部作品時的心境,我不知道那是一種天賦,還是一種病態(tài)??刹还苁悄姆N情況,事實自然是這些文章的作者——我也不太清楚他是不是這些書的作者——從來不曾擁有單獨的人格,只會強烈地思考或感覺,即通過一個虛構(gòu)人物,使其所擁有的感覺超過他自身所能擁有的程度。
有些作者會寫戲劇和小說,而在那些作品中,作者會把感覺和思想分配給作品里的人物;如果這些感覺和思想被認為是作者自己的,他們就會很懊惱。在這里,雖然形式不同,但本質(zhì)是一樣的。
對于這些書的作者在心中慢慢創(chuàng)造出來的每個人物,作者都會給予他們富于表現(xiàn)力的性情,并把人物看成是一本書或數(shù)本書的作者;在那些思想、情感和藝術(shù)之中,他,真正的作者(或是表面上的作者,因為我們不知道實情是什么),從未發(fā)揮任何作用,而在寫出他們的過程中,他只是他自己創(chuàng)造出的角色的媒介。
在這部作品或隨后的那些作品中,根本找不到創(chuàng)作者的影子。對于書中的內(nèi)容,他既談不上同意,也談不上不同意。他寫作時就好像有人把書中的內(nèi)容口述給他一樣,仿佛是一個朋友進行口述,因此這個朋友有理由要求他把聽到的寫下來,而他覺得口述的內(nèi)容有意思(也可能是因為他們之間的友誼),便一直在寫。
這些書的人性化作者沒有在他自己身上找到與任何人物相似的地方。如果他碰巧感覺到有個人物在他心里出現(xiàn),那他很快就會認為這個存在有別于他自己,不過他們是有些類似的——他是他的精神后代,或許會具有遺傳特性,但他是另一個人,他們是不同的。
作者的這種特質(zhì)可能是一種癔癥,或許是一種所謂的人格分裂,對此,這些書的作者既不反對,也不贊成。作者受到他們自己這種多重性人格的控制,對他們來說,支持這樣或那樣與這種多重人格創(chuàng)造出來的作品有關(guān)的理論,根本一點用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