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風物(3)
- 溫故(之九)
- 劉瑞琳主編
- 5484字
- 2016-05-24 11:52:43
祖姑母一家每年在夏天從海鹽來上海避暑,在老宅一住就是好幾個月。我還隱約記得每當他們全家來住時,我們總在二樓的樓梯間吃飯,把那只中間鑲嵌綠色瓷磚的餐桌四面的半圓形板翻起來,形成一張大圓桌,大家坐了濟濟一桌,我就只能在旁邊的小凳上吃飯了。祖姑母張元淑小祖父兩歲,適海鹽馮氏,有兩子,我稱他們?yōu)榇蟛投W婀谜扇ナ篮茉纾覐奈匆娺^。不幸的是她的兩個兒子也去世很早,留下兩位寡居的媳婦陪伴左右。那時候上海的醬園大多為海鹽人所經營,馮萬通醬園就是他們家開設的。大伯伯僅留下一子馮之盛,他是個十分老實正派的人,終身從事教育事業(yè),是上海一所中學的校長,晚年終老于上海的一所養(yǎng)老院。二伯伯有四子兩女。馮家在海鹽算得上是鄉(xiāng)紳人家,家中仆人丫環(huán)成群。一次我回上海,父親在回憶往事時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小丫環(huán)與一年輕仆人相好,被二伯伯得知后竟嚴刑拷打,以示家規(guī)之威嚴。其實這對小青年談戀愛也并無越軌之處,越是拷打,情意越發(fā)堅定。小丫環(huán)說:“我死也跟定他了。”此話一出,那位二伯伯居然命令將這對苦命人捆綁在一起,迫害致死。數千年封建主義的殘酷性,可見于這活生生的事件之中。二伯伯的四個兒子居然竟無一善終,也算怪事。老大幼年得傷寒夭折;老二因嫖娼,錢財花盡而自殺;老三在抗戰(zhàn)時去參加國民黨的一個什么部隊,被新四軍擊斃;唯一成材的老四馮之椿畢業(yè)于上海圣約翰大學建筑系,在同濟大學任教,“文革”初期被打入“牛棚”,1968年剛“解放”沒有幾天,出差去武漢,竟在東湖因船翻沉而溺水身亡。這四位表兄中,我對第三位尚有一絲模糊的印象,他比我大很多,好像他曾在老宅的樓梯間里陪我搭過積木。四表兄馮之椿僅長我一歲,比較熟識。后來發(fā)現瑞驊也認識他,50年代出差來北京時,四表兄還曾來過我們家。二伯伯的兩個女兒,其中一個出生后不久就送給了人家。另一個是表姐馮之榴,留學美國,與丈夫黃葆同于解放初回國,來北京時我們曾在北京展覽館的莫斯科餐廳招待他們吃了一頓飯。現在他們是中科院長春應用化學研究所的教授,2001年夫婦雙雙慶祝了八十壽辰。馮家在海鹽的住宅是一棟二層三進的走馬堂樓,后面有一個精致的花園名綺園。1937年日寇入侵時,海鹽縣城受到很大破壞,幾處古典園林全部毀于戰(zhàn)火,或在混亂中被洗劫殆盡。唯獨馮氏住宅被日寇占用,因而未被焚毀。現在僅存的第三進,是海鹽的工藝美術展覽館,前面兩進因拓寬馬路而被拆除。綺園占地不大,但造園構思精巧,顯得非常幽深,是全國文物保護單位,也是浙江省一個有名的旅游景點。在一本中國古典園林的大型叢書中,綺園竟和蘇州的許多著名園林同被選入該書,足見其藝術價值之高了。
經常來的親戚還有許多,如父親的堂兄、祥保姊姊和慶弟的父親張樹源,我稱他源伯。他是學鐵路工程的,所以常年在鐵路上工作,很少回來。此外還有祖母的內侄和內侄女,海鹽的張氏族人等,但我對他們都沒有太深的印象了。
1987年,我和祥保姊姊和慶弟去踏訪了那童年的夢。老宅售去之后,新主人曾把它改造成方方正正的三層樓,沒有了尖頂和八角窗,原有的風格蕩然無存。此后又被日偽特務潘達強占,變成了一個殺人魔窟。后來曾聽人說潘達住在那里時,在樓下聽戲、唱昆曲,佯裝風雅,而在樓上則設有秘密刑訊室,后面那幽雅的花園竟成了槍斃地下工作者和埋死尸的地方。我們去踏訪的時候,那棟樓是一個單位的宿舍,幾乎每一間房里都住了一家人。那昔日明亮的樓梯間里搭起了一個小屋,原本很有氣派的樓梯已被小屋擋得看不見了。樓梯間的欄桿上都掛滿了瓶瓶罐罐,甚至破藤椅、舊板凳。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雨,閱盡了人間的滄桑,老宅已變得那么陰暗破舊,顯得那么疲憊,不堪重負。至于那記憶中的花園、草地、大雪松,早就喪失了它們生存的空間。樓前原本是草地的地方,已澆灌了混凝土,搭起了小平房。至于屋后先前那片池水和假山而后來又成殺人魔窟的地方,我們沒有去尋訪。1995年,老宅因辟通武寧南路工程的需要而拆除。那年12月,父親在新辟的馬路邊照了一張相寄給我,照片的背后寫著:“我所站之處大致就是昔日老宅里大客廳的位置。”1996年我去上海時,在曾經是老宅的地方,見到的是寬闊的馬路和三角形的綠化地帶,透出了大上海闊步邁向21世紀的清新氣氛。于是,老宅真正僅僅存于記憶之中了。
2002年,作者在出生的石庫門小樓前留影。
弟弟喜歡拍攝上海的老房子,每當知道哪個地段即將拆除,就盡量趕在拆除前去拍攝一些照片,留下大上海昔日的身影。2002年他找到我出生的景福里,在現在的北京西路石門二路的一條很狹小的馬路張家宅路內。根據他所拍攝的照片和九十六歲高齡的父親的記憶,斷定當年外婆家住的是該弄內第三棟樓,即如今的69號。那是一棟老式的兩層石庫門房子,在上海城市改造的熱潮中行將消亡。2002年的深秋我和清清去上海,弟弟帶我們去踏訪那棟我未曾相識而卻見證了我的出生的石庫門小樓,并在標有“69號”門牌的黑漆大門前攝影留念。
那時,老樓已顯得形孤影單了,在它周圍的房屋已大部拆除,留下大片瓦礫。后門口有幾個老婦在門外摘綠豆芽、聊家常。當問及他們是否將搬遷時,他們回答說:“早晚要搬。”但生活照常不緊不慢地進行著。他們大多是在解放初期搬進來的,現在樓內上上下下一共住了十戶人家。從外朝里望,只見光線昏暗的室內堆滿了雜物。當問及這里以前是否叫景福里,他們都答不上來。這時從里面出來一個老頭,拄著拐杖。他說曾聽說這條弄堂以前叫景福里,但他搬來時已經不叫這個名稱了。當問及是否知道以前曾有一家姓葛的人家住在這里,則都搖頭稱不知。是啊,哪里再去找七十多年前的住戶呢?往事漸漸地都將被塵封、被遺忘。如果不是弟弟的拍照興趣,我也不會知道我的出生地究系何處。那棟老舊的石庫門小樓,在蕭瑟的深秋,散發(fā)著一絲憂傷。我下次再去上海時,它肯定已經無處可覓,也就和極司非爾路40號一樣,僅存在于記憶之中了。
河東河西
簡楊
從鄂北隨縣大洪山區(qū)發(fā)源,大富水河匯集了幾十條支流,蜿蜒曲折近二百公里,流經京山、應城、天門等縣,由漢北河流入漢江,最后匯入長江。所經之處,岡沖交接,土壤肥沃,許多平凡的人們在這里耕作繁衍。我先生就出生在河邊的一個村莊里。
十幾年前的一個春節(jié),我第一次和先生回他的老家。在一座老屋里,我第一次見到了公公。他干凈的衣服上打著整齊的補丁,見了我們,話沒出口,已經微笑起來。安頓停當之后,先生就要帶我去看河。公公聽了,無聲地笑笑,笑容里似乎有種歉意。也許是因為他生于斯長于斯,覺得那條河不值一看。
從屋子的后門出去,我們走上了一條河堤。在縱橫交錯的綠色小麥和金黃油菜之間,緩緩流動著一條清澈的河。這就是大富水了。沿著一條泥濘的小路,我們來到河邊。幾十年前,這里曾是一個忙碌的碼頭。那時大富水尚能通航,人們曾從這里把貨物搬上商船,送往漢口及全國各地。碼頭建在河流的拐彎處,還能緩沖洪水期急流對河岸的侵蝕。后來時代變遷,大富水航運蕭條,經過幾十年的河水沖刷,碼頭只剩下了一個數丈長的紡錘形水泥基石,只有村里的婦女們還會在此洗衣洗菜。
在河的西岸,停泊著一條陳舊的渡船,先生喊了一聲,渡船就朝我們移來。上了渡船,我才注意到,船用一個鐵環(huán)掛在一條橫跨兩岸的鋼絲上。船并沒有槳。船夫一牽動鋼絲,船就在河上滑動。站在船上,我感到大富水沉穩(wěn)平靜,仿佛已經停滯了,也像被時光遺忘了。
住在岸邊的人,與河的緩慢相反,說話動作都十分快。我公公卻做事悠悠緩緩,非常仔細,偶爾說些什么,也是輕言慢語。那年春節(jié)見三個兒子都回到家里,公公非常高興。他總在忙著,很少解下身上的那條圍裙。除了一日三餐,他還變著花樣為大家做小吃,湯圓、水酒、豆皮、薺菜卷子……不忙時便坐在一張小椅子上,聽兒子們天南海北地聊天,臉上現出滿足的神情。有回先生正和弟弟們說得熱鬧,看見我公公坐在門口正微微笑著,便逗他道:“爸爸,漢口的餛飩放不放辣椒?”公公聽了嘿嘿地笑。原來這里面有個典故。公公有次到漢口去看兒子,回到村里也沒對人講,直到有天在攤子上喝餛飩時才突然說了一句:“漢口的餛飩不放辣椒。”眾人一問,這才知道他出了次遠門,到漢口的大學里繞了一遭,便紛紛問他漢口好不好玩。事情傳回到家里,兒子們就常常和他打趣。
公公是個普通農民,一生最驕傲的事情就是三個兒子都考上了大學,不會再像他那樣辛苦勞作,靠天吃飯。他的家鄉(xiāng)到處是水,除了那條大富水河,還有無數池塘港灣。風調雨順時,收成不錯,可那樣的年成并不多,大多情況下不是旱就是澇。大富水中下游由于河道彎曲,流速滯緩,一到雨季,便洪水泛濫。1949年后,政府大興水利,僅從1970年到1977年的幾年間,就有數十萬勞力被投入到大富水河上游的水庫建設和下游的疏通改道。
1970年夏,大富水河上游的高關水庫上馬,政府組織了七萬農民開往京山筑壩。農民們吃住在工地,肩挑車拉,連續(xù)十個月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中間連春節(jié)都沒有回家。為了不耽誤插早稻的季節(jié),工程搶在次年4月竣工。農民們離開工地回家的那天,有的背著行李,有的推著小木車,浩浩蕩蕩,幾萬人的長龍綿延了一百多里。當走在最前面的人到達縣城時,最后面的才剛剛從工地動身。我先生后來說,當他父親十個月后從高關回來時,家里養(yǎng)的一條老狗一下認出了主人,激動地沖了上去,又舔又叫。幾個月后,大壩出現了滑坡,不得不再次重建。四萬農民包括我公公又一次應征去了高關,一去四個月。當我讀到那段縣史時,由于想到了那條狗見到公公時的情形,官方幾行簡單的記載對我有了個人意義。我仿佛看到了逶迤的人流在村路上蜿蜒蠕動,一個瘦削的身影突然在暮色中出現在老屋的門前,一個剛剛記事的孩子呆呆地望著站在門口的父親……
那一天,在大富水河的兩岸,有多少農家都經歷了這樣一幕。而如今,數萬農民的形象只被濃縮在縣史的幾句話中了。聯產承包后,當農民要用高關的水灌溉農田時,卻要上繳不菲的水費。進入90年代后,像國內的很多水庫一樣,高關變成了旅游點度假村,與農民建壩時的期待更遠了。
如果有人問公公這樣的農民這輩子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他們一定會很茫然,不會認為自己和驚天動地有什么關系。
90年代中,我先生要離開國內了,我們又一次回到了老家。兩個弟弟也趕回了家中。公公還是不怎么說話,見成了年的兒子們仍像小時候一樣沒大沒小親密無間,只滿意地瞇著眼睛笑。我先生和弟弟們喜歡玩一種地方牌戲,常叫著我聽來莫名其妙的牌語。公公有次問我先生:你都去北京了,怎么還喜歡玩這個東西?大概他覺得兒子已經不是農民,就不應該再喜歡土東西了。可每當聽到鄉(xiāng)鄰夸兒子們有出息沒架子時,公公總是非常高興。
我們回到北京后,公公放心不下,由大弟陪著,又來北京為我們送行。那是他出門最遠的一次。北京的一切,自然比漢口的餛飩讓他更有歷險的感受。而北美那片遙遠的土地,則讓他充滿了恐懼。在雍和宮的佛像前,他虔誠地跪下,連連磕頭,求佛保佑兒子一家平安。大弟是受過教育的新派人,看著公公那樣就忍不住發(fā)笑,但公公朝他皺了眉,又繼續(xù)磕。公公還向佛懇求,如果有三長兩短,就讓他承著,不要發(fā)生在孩子們身上。
公公沒受過教育,沒見過世面,一生卑微沉默,三個兒子就是他的希望。到兒子們長大成人后,他卻撒手而去,沒有給他們任何機會回報,只留給他們無盡的痛苦回憶。他到離開人世時都不見得知道,沒有他,兒子們誰也不會走那么遠。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兒子們。
去年夏天,我和女兒回國探親。大弟帶著自己的孩子,也陪我們一起回到了老家。老屋因長年無人居住,門前長滿了荊棘。屋里由于空氣潮濕,墻皮早已剝蝕不堪。昔日一家人坐著聊天的堂屋已被親戚堆滿了雜物,光線從屋頂漏了進來,兄弟三人在門上寫下的童言也褪色難辨。只有以前盛放剩米飯的竹器,還依然懸在發(fā)黑的房梁上。大弟指著被堵住的一扇扇門,給孩子們細細講述哪是他們兄弟三人讀書睡覺的地方,從哪兒出去就是那間昏暗的廚房,在哪兒又養(yǎng)過耕地的黃牛……我像十幾年前第一次走進這間老屋時一樣,心中又一次深深震動。一位農民和三個農家子的頑強的夢想,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萌芽的。
出了老屋,我們來到了大富水旁。兩岸依然一片青綠,水流得還是那么緩慢,像靜止著一樣。渡船也依然停在西岸,雖然更破舊了,但仍在等待。
一切似乎都沒有變。然而那個昔日在岸邊的碼頭,已快泊在河的中央了。這些年來,在河水沉穩(wěn)卻不懈的沖擊之下,河道不斷向東遷移,東岸的碼頭也隨之向河心緩緩移去。也許再過十幾年,它真會應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那句話,停靠在西岸了。一直在給孩子們講述往事的大弟,看著渡口漸漸沉默起來。我也異常傷感,不知該對孩子們說些什么,只有和大弟一起沉默。其實距離上一次的全家團聚,只過去了十幾年,然而時間就像過了一個世紀,已是人事皆非。像那個水泥碼頭一樣,我們再也找不回昔日的東岸了。
寄自加拿大
林泉老屋
張洪浩
我們那個村子有一個不錯的名字:林泉。我們村原來的確是有林又有泉的,我小的時候,那個百十來戶的小村,前有一條澄澈的小河,背靠一片莽蒼蒼的松柞混合林,風水似乎頗佳。但是后來,因為整修大寨田,林子被整沒了,那泉也漸漸萎縮到了茍延殘喘的份兒上。現在的小村,交通倒是發(fā)達了許多,西傍一條老態(tài)龍鐘的舊公路,東臨一條青春年少的高速路,但要談到林與泉,則不免尷尬了。在高速公路乘車行駛,每當臨近我們那個小村,我總要向它投去凝神的一瞥。遠遠看去,失去了林子衛(wèi)護的它,就像是一張置放在田疇間的棋盤,小得令人心疼。我熟悉它整齊的方形的格局,在車子駛過的一瞬間,我還能數出它有限的幾條街道來。一條,兩條,三條……一共七條街道。而我還知道,就在那中間的一條街上,有一幢老屋,居住著我的童年和少年。現在,它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