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建于我出生以前的1964年。在此之前,那個不包括我的我們家,曾有過長達五年多的寄人籬下的生涯。我的父母是在1958年的政治運動中下放回家的,他們無家可歸,就暫時寄居在我姥姥家。在我幼年的時候,有一次,母親抱我到后街的姥姥家玩,就在即將走出大門的時候,母親指著過道墻壁說:在有你之前,我和你爸你哥你姐就住在這里。我很奇怪,問道:你們怎么會住在墻壁里呢?母親就解釋說:這里原來有個門,走進去,有一個小房間。現在這個門堵死了,那個房間呢,就到你二舅家里去了。二舅家就在大門外,出了大門,再拐一個彎兒就到,這個我知道,但我不明白一個房間怎么會從這里消失,而又從另一個地方冒出來。母親就又說:你二舅結婚時,房子不夠住的,他們就在那邊開了個門。我仍舊是糊涂著,但終于也煩了,不想知道了。而且此后,我似乎再也沒有打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我只知道,我是在我們家的瓦房里出生的,而那幢瓦房,雖然比鄰居家的草房要低矮一些,卻是我們村第一幢瓦房。這是我從父親口中得知的。
作為我們村第一幢瓦房的擁有者,父親在說這話時,也許包含了某種程度的自鳴得意。但這種情緒似乎是奢侈的,所以剛一露頭,就遭到母親猛烈的抨擊。于是我從他們的爭吵,準確地說,是從母親悲憤的陳述中,了解到:父母是在經歷了長期的憋屈和痛心的喪失之后,才有了如此這般的立錐之地。這房子,是不能不蓋的,因為在姥姥的那間“門屋子”(這是我長大以后才獲知的名稱)里居住的滋味,終于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那時候我的姥爺已經去世了,姥姥把持家里的大小事情。母親的姊妹兄弟好幾個,長年累月的借住令姥姥怨憤不已,彼此間的摩擦日益升級。母親于是就咬牙做出決定,說什么也要搬出去,說什么也要擁有自己的哪怕是一鋪炕大的屋子。房子蓋起了,一共四間,瓦房。為蓋房子,我的父母不僅花光了政府救濟給的五百元安家費,還變賣了兩人的手表和一輛自行車——而這些亮閃閃的家當,乃是當時小村人誰都不曾擁有甚至很少見過的奢侈物品。不僅如此,我們家還背上了一筆二百多元的債務,整整還了三年。為蓋房子,我們家從此墮入了貧困的境地,用母親的話說是——“誰家也比咱過得好,因為咱們沒有一點家底兒,你爸那是赤手空拳下放到林泉的。”
“林泉”一詞,《辭海》和《辭源》上還有一個解釋是“退隱之地”,用在父親身上似乎很合適。但父親的“退隱”是多么可悲啊!那是一場不容辯白的貶損,一場噩夢一般的剝奪。父親,一個有家不能歸的人,一個流落異鄉的人,他心里的苦水從來就沒有向誰傾倒過,因為親人也都不肯給予他太多的同情。所有的屈辱和辛酸,父親都用他那堅硬整齊的牙齒嚼碎并吞咽了下去。這個叫做“林泉”的小村,是母親的故鄉,而父親是外來戶,是被人稱為“西萊子”的,在小村里,父親也逃脫不了被另眼相看的命運。父親的老家在一千多里地以外的本省西部,那里據說是平原。平原人,在母親和村里人固有的認識中,是比我們這里的人要懶惰的;父親這個念了半輩子書的大學生,這個一度養尊處優的“知識分子兒”,更是懶上加懶,百無一用。當年在姥姥的屋檐下受氣,母親尚可抱怨什么,父親卻只能忍氣吞聲。房子建成之前和之后,母親有火都朝父親發,因為沒有房子得怪父親,窮困也只能怪父親,而母親她由一個人民教師落魄為一個貧病交加的家庭主婦,也是父親的罪過:如果不是父親的下放,她則可以繼續干著那份體面而尊嚴的工作,家境決不會如此凄慘,日子決不至于這般丟盔卸甲。所以,母親有充足的理由討伐父親。貧賤夫妻百事哀,每當心情不快或出現摩擦,頗有辯才的母親對父親的批判便不可避免。在母親義正詞嚴的聲討之下,父親的“主觀主義”、“唯心主義”、“教條主義”、“形而上學”、“懶漢懦夫世界觀”,等等,往往被揭批得體無完膚,讓當時的我覺得痛快淋漓,非常過癮。
我記得母親經常嘮叨的,還關涉房子的高度問題。母親說當年羅鍋子上山——前(錢)頭緊,所以,磚不夠了,我父親也沒有再買,湊合著就把房子給蓋了起來,致使現在我們家的房子,檐頭要比西鄰家的矮一截。又因為人家是草房,頂上厚墩墩的,看起來就比我們要高許多。以后,東邊又來了新鄰居,和我們家接山蓋房,但人家依照的卻是我們西鄰家房子的高度,這樣,夾在中間的我們家,比左鄰右舍都矮一頭,看起來非常窩囊,想起來也特別犯忌。母親說這話時,恨恨不已,并說當時要是她主持建設,決不會干這等糊涂事,落這么大的遺憾。母親還認為我們家的窮困和背運,可能與這房子有關;這房子,說不定還妨礙孩子的前程。我和哥哥姐姐聽母親這么說,也都對父親起了埋怨之心。在街上走時,瞅一眼自家的房子,心里就免不了嘀咕:真是的!
房子的建設是簡單的,下部砌的是石頭,上面垛的是青磚,頂上蓋的是灰瓦。說起來,就是這么一個空殼;里面沒有任何修飾,連白粉墻都沒有,所有的墻面都是土抹的。土的顏色經過多年的煙熏火燎,差不多變成了黑色的——這樣的情況在灶間尤為明顯。小時候曾見許多人家墻上都糊著報紙,很是羨慕,因為那樣的話,家里看起來要溫暖許多,而且,更重要的是,所有的墻面都會成為我的讀物。盼著自己家也有那樣的墻面,但這一愿望其實是奢侈的,我們家每分錢都必須掰成兩瓣花,買報紙裝飾墻面這樣的事,不在母親的考慮之內,所以也就從來沒有列入財政支出計劃。屋內所有房間都沒有門,起間隔作用的只是一道布簾。也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除了我姥爺在世時給我母親的一件桌不桌柜不柜的名叫“被閣子”的玩意兒,還有一口糧食柜,再就是一只不大的皮箱和兩只藤箱了。窮則思變,父親在并無良策改變現狀的情況下,竟然挖空心思地用土坯立了個大衣柜。那個大衣柜以簾當門,看起來樸拙憨厚,但卻是經久耐用的,它在我們家的里屋呆立了十多年,直到我長大以后才被拆除。
我出生在老屋建成后的第二年。記事以來很多年,老屋一直都是那個樣子,從里到外沒有多大變化。蜘蛛在梁上結網,燕子在檐下筑巢;青磚和灰瓦的顏色越來越淡,但依舊是青的和灰的;瓦楞間冒出了細弱的小草,卻并不妨礙貓在上面從容地踱步。有變化的,往往多是小院的景致。父親下放前從事林業工作,職業的眷戀,促使他把一個院落分成了兩部分:靠近房屋的部分是空地,是真正的院子,而臨近大街的地方,則讓它變成了一片小樹林。樹林雖小,但樹種卻很豐富,有點植物園的意思。除了占主要成分的榆樹和柳樹,還有桃樹、梨樹、葡萄等果木。一些并不常見的植物,如花椒、水杉,也曾在我們院子里安家落戶。花椒屬于灌木,但經過父親剪刀的修理,也具備了樹的模樣。我記得經常有村人來到我們家,向父親索要花椒枝,為的是治療腿腳和手臂關節的扭傷。父親便得意地拿出那把村里人不容易見到的林工剪刀,咔嚓咔嚓剪上幾剪子,一些細小的花椒枝便落了地。父親把它們一一揀起,遞給來人,叮囑說:得長時間煮,把里面的藥力全煮出來;燙的時間嘛,也要長一些。花椒枝有此奇效,使我頗感驕傲,我曾經以為這株花椒是我們家的一個寶貝。還有一種叫做木槿的喬木,也是必須一提的,父母把木槿栽種在小院的邊緣,使之成為了一圈籬笆墻。這樣就把我們家和大街隔開了,外人的視線難以進來。春夏秋三個季節,大朵大朵的木槿花開遍籬笆墻,裝飾著我們貧窮的日子,也給我寂寞的童年歲月平添了一種難以忘懷的嫵媚的情調。因此,多年以后,我讓木槿花成了詩歌中的一個意象——它是我童年的記號,也象征著遠逝的家庭的溫暖和母愛和柔情。
我的幼年和童年就在這片小樹林里搖搖晃晃,走來走去。春天和媽媽一起采摘榆錢,夏天聽知了在樹上長鳴,秋天看螳螂樹干上產卵,冬天看鳥雀枝頭間追逐。我知道蟬在鉆出洞穴爬到樹梢的過程中,會脫掉一件又干又硬的衣服,而百刺毛會在蕭瑟秋風中造一個小罐一般的房子幸福地住進去。貓媽媽教小貓上樹的節目給了我很多歡樂,而突然出現在濕地上的青蛇或者癩蛤蟆,則會嚇得我飛跑回家。大風天樹杪間的風聲讓我豪情萬丈,激動難抑,午后籬笆間隙的陽光令我遐思翩飛,惆悵莫名。林子雖小卻也是個林子,對于孩子我來說,當夜色降臨之時,它甚至不乏探險的條件。
童年,對于許多農村孩子來說,往往都是貧困和寂寞的,但卻有許多美好的東西留在記憶深處,被永遠懷念著。即使漫長的歲月使之蒙塵,它們也會像保存完好的瓷器一樣,會在某一天,憑借某種契機被擦拭得閃閃發亮。我的童年也給我留下了許多值得懷念的記憶,但它們更多地體現為一種憂傷的情緒,讓我嘆息。我無法在這里歷數記憶,那會是很瑣碎又很冗長的一些東西。我既找不到一條有機的線索把它們串聯起來,又不知道從哪里講起,更無法判斷它們的價值。貧窮窘迫的日子,一直多病和抱怨的母親,永遠尷尬和無奈的父親……所有的記憶只是沉淀在我心底,作為一種經歷,也作為一種性格和命運的緣起,被我收藏著,掩埋著。而老屋和小院,無疑是一個倉庫,我童年的一切故事都封存在這里。
老屋是我人生的出發地,我在這里生活了十幾年,我的命運與它無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讀高中是在三十多里以外的一個小鎮,那三年的住宿生活似乎是一個過渡,一個訓練,自那以后,我就像一個學會飛行的鳥兒一樣,不再視原來的窩巢為唯一的宿營地。也就在那個時候,我十五歲那年,被病魔折磨了許多年的母親終于從老屋的土炕上消失了。老屋里從此沒有了怨毒的責罵,沒有了令人心悸的呻吟,沒有了讓聽者也覺得艱難、憋悶的喘息和吐痰的聲音。這讓少年的我覺得老屋一下子清靜了許多,空曠了許多,寒冷了許多。那時的我憂郁而傷感,整天沉默寡言,而我的心底,其實埋藏了多么深、多么強烈的對母愛和溫情的渴望啊。不久,哥哥結婚了,住進了后街上一幢新蓋的房子,老屋里的人逐漸減少了。
80年代中期,因為日子逐漸好轉,父親動議在院子里小樹林的位置加蓋一座平房。這一打算很快就變成了現實:那些樹木都伐掉了,短短十幾天時間,一座水泥建筑拔地而起,與四間老屋相對。人們管這樣的房子叫“倒廳”。倒廳是平頂的,用來晾曬糧食很是方便,里面既可以儲藏糧草雜物,也可以勉強住人。我參加工作以后,因為工作需要,長期住在鎮上。家里,日益年邁的父親住老屋,大齡未婚的姐姐則搬到倒廳的一個隔間里住。雖說倒廳里冬冷夏熱,不太適合住人,但姐姐覺得它新,有著干凈的白粉墻和水泥地,所以愛住這里。她的小屋里放了一張大床,還有一個寫字臺,上面放著她的錄音機。我偶爾回家,總要到她的小屋看看,覺得很亮堂,很干凈,很清爽,比老屋好多了。
老屋已經不是原來的老屋了,曾經并不多么溫暖的家,由于母親的缺席而變得更加冷清,失去了家所應有的吸引力和凝聚力。因為哥哥姐姐都在本村,心里有所依賴,以后的我很少回家。再后來,姐姐和我都結婚了,老屋就只有父親一人守著。
我住到城里以后,回家的次數就更少了。偶爾回家探望父親,也大多是來去匆匆,并不過多流連。但每次回家,我都要踩著石頭臺階登上平房,站在房頂上環顧一下我們的小村,我們小村四周的景色。村子里的樹木是越來越少了,沒有什么可以阻擋視線。舉目所見,只是一片暗淡的紅色或灰色的屋頂。這樣的景象,使我覺得整個村莊都在老去,失去了原有的生機與活力。遠遠望去,村子的四圍都是平坦的田疇,而遙遠處,則是迷蒙的黛藍的山影。心情不禁寥落和蒼茫起來。再瞅瞅青磚灰瓦的老屋,覺得它是日益頹敗了。屋頂有些不平,但看起來仍舊是結實的,不是那么容易塌陷的。老屋、小院、街道、村莊,雖然并沒有變化得面目全非,但記憶中童年的那種景象,卻是不復存在了。父親呢,也和老屋一樣,日漸衰老和佝僂了,神情也顯得很是落寞孤獨。他一個人住這四間老屋,我們能想象到他的凄涼,心情不由得沉重起來。我和姐姐都先后對父親說過,讓他鎖上老屋的門,到我們的家里去住。但父親并不照辦。問起來,他就說,你們住得也不寬敞,算了吧;又說他有地,莊稼離不開他,并且,院子里還有好幾窩長毛兔呢。
父親就這樣陪伴著老屋過,一年又一年。終于有一天,他突然中風了,這樣以來,才不得不開始在兒女家里輪流住了起來。這時的父親已經是風燭殘年,輪住不到三年,就去世了。
在父親最后的日子里,我們決定把父親送回去,讓他最后看老屋一眼。那是一個早春,當我在相隔不到一年之后踏進老屋的小院時,我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院子里遍地都是枯干的蒿草,比人都高。幾盆野薔薇更是肆意瘋長,藤蔓竄得到處都是。姐姐打開銹鎖走進老屋,驚叫了一聲。她說地面怎么軟綿綿的,像是踩在面團上,仔細一看,才知道原來自來水管在冬天曾經凍裂過,水把老屋的地面泡軟了……
父親去世以后,老屋閑置了起來。我住在城里,整日為生計所困,無暇去想老屋的事情,一晃,許多的日子也就稀里糊涂地過去了。偶然的,聽老家來的消息說,哥哥姐姐打算把老屋賣掉。心里不禁一震,遂打電話予以阻止,結果呢,倒弄得各各不快。為什么要把老屋賣掉呢?老屋可是收藏著我們的童年記憶啊。可是哥哥和姐姐說:正因如此,才想賣掉它!
我默然,沉思良久,一時不知道該怎樣說服他們。然而無論如何,我仍然堅持自己的主張:不賣老屋。老屋賣不了幾個錢,還是留著更有價值。賣掉老屋,將意味著一種無形的東西的永久失去,其損失將無法彌補。那是比老屋本身更重要的東西。老屋現在有些破敗,這不要緊,我們可以聯手把它修繕好,這樣,以后我們可以經常回到老屋,聚一聚,聊一聊,偶爾小住幾日,找回一點流逝的東西。這個村子,是被我們稱為故鄉熱土的村子,這里的每一條街巷都是我們熟悉的,每一個人與我們都有著故人的情誼。有我們的老屋在,我們的生命之根便有了一塊賴以存在的土壤,我們的回憶與情感便有了棲息之所。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