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特稿(1)
- 溫故(之七)
- 劉瑞琳主編
- 5411字
- 2016-05-24 12:00:01
笑談大先生
——在北京魯迅紀(jì)念館的講演
陳丹青
今天在魯迅紀(jì)念館講話,心里緊張——老先生就住在隔壁,到一半,他要是走進(jìn)來怎么辦?其實,我非常巴望老先生真的會走進(jìn)來,因為我知道,我們根本休想見到魯迅先生了。
魯迅先生被過度談?wù)摿恕F鋵嵲诮裉斓纳鐣叨戎校斞甘亲畈辉摫徽務(wù)摰娜恕0凑蘸麪柕亩x:“一個好的懷疑主義者是個壞公民。”魯迅的性格、主見,不管哪個朝代,恐怕都是“壞公民”。好在今天對魯迅感興趣的年輕人,恐怕不多了吧。
然而全中國專門研究魯迅、吃魯迅飯的專家,據(jù)說仍有兩萬來人。所以要想比較認(rèn)真地談?wù)擊斞福鹊么┰絻扇f多專家的幾萬萬文字,這段文字路線實在太長了。每次我讀到這類文章,總是弄得很茫然,好像走丟了一樣。可是翻開魯迅先生隨便哪本小冊子,一讀下去,就看見老先生坐在那里抽煙,和我面對面!
我不是魯迅研究者,沒有專門談?wù)摰馁Y格。今天孫館長孫郁先生給我大面子,叫到這里來,怎么辦呢,自己想個話題講?想不出來,就算有什么意思要來講,一到魯迅家,就嚇得不敢講。講魯迅先生?那么多人已經(jīng)說過他了,還有什么可講?
所以你在魯迅紀(jì)念館不談魯迅、談魯迅,我覺得都不恭敬,都為難。
我知道自己是屬于在“魯迅”這兩個字上“落了枕”的人,我得找到一種十分私人的關(guān)系才好開口談魯迅。可是我和老先生能有什么私人關(guān)系呢?說是讀者,魯迅讀者太多了;說是喜歡他,喜歡魯迅的人也太多了;天底下多少好作者都有讀者,都有人喜歡,那不是談?wù)擊斞傅睦碛伞W詈笪抑荒苷f,魯迅是我?guī)资陙聿粩嘞肽畹囊粋€人。
注意,我指的不是“想到”(thinking),而是“想念”(miss),這是有區(qū)別的。譬如魯迅研究者可能每天“想到”魯迅,但我不確定他們是否“想念”他——我們會想念一位親人、戀人、老朋友,可是幾十年想念一位你根本不認(rèn)識的人,出于什么理由?是怎樣一回事?
在我私人的“想念名單”中,絕大部分都是老早老早就死掉的人,譬如偉大的畫家、音樂家、作家。在這些人中間,不知為什么,魯迅先生差不多是我自以為頂頂熟悉的一位,并不完全因為他的文學(xué),而是因為他這個人。我曾經(jīng)假想自己跟這個人要好極了,所以我常會嫉妒那些真的和魯迅認(rèn)識的人,同時又討厭他們,因為他們的回憶文字很少描述關(guān)于魯迅的細(xì)節(jié),或者描述得一點都不好——除了極稀罕的幾篇,譬如蕭紅女士的回憶。
可是你看魯迅先生描述他那些死掉的朋友,范愛農(nóng)、韋素園、柔石、劉半農(nóng),等等,就比別人回憶魯迅的文字不知道精彩多少。每次讀魯迅先生的回憶文字,我立刻變成他本人,開始活生生地回想那些死掉的老朋友。他那篇《范愛農(nóng)》,我不曉得讀過多少遍,每次讀,都會討厭這個家伙,然后漸漸喜愛他,然后讀到他死掉——尸體找到了,在河水中“直立著”——心里難過起來。
我們這代人歡喜魯迅,其實是大有問題的。我小學(xué)畢業(yè),“文革”開始,市面上能夠出售、準(zhǔn)許閱讀的書,只有毛澤東選集和魯迅的書。從50年代開始,魯迅在中國被弄成一塊大牌坊。這是另一個大話題,今天不說。反正我后來讀到王朔同志批評魯迅的文章,讀到不少撩撥魯迅的文字,我猜,他們討厭的大概是那塊牌坊。其實,民國年間魯迅先生還沒變牌坊,住在弄堂里,“渾身痱子,一聲不響”,也有許多人討厭他。我就問自己:為什么我這樣子喜歡魯迅呢?今天我來試著以一種私人的方式,談?wù)擊斞赶壬?
第一,我喜歡看他的照片,他的樣子,我以為魯迅先生長得真好看。
“文革”中間我弄到一本日記本,里面每隔幾頁就印著一位中國五四以來大作家的照片,當(dāng)然是按照50年代官方欽定的順序排列:“魯、郭、茅,巴、老、曹”之類。我記得最后還有趙樹理的照片——平心而論,郭沫若、茅盾、老舍、冰心的模樣,各有各的性情與分量。近二十多年,胡適之、梁實秋、沈從文、張愛玲的照片,也公開發(fā)布了,也都各有各的可圈可點,尤其胡適同志,真是相貌堂堂,如今我們新時期新文學(xué)男男女女作家群,排得出這樣的臉譜嗎?
可是我看來看去,看來看去,還是魯迅先生樣子最好看。
五四那一兩代人,單是模樣擺在那里,就使今天中國的文藝家不好比。前些日子,我在三聯(lián)買到兩冊抗戰(zhàn)照片集,發(fā)布了陳公博、林柏生、丁默邨、褚民誼押赴公堂、負(fù)罪臨刑的照片——即便在喪盡顏面的時刻,他們一個個看起來都還是書生文人的本色。他們丟了民族的臉,照片上卻是沒有丟書生相貌的臉。我斗膽以畫家的立場對自己說:不論有罪無罪,一個人的相貌是無辜的。我們可能有資格看不起漢奸,卻不見得有資格看不起他們的樣子。其中還有一幅珍貴的照片,就是被押赴法庭的周作人,他穿件干凈的長衫,瘦得一點點小,可是那樣的置之度外、斯文通脫。你會說那種神色態(tài)度是強(qiáng)作鎮(zhèn)定,裝出來的,好的,咱們請今天哪位被雙規(guī)被審判的大人物鏡頭前面裝裝看,看能裝得出那樣的斯文從容么?
我這是第一次看見周作人這幅照片,一看之下,真是嘆他們周家人氣質(zhì)非凡。
到了1979年,“文革”后第一次文代會召開,報紙上許多久違的老臉出現(xiàn)了:胡風(fēng)、聶紺弩、丁玲、蕭軍……一個個都是劫后余生。我看見什么呢?看見他們的模樣無一例外地坍塌了,被扭曲了。這批代表索性不是著名文藝家,倒也罷了,現(xiàn)在你看看,長期的侮辱已經(jīng)和他們的模樣長在一起了……
這時我回頭看看魯迅先生: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長得不一樣。這張臉非常不買賬,又非常無所謂,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臉的清苦、剛直、坦然,骨子里卻透著風(fēng)流與俏皮……可是他拍照片似乎不做什么表情,就那么對著鏡頭,意思是說:怎么樣!我就是這樣!
所以魯迅先生的模樣真是非常非常配他,配他的文學(xué),配他的脾氣,配他的命運,配他的地位與聲名。我們說起五四新文學(xué),都承認(rèn)他是頭一塊大牌子,可他要是長得不像我們見到的這副樣子,你能想像么?
魯迅的時代,中國的文藝差不多銜接著西方18、19世紀(jì)。人家西方18、19世紀(jì)文學(xué)史,法國人擺得出斯湯達(dá)、巴爾扎克的好樣子,英國人擺得出哈代、狄更斯的好樣子,德國人擺得出歌德、席勒的好樣子,俄國人擺得出托爾斯泰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樣子,20世紀(jì)的印度還有個泰戈爾,也是好樣子——現(xiàn)代中國呢,謝天謝地,總算五四運動鬧過后,留下魯迅先生這張臉擺在世界文豪群像中,不丟我們的臉——大家想想看,上面提到的中國文學(xué)家,除了魯迅先生,哪一張臉擺出去,比他更有分量?更有泰斗相?更有民族性?更有象征性?更有歷史性?
而且魯迅先生非得那么矮小,那么瘦弱,穿件長衫,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站在那里。他要是長得跟蕭伯納一般高大,跟巴爾扎克那么壯碩,便是致命的錯誤。可他要是也留著于右任那樣的長胡子,或者像吳稚暉、沈鈞儒那樣光腦袋,古風(fēng)倒是有古風(fēng),畢竟有舊族遺老的氣息,不像他。他長得非常地“五四”,非常地“中國”,又其實非常摩登……五四中國相較于大清國,何其摩登,可是你比比當(dāng)年頂摩登的人物:胡適之、徐志摩、邵洵美……魯迅先生的模樣既非洋派,也不老派,他長得是正好像魯迅他自己。
我記得70年代《參考消息》報道聯(lián)合國秘書長見周恩來,嘆其風(fēng)貌,說是在他面前,我們西方人還是野蠻人。這話不管是真心還是辭令,確是說出一種真實。西洋人因為西洋的強(qiáng)大,固然在模樣上占了便宜,可是真要遇見優(yōu)異的中國人,那種骨子里的儒雅凝煉,脫略虛空,那種被彼得·盧齊準(zhǔn)確形容為“高貴的消極”的氣質(zhì),實在是西方人所不及,這也好比中國畫的墨色,可以將西洋的七彩給比下去;你將魯迅先生的相貌去和西方文豪的模樣擺在一起比比看,真是文氣逼人,然而一點不囂張。
多少年來,魯迅這張臉是一簡約的符號、明快的象征,如他大量的警句,格外宜于被觀看、被引用、被銘記。這張臉給刻成木刻,做成浮雕,畫成漫畫、宣傳畫,或以隨便什么簡陋的方式翻印了再翻印,出現(xiàn)在隨便什么媒介、場合、時代,均屬獨一無二,都有他那股風(fēng)神在,經(jīng)得起變形,經(jīng)得起看。延安時期粗糙的魯迅木刻肖像、老先生出殯時游行隊伍捧扶的大肖像、“文革”時期被百般夸張的魯迅像,都并不像他,然而魯迅的形質(zhì)與神采總能穿透筆墨的歪曲,撲面而來,宣稱這是他自己的容顏,不曾遺失,不曾貶損,不曾消淡。他的容顏在他殞滅后繼續(xù)活在無數(shù)圖像中,以至這些圖像竟能被任意引用的方式,繼續(xù)捍衛(wèi)他那張臉。
不是隨便哪張臉,都能夠蘊(yùn)藉著這種如“命運”般難以左右的圖像效應(yīng)。你試將其他五四名流的臉拿去作圖像任意弄弄看,就顯得平凡、突兀、不配,即便魯迅兩位兄弟的面相都與大哥相像—早年的周作人還曾蓄過和魯迅一模一樣的八字須——然而畢竟弱幾分,有如斑痕淺跡,是會被韶光與媒介淘洗隱沒,模糊不清的。
有人會說,這是因為歷史已經(jīng)給了魯迅莫大的地位,他的模樣被印刷媒體引用太多了,早已經(jīng)先入為主,成為后世公眾的視覺符號。是的,很可能是的,但這形象效應(yīng)是互為因果的:時代凝視這形象,因這形象足以換取時代的凝視,這乃是一種大神秘,儼然宿命,而宿命刻印在模樣上——托爾斯泰那部大胡須,是應(yīng)該寫寫《戰(zhàn)爭與和平》,魯迅那筆小胡子,是應(yīng)該寫寫《阿Q正傳》;當(dāng)托爾斯泰借耶穌的話對沙皇說:“你悔改吧!”這句話與托爾斯泰的模樣很般配;當(dāng)魯迅隨口給西洋文人看相,說是“陀思妥夫斯基一副苦相、尼采一副兇相、高爾基簡直像個流氓”,這些話與魯迅的模樣也很般配——大家要知道,托爾斯泰和魯迅這樣子說法,驕傲得很呢!他們都曉得自己偉大,曉得自己長得有樣子。那年蕭伯納在上海見魯迅,即稱贊他好樣子,據(jù)說老先生應(yīng)聲答道:早年的樣子還要好。這不是魯迅會講話,是他看得起蕭伯納,也看得起他自己。
我這不是以貌取人么?是的,在最高意義上,一個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但以上說法只是我對老先生的一廂情愿,并不能征得大家同意的。好在私人意見不必征得同意,自己說說而已。
我喜歡魯迅的第二個理由,是老先生好玩。就文學(xué)論,就人物論,他是百年來中國第一好玩的人。
“好玩”這個詞,說來太輕佻,是現(xiàn)在小青年的口頭禪,形容魯迅先生,對不對呢?我想來想去,魯迅說不定會同意這個詞。這個詞用來指魯迅,什么意思呢?我試著說下去,看看能不能說出意思來。
老先生去世,到明年整七十年了。七十年來,崇拜魯迅的人說他是位斗士、勇士、先驅(qū)、導(dǎo)師、革命家,說他是憤怒激烈、嫉惡如仇,是“沒有半點媚骨的人”;厭惡魯迅的人則說他心胸狹窄、不知寬容,是睚眥必報、有失溫柔敦厚的人。總之,綜合正反兩面的印象與評價,都肯定魯迅是個很兇、很嚴(yán)厲、不通人情的人。
魯迅先生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最近二十多年,“魯迅研究”總算比較地平實看待他,將他放回他生存的年代和“語境”中去,不再像過去那樣,給他涂上厚厚的意識形態(tài)涂料。那么,仔細(xì)看來,在他先后、周圍,可稱斗士、先驅(qū)、導(dǎo)師、革命家的人,實在很不少。譬如章太炎斗袁世凱,魯迅就很激賞;創(chuàng)建民國的辛亥烈士,更是不計其數(shù);梁啟超鼓吹共和、孫中山訂立三民主義、陳獨秀創(chuàng)建共產(chǎn)主義小組、蔡元培首倡學(xué)術(shù)自由、胡適宣揚(yáng)民主理念、梁漱溟親力鄉(xiāng)村建設(shè)……這些人物不論成敗,在中國近代史都稱得起先驅(qū)和導(dǎo)師,他們的事功,可以說均在魯迅之上。
當(dāng)年中間偏左的一路,譬如“七君子”,譬如楊杏佛、李公樸和聞一多,更別說真正造反的大批左翼人士與共產(chǎn)黨人,則要論膽量,論行動力,論獻(xiàn)身的大勇,論犧牲的壯烈,更在魯迅之上。即便右翼陣營,或以今天的說法,在國民黨“體制”內(nèi)敢于和最高當(dāng)局持續(xù)爭斗、不假辭色的人,就有傅斯年、雷震等等一長串名單。據(jù)說傅斯年單獨扳倒了民國年間兩任財政部部長,他與蔣介石同桌吃飯,總裁打招呼,他也不相讓,居然以自己的腦袋來要挾,總裁也拿他無奈何——這種事,魯迅先生一件沒干過,也不會去干,我們就從來沒聽說魯迅和哪位民國高干吃過飯。
或者說,魯迅先生畢竟不是政治家,而是文人、作家、思想家——這說法也對也不對。民國是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的時代,書生問政,書生干政,多得是,譬如傅斯年,本職就是教授。魯迅和民國許多文人一樣,一輩子叫喊國事天下事,可是你說他熱衷政治,他既不入國共兩黨,也不做官;你說他是個文人,他卻私下和當(dāng)時的“亂黨”交接甚密,還入過“左聯(lián)”。就拿他常被通緝這件事來說,將魯迅和政治家比較,也不算怎樣不恰當(dāng)。
要說斗士,我們先得假定魯迅斗爭的對象,并不一定就是錯的,魯迅也并不全是對的,如此,則當(dāng)年和魯迅斗過較量過的大小“匹夫”,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他們也是“斗士”,也兇得很呀。我看過一本魯迅研究專著叫做《魯迅:最受誣蔑的人》,全是報告人家怎樣對魯迅咒罵批判吐口水。然而這本書的觀點仍設(shè)定魯迅的“政治上正確”。要知道,魯迅存活的年代是一個知識分子能夠公然互為論敵的言論空間,在魯迅與所有論敵的腦袋上,并沒有懸著一個龐大的、唯一的、裁斷所有言論是非的“政治上正確”。是的,那年代充滿拘捕與暗殺,魯迅曾經(jīng)哀鳴:“我們活在這樣的時代!”然而老先生要是愿意,無妨多活三十年,看看他的論敵或?qū)W生怎樣親手將他雙臂扭到背后,押進(jìn)批斗場,再把他腦袋摁到地上去——這幅景象,是魯迅的論敵與學(xué)生們的真經(jīng)歷呀!
長期以來,我們不是總在猜測魯迅先生要是活在今天會怎樣么?阿彌陀佛,還是將魯迅放回他詛咒的時代吧。在他的時代,他可以坐在藤椅上慢慢地抽煙,成天價尋思怎樣做一個胡塞爾所謂的“壞公民”。據(jù)說,白色恐怖時期魯迅曾經(jīng)認(rèn)真向革命者打聽嚴(yán)刑拷打究竟怎樣滋味,可見他預(yù)備吃苦頭。最著名的例,是他去楊杏佛追悼會出門不帶鑰匙,打算橫豎死了算了。然而他到底從未挨過打,挨過整,沒在班房里蹲過一天。我們老是渲染他怎樣避難、逃亡,哪曉得那正是魯迅的奢侈與風(fēng)流……魯迅屬蛇,蛇最會逃,逃在租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