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上確有一些對影片持批判態度的人,可一發表意見就被贊揚派的人打斷,形成一邊倒的趨向。這里的原因有會議的氣氛問題,但更主要的是白樺和彭寧的態度。白樺和彭寧對這部片子是下了工夫的,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那樣珍惜。他們也都屬于狂放的人。在片子放映后,有人也說出過不同意見,但是,在白樺和彭寧看來,這就像說他們的孩子不好一樣,他們不大能接受。換句話說,給影片提出意見的同志是少數,往往會受到白樺和彭寧以及與會者的反駁。我作為會議的主持人之一,覺得這和會議的主旨“民主、爭鳴、團結”不合。為此,我們還去說服動員持批判態度的人在會上發表自己的看法,可無人愿意再充當這種角色。
到了會議的后期,人們聽到了對《苦戀》要批判的傳聞。因此,主持會議的人似乎有些手足無措了。羅藝軍回憶說:
在會議的后半段,巳經有傳聞說要批判《苦戀》了。這樣,會議的氣氛就明顯地不好了。按照原定會期,還有五六天才結束,我們主持會議的人,似乎不知道怎樣收場了。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林杉同志和我幾次到周揚同志那兒去,匯報會議的情況,希望周揚同志能給予指導。可是,周揚同志只聽匯報,并不表明態度,對《苦戀》這部片子,我記得他也沒有明確的支持或反對的態度。這樣,會議就虎頭蛇尾地收場了。
會后影協內部進行總結,有人追究《太陽和人》事件責任,疾言厲色,氣氛森嚴,頗有點又要開展一場反右運動的味道。林杉同志未在大會上發過言,總結會上卻表示他要承擔這個事件的全部責任。我對這位在多次政治運動中挨整的老劇作家勇于承擔責任的表態,肅然起敬。如果說這個事件果真是一個重大政治錯誤的話,別的人且不論,我至少也應承擔很大一部分責任。幸而時代巳進入新時期,《苦戀》事件并未發展成一次反右的政治運動,我們也就蒙混過關了。
這樣,如同陳播所言,這部片子就不單單是個送審的問題了。如何處理?陳播回憶說:
在這種情況下,中宣部和文化部就更加慎重。這時,文化部是周巍峙同志任代部長,他接手處理這件事。他認為,這部片子是有錯誤的,我們電影局的意見是對的。另一方面,根據王任重同志的意見,他強調,對這部片子要民主,要修改。
當時,我們擔心白樺和彭寧不尊重我們的意見,特意請了陳荒煤、司徒慧敏等電影專家,我們一起與彭寧談話,談修改意見。
盡管有電影專家出面,白樺和彭寧還是希望影片不要修改了。面對著一方面是一片叫好聲,另一方面是文化部要求繼續修改的局面,白樺想到要讓中央高層領導看看這部片子。他找到了胡耀邦:
一九八一年一月十日晚,我求見胡耀邦,唯一的要求是請他看看片子。他可能考慮到方方面面的情況,拒絕了我的請求。他告訴我:“這部影片在沒有審查通過之前,我不看。昨天晚上在中南海放了這部片子,我沒有去。聽說有人反對,有人支持。我們家看過電影的就是兩派。我的兒子是贊同你們的,我的秘書就不贊同。”……他說:“希望你們的電影能夠通過,然后也能在電視上放,我會坐在這張藤椅上看。”后來,這部電影一直沒有通過。[4]
不過,盡管胡耀邦拒絕了白樺的要求,但在社會上對這部片子沸沸揚揚的時候,還是保持了一種冷靜的態度。白樺的文章寫道:
巳故的中央黨校秘書長宋振庭,在當時打電話告訴我,盡管沸沸揚揚,耀邦在你這個問題上仍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抵制了那些“左”派同志,重申他的一貫主張:再也不能以一部作品和某些言論加罪于知識分子了,更不能發動一次政治運動。
在這“沸沸揚揚”的時刻,文藝界領導層之間原有的分歧——伴隨著對《苦戀》的不同看法——進一步加深。
1981年2月14日,劉白羽致信周揚、王任重,“建議在文藝界黨員學習大會上放映《太陽和人》,聯系實際,進行討論”。
周揚、張光年、夏衍、陳荒煤等人,與王任重的意見一樣,不槍斃影片,促使作者修改。林默涵和劉白羽雖同意這樣的意見,但仍有自己的看法——張光年日記中有生動的記載:
(1981年)2月23日,上午到周揚家開碰頭會,著重談了白樺的電影《太陽和人》修改問題,取得一致意見。但白羽、默涵咄咄逼人,碰得夏衍老頭氣惱不置。[5]
從這則日記可看出,在當時,最起碼是相關領導部門中的部分領導同志,對于處理“《苦戀》問題”是相當慎重的,而且,對于《苦戀》的“修改”(即“挽救”)已經基本“取得一致意見”,但是,從張光年筆下劉白羽、林默涵“咄咄逼人”的表現來看,劉、林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劉白羽時任解放軍總政治部文化部領導,這或許也是稍后的“《苦戀》風波”最先起于《解放軍報》的重要原因。當然,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是,《苦戀》的作者白樺是部隊作家——武漢軍區的創作員,這也使得《解放軍報》對于他的批評“師出有名”。
在此前后,主持編輯《時代的報告》的黃鋼等同志將《太陽和人》產生的過程寫成報告,送給中央紀律檢査委員會,請求中紀委介入。在“思想問題座談會”上,蘇一平講話中提到此事:
中紀委對此片進行了認真的討論,有個同志說:現在電影、小說就是兩個題材,一是愛情,一是反右派和“文革”問題,看了以后悲悲慘慘,不能鼓舞和激發人的積極性。這是自己人和自己人對著干,自己拆自己的臺,哪天垮臺了,宣傳部門有責任。他們認為《太陽和人》是否定三十年,否定社會主義,否定黨的領導,是一部很壞的影片,不應公映,必須進行批判。
中紀委討論后,對此事的處理也是很慎重的。中紀委打電話給中宣部,詢問是否要中紀委出面來處理。王任重征求周揚的意見。周揚則召集一個小會討論。張光年記載說:
3月2日,上午到周揚處參加核心組例會……黃鋼借《太陽和人》電影事件向中紀委寫報告,要求調查出籠經過,追查支持者。周揚在會上征求意見,默涵支持黃鋼,賀贊成調查,陳荒煤和我表示反對,夏衍、趙尋、陸石等也不贊成作為違紀事件處理。我第一次同默涵公開爭執。
盡管有些同志贊成,但會議還是認為,中紀委不應介入此事。隨后,王任重根據周揚等人的意見回復中紀委:電影正在修改,還是由文藝工作的領導部門來處理,不然會使文藝界更緊張了。
3月27日,鄧小平在與解放軍總政治部負責人談話時,講到第八個問題時,談到了《苦戀》:
對電影文學劇本《苦戀》要批判,這是有關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問題。當然,批判的時候要擺事實,講道理,防止片面性。[6]
以此為契機,《解放軍報》和主要由幾個老軍人主持的《時代的報告》,開始醞釀對《苦戀》的批判。
《解放軍報》與《時代的報告》對《苦戀》的批判
《解放軍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軍報,要組織批判文章,無疑是件極為嚴肅的事情,自然不會是“一日之功”,而其具體的開始的時間,從我掌握的材料來看,難以確定。
我只知道,剛剛開始時,《解放軍報》負責人華楠打電話給中宣部的王任重,商議批判的事情。王任重同意并支持。但是,王任重并未向中宣部和文化部的同志打招呼。所以,在《解放軍報》文章的寫作過程中,周揚只是在接到一位文藝界領導人的信后才得知此事。
在現今回望對《苦戀》的批判時,人們通常認為它的緣起追溯至《解放軍報》1981年4月20日的社論,有的人甚至只憑記憶,說是黃鋼在《解放軍報》發表文章開始。其實,黃鋼發表批判《苦戀》的文章,是在《時代的報告》而不是《解放軍報》,而且,在《解放軍報》的4月20日“特約評論員”文章發表之前,就已經開始批判這部片子了。
4月17日,《解放軍報》在頭版頭條發表題為“堅持和維護四項基本原則”的“社論”,其中有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專門批評了文藝界的“違反四項基本原則的現象”和“資產階級化自由化的傾向”。“社論”指出:
有的作品公然違背四項基本原則,把我們的黨和國家描寫得一團漆黑,歪曲和糟蹋愛國主義,向社會主義制度和人民民主專政發泄不滿,惡意嘲弄和全盤否定毛澤東同志和毛澤東思想,像這種在政治傾向上有嚴重錯誤的作品,難道不應該批評嗎?對那些社會效果不好,不利于安定團結,有損于我們黨和國家的形象、有損于人民軍隊的尊嚴和榮譽以及對青年起腐蝕作用的作品,難道能夠聽之任之,不加以抵制嗎?
“公然違背四項基本原則”的批判音調已經調準,“山雨欲來”之勢,也基本形成。至于“有的作品”姓甚名誰,且借用古典小說故弄玄虛的“下回分解”法,翌日再說“后事如何”。
4月18日,《解放軍報》第三版以半個版的篇幅發表部隊讀者批評《苦戀》的三封“來信”。三封“來信”的具體內容不管有何差異,其基本精神都是對前日“社論”的擁護,為其提供“公然違反四項基本原則”的實例。其中來自白樺當時所在的“武漢部隊”的信——《一部違反四項基本原則的作品》,不管從題目還是從內容來看,都較其他兩封來信嚴厲。這封來信并提出了這樣的吁請:
我們看了電影文學劇本《苦戀》,深深感到這個劇本和黨中央一再提出的四項基本原則的精神背道而馳。對這樣有嚴重錯誤的作品,我們希望報刊展開批評,使人們具體生動地看到:什么樣叫違反四項基本原則,怎么樣才能更好地堅持和維護四項基本原則。
有了前日“社論”的“造勢”,又有了今日“讀者來信”的響應,發表一篇長文對《苦戀》進行批判也就順理成章了。
4月20日,《解放軍報》以近整版的篇幅,發表了署名為“本報特約評論員”的文章《四項基本原則不容違反—評電影文學劇本〈苦戀〉》,指出《苦戀》“散布了一種背離社會主義祖國的情緒”,是“借批評黨曾經犯過的錯誤以否定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國家,否定四項基本原則,這絕不是愛國主義,而是對愛國主義的污辱”,“它的鋒芒是指向黨,指向四項基本原則的”。文章最后指出:
電影文學劇本《苦戀》的出現不是孤立的現象,它反映了存在于極少數人中的無政府主義、極端個人主義、資產階級自由化以至否定四項基本原則的錯誤思潮。如果容忍這種錯誤思潮自由泛濫,勢必對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造成危害,也就不可能順利進行經濟調整和四化建設,這是違背全國人民的根本利益的。我們批評《苦戀》的錯誤傾向,目的正是為了堅持和維護四項基本原則,鞏固和發展安定團結,保衛社會主義的四化建設。
《解放軍報》“特約評論員”文章發表后,《北京日報》在4月23日發表了何洛的《我觀〈苦戀〉》(稍后《解放軍報》轉載)。隨后,《時代的報告》、《文學報》、《紅旗》雜志、《長江日報》、《湖北日報》(后兩份報紙均為白樺武漢軍區所在地的黨的機關報),也發表了對《苦戀》的批評文章。其中當時在社會上與《解放軍報》配合最好、影響最大的是黃鋼等人主持的《時代的報告》增刊。
說《時代的報告》配合最好、影響最大,是因為在這一期增刊上,不但發表了黃鋼以“電影文藝評論員”的身份寫的《這是一部什么樣的“電影詩”?》、該刊觀察員寫的《〈苦戀〉的是非,請與評說》,而且還再次發表了《苦戀》的劇本,以供批判用。
這一期增刊是在4月22日面世的。這一天,恰好是黃鋼應邀在《中國青年報》第十四次記者會上就“文藝問題”發表演講的日子。因此,黃鋼在演講中,較多地談到了對《苦戀》的批判問題,思想根源上深挖作者的創作動機。他說:
在這里,我想舉一個例子,就是《太陽和人》。當然,我們現在要批判的僅僅是它的劇本《苦戀》,因為《太陽和人》還在修改當中,它也沒有上映。它也許改得很好,那是另外一個問題。為什么要把《苦戀》的問題提到日程上呢?因為《苦戀》這樣的劇本,或者類似這樣的劇本,都是在當前的形勢下混淆敵我關系的,混淆我們的陣線的。大家要是看過了《文匯增刊》去年十月份白樺同志寫在《今夜星光燦爛》作者自己表白最后一段,就會記得這樣的話,他說他要創新,然后一位老同志說,你為什么要讓那么好的同志死掉呢?他說,你弄顛倒了,優秀人物都是會死的……根本的問題是我們今天還能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嗎,同志們……他所指的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是指什么樣的敵人?什么樣的炮火?是指我們上面一段所論述的由于霸權主義掠取進攻姿態,有朝一日發起的全球性的侵略,或新局部戰爭中已經發生的侵略,如像阿富汗、柬埔寨這樣的呢,還是指另外一種炮火?什么敵人?是阻止文藝創新、電影創新的敵人嗎?很可惜,白樺同志沒有說明。我們期待他對這個問題加以說明。白樺同志準備發表在今年一月號《電影畫報》上一篇關于《太陽和人》的創作自白里是說明了這個問題。他說:“祖國是什么,祖國的象征絕不是歷代的帝王和當權者。相反,他們是踐踏祖國母親的人。祖國的女兒和母親一樣受踐踏。”這就是說,有人自命為祖國的象征。文章的后半部,他進一步說,我們希望人們從這些破碎的心靈的血漿里看到慘痛的教訓,丟掉對自命為祖國象征的那些人的幻想,進行不屈不撓的斗爭。那就是說,白樺同志把當權者—所有的當權者,歷代的當權者(“歷代”是不是要刨掉中華人民共和國和共產黨,他沒有解釋),歷代的帝王和當權者,他們是拿自己作為祖國的象征的,我們要對他們拋棄幻想,對他們進行不屈不撓的斗爭。按照這個文章來解釋,這個當權者們,必然今天還活著,必然不能包括毛澤東,因為他巳經死了好多年。今天新時期,還有我們的當權者,白樺又沒有區別,“歷代”,到什么時候為止!到孫中山?到袁世凱?到蔣介石?這是不是挑他的字眼兒呢?不是。白樺同志他們拍成的電影作了說明。電影把這樣一個廟堂出現了多次,文學劇本里只出現了兩次,電影那就不同了。那廟多大,不光有大菩薩、中菩薩、小菩薩,菩薩為什么黑了?因為善男信女的香火把它熏黑了。這個國家為什么這樣,就是有香火,有廟堂。不但這個國家是這樣,劇本的開頭就作了一系列的設計,一系列的烘托。這個小孩生長的街,叫作菩薩街。那么,這個當權者就是佛爺,大佛爺為什么黑了?個人迷信把他們熏黑了。那么我們曾經信仰過我們領袖的人,都是善男信女,都是用迷信來對待自己的領袖。這樣對嗎?應該對他們進行不屈不撓的斗爭嗎?這就是我們要提出關于《太陽和人》的根本原因。
周揚當時曾對這部片子表露過自己的態度,說過作者是有“才華”之類的話一一下文我將提到,所以,黃鋼在演講結束時,專門針對周揚的觀點提出了幾近嚴厲的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