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特稿(2)
- 溫故(之六)
- 劉瑞琳主編
- 3182字
- 2016-05-24 14:20:46
【這叫“名利心切”】
1957年,陜西省戲曲學校成立,他受聘于陜西省戲曲學校,擔任藝術總指導。當然,他仍是北京市尚劇團的團長,但他在北京的時候,就不怎么過問劇團的事。 1959年剛到陜西不久的尚小云,把自己珍藏了大半輩子的字畫、玉器共六十六件(見附件),無條件捐獻給了陜西省博物館。當年張伯駒捐贈文物,茅盾還代表文化部簽發了嘉獎令,我不知道中共陜西省委和省人委對他變私產為公器的偉大愛國行為,有什么獎勵和表彰。但是當我看到這六十六件文物的清單,再聯想到他后來的遭遇,心情異常沉重。宋元畫作、八大山人條幅、石濤冊頁、唐寅荷花、徐清鵝圖,還有倪元璐、董其昌、金圣嘆、海瑞、史可法、楊繼盛、戚繼光、鄭板橋、金農、黃慎、李觶以及齊白石……如用金錢計算,它們該值多少錢?起碼是超過億元的數字吧。尚小云不知道嗎?知道,他和張伯駒一樣,正是因為知道它們的價碼和價值,才捐了出來。
也就在這一年,北京市文化機關又送上一份關于他的“情況反映”,那上面寫道:“北京市希望他北京、西安一邊一半,按照我們早先的意思,希望尚小云能把重要精力放在尚劇團,把劇團辦好。這幾年,他的名利心切,一直沒有這樣做,即使他到北京來,也無心過問尚劇團?!?
“名利心切”?把一切都奉獻、捐獻給教育和國家的人,叫“名利心切”?寫這個秘密“奏折”的人,是個標準的王八蛋。
【國營】
1960年,北京市文化機關決定:為了加強黨的領導,將梅(蘭芳)劇團、尚(小云)劇團、程(硯秋巳逝,由程氏弟子趙榮琛、王吟秋主演)劇團、荀(慧生)劇團改為國家劇團。
【真是“退到了墻根兒”】
1963年的夏季,北京市文化部門領導開會一致認為梅、尚、程、荀四個京劇團的問題,是“在政治上使我們很被動,業務上不能做到繼承發展,經濟上又虧損。既不能體現黨的文藝方針,也失去了工作的意義。局面不能再維持了,一定要采取有效措施,進行徹底整頓”。文化部也認為對梅、尚、程、荀四個劇團進行整頓的問題,是“無論如何不能再拖。再拖下去更會脫離群眾,政治影響更壞”。于是,在1963年由北京市文化局正式派專人去西安與陜西省文化局聯系,明確尚小云由陜西省負責安排。北京市這邊負責辦理正式調動手續。在北京原屬尚小云劇團的物資器材,清點造冊,上繳,封存。這些東西將根據其他藝術表演團體的需要,調撥使用。
他擔任了陜西京劇院院長??蓜偵先蔚纳行≡圃?月就返回了北京。赴京前,他分別向陜西省的領導辭行。他的回京舉動,引起北京和西安兩方面的緊張。北京方面怕他回北京,西安方面則怕他從此不回西安,雙方都派人做了跟蹤調查。不久,一份關于尚小云先生來京前后情況的匯報送到了文化領導機關。那上面反映了以下兩點情況:一、西安方面是希望尚小云在北京下榻民族飯店,住宿費由西安方面承擔,但尚小云明確表示來京后,要住在自己的家。二、尚先生來京時搬運的家具很多,包括他的戲箱、沙發、地毯,甚至他夫婦在西安的床鋪也運到北京。匯報里還特別寫明:“當初,他去西安時把戲箱油漆得和陜西省戲曲學校的戲箱一樣顏色,而這次的戲箱顏色油漆得和從前的尚劇團的一樣?!焙苊黠@,尚小云是想借機重返北京。北京是什么?在別人眼里,北京是首都。但在尚小云心里,北京就是家?!扒G軻墓,咸陽道……盡大江東去,余情還繞?!?
結果卻令人意外——尚小云非但沒有回家,在10月底反而正式辦理了調動手續,連戶口都遷到了西安。這與他當初去陜西時,北京市領導確定的“一半北京一半西安”的做法相比,真是“退到了墻根兒”,一點回旋余地也沒有了。誰讓自己現在是國家干部呢?一切納入“組織”,人在“單位”里,由“領導”管著。自由職業者那種天馬行空、隨心所欲的日子都成了記憶。
1962年,尚小云曾赴山東講學,這是他的手稿。
【三只碗六根筷】
因尚小云的慷慨大義,在抗戰以前就被推舉為“北平梨園公會會長”(即伶人維護整個梨園行公共利益的行會組織。凡組班邀角、窮苦藝人的生養死葬以及其他集體公益事項,都通過公會或由公會出面辦理。會首一職推舉由有聲望的藝人擔任。該組織從清代一直延續到20世紀50年代初)。日寇侵占北京,梨園會劃歸由日本人主持的新民會管轄。到了1949年,這就是個“問題”。“文革”來了,非但舊事重提,且上升為“罪行”。紅色革命政權的人說,尚小云不是什么北平梨園公會會長,而是新民會的會長了。他是陜西大名人,凡是中共陜西省委領導人被斗,準拉上他去陪斗。有個名演員陪著,多好看呀。每次批斗,四個大漢揪住他的四肢,往大卡車上一甩。到了會場,又被一腳從車上踹下……
尚小云一家人被掃地出門,擠在一間小屋,每月只有三十六元生活費。三只碗、六根筷子是他們的全部家當。后靠兒子(尚長春)每月接濟一百元錢過活。這個昔日的四大名旦,每天一個人推著小車清理八棟樓的全部垃圾。挨斗時,造反派知道他功夫好,就讓他站到三張壘起的桌子上,胸掛一張沉甸甸的大牌子。他見頭頂是青天白云,背后是人聲鼎沸,鑼鼓口號正熱鬧。心想:這多像一座露天舞臺呀。于是,尚小云就開始默唱戲詞兒了。每次批斗會后,造反派給他三分錢。他一分錢買咸菜,兩分錢換白糖兌開水喝。愛吃糖的他端起那碗糖水時,不禁想起年輕時唱完戲和朋友一塊兒去買進口糖的情景……
元人散曲中有這樣的一句:“問人間誰是英雄?”在中國,到底誰是英雄?
【可別吃得太撐啦!】
在西安挨了斗,抄了家,他更是一心想回北京,卻已是有家歸不得。1974年,他來北京治眼疾。自己的房子被別人占著,他先住在親戚(任志秋)家,但那里是江青的“樣板團”宿舍,不許他住。幸虧有個已退職的吳素秋一一這個曾與尚小云合作唱戲、也有點師生之誼的女演員,把他和夫人接到自己的家里吃住。藝人久歷世故,多少帶著一點勢利,但他們又都能于衣食勞碌之中,存留一份真情。
尚小云幼時認了個義母,是開回民飯館“穆家寨”的東家。穆老太太拿手的是“炒疙瘩”。這也是年輕的尚小云最愛吃的。這時,穆老太太早沒了??伤呐畠呵∏∈邱R連貴夫人(馬連良之弟媳)。穆家女知道尚小云好這一口,就拉他到自己家吃原汁原味的“炒疙瘩”,再添上幾道菜,有回民的“炒掐菜”、“小鍋燒牛肉”、“炸卷果”、“素雞”、“炸油香”等。一張桌子,擺得琳瑯滿目。最甘美不過的,還是那份“炒疙瘩”。它讓一生顛簸、半世飄蓬的尚小云,頓生歸家之感。他一邊狼吞虎咽地吃,一邊說:“我這十幾年也沒吃過這樣的好飯菜了?!?
1975年,尚小云與孫子大元、大銘、大鈞在西安蓮湖路家中。
站在一旁的,還有特地來探望的梅蘭芳夫人福芝芳。她笑著說:“留神點兒,可別吃得太撐啦!”
【驀然一驚】
這時,陜西京劇院催他回去做“政治結論”,尚小云當然也惦記著這件事,便風風火火地跑回去。到了劇團,兩名工人宣傳隊的隊員板著面孔向他宣布了結論:“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他一下子愣在哪兒,半天沒動彈。
此后,尚小云常失神發愣。屋外推門進來一個人,也會讓他驀然一驚。
【人生最后一步】
1976年3月,尚小云因胃疼住院搶救,于4月19日去世。他的子女和一個跟他多年的秘書,護送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步。推車出了病房,送入太平間的路上,住院病人及其家屬早已主動聚集在樓道兩側他們為這個曾揚名四海的藝人送上一程。子女們提出要在西安殯儀館向父親遺體舉行個儀式再火化,但上邊沒批準。在他們向父親遺體告別時,陜西省、西安市沒有任何一級的領導人出席。
“獨自走,踏成道,空走了千遭萬遭。”其實,這沒什么可奇怪的,也無需難過。一切都來自“中國特色”。
【魂歸故里】
1980年,經官方批準:尚小云平反昭雪,魂歸故里,骨灰移入八寶山革命公墓。陜西有關方面在悼詞里給他做的結論是“政治尚屬清白”,“工作基本積極”。梅蘭芳的兒子梅紹武與兒媳屠珍,實在看不過去了,真是卡人卡到死。他們跟誰也沒請示,當即修改了文字,把那些“尚屬”、“基本”等字眼統統刪去,并請周揚過目。在會場上,周揚說:“按修改稿宣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