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不在了，這個世界會怎樣。但我確實想過，如若我離開了，我的父母會怎樣。

那天晚上，我爸電話告訴我他也開通了微信，讓我趕快加他。

隔著電話，我能聽出他言語間掩飾不住的開心和自豪。但他不知道電話這邊的我，淚水已經在眼眶里打轉了。整個通話的過程中，我都沒有再像平常那樣和爸爸開玩笑。我爸說，他學QQ和微信用了好長時間，雖然還不怎么熟練，但是以后可以跟我聊微信了。我爸還說，我一個人在學校里要多吃點，我的身體一向不怎么好。我爸一氣說了很多，很多我都不記得了，那次電話過后。我明顯感覺到我爸真的老了。

十三歲之前，我跟我爸的關系不溫不火。我很少跟他發生爭吵，他也很少過問我學習上的情況。總之，我們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處于那種不親近也不疏離的狀態。十三歲之后，我跟他的關系才開始有了改變，逐漸親近起來。

那一年，我的作文在一個全國性的征文比賽中獲得獎項，并且接到了一份去北京的邀請函。電話打來時，他很吃驚。也是從那時起，他便認定我在寫作上有天賦，并開始著力培養我，對我的關心也多了起來。我想，我爸應該是從那時起開始對我抱有希望的。在接下來的幾年中，他給我買了許多書，只要我說要看什么書，他就會立即給我買回來。如果在書店買不到，他就在網上訂。至今還記得，曾經為了買到我喜歡的書，在炎熱的夏季，他開車帶我轉遍了半個桂城。為了讓我寫作不那么辛苦，他給我添置了電腦。而事實上，我在寫作上并未取得過多大的成就，也從未讓他感到過驕傲，他卻一如既往地給我買書，支持著我，對我始終如一地抱著很大希望。在年復一年的光陰流逝中，他漸漸地衰老。歲月把他磨礪成了一個沒有脾氣的男人。從他的言語中，我能感覺出，家庭就是他全部的信仰。

有時候，我會想，他也曾年輕過，也曾懷揣著滿滿的夢想和對世界的熱情，只是那些熱情和夢想如今都去了哪里呢？我曾見過一張他年輕時的照片，是和我媽的結婚照。照片上的他十分年輕，二十出頭的樣子，眼睛里散發著灼熱的光芒。而如今，他臉上已經爬上了幾道皺紋，頭上也生長出了一些白發。我爸已不再年輕。

記得一次傍晚，吃過晚飯，他跟我媽坐在石階上納涼。我走出房去坐在他們身邊。我媽感嘆時光飛逝，歲月如梭。然后我問我媽如果讓你選擇，你希望回到過去呢還是活在當下。我媽笑笑，還沒來得及回答我，我就聽見爸說：“現在也很好啊，看你和你姐姐成長得這樣好，我跟你媽覺得很滿足。”我忽然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看到了他的白發在風中顯得格外扎眼。他為他的子女奉獻了所有，可是依舊無怨無悔。

于世界，我乃沙。于父母，我乃天。

我想，這個世界上，只有他會把我當作寶貝一樣寵溺著，只有他會無條件地為我和姐姐付出一切。

我媽是性急之人，說話大嗓門，而他是性情溫和之人，善于包容，倒能跟我媽和平相處。他從來沒有打過我，甚至連狠話都很少跟我說。他習慣把我拉到跟前，拉起我的手，輕輕拍打一下，然后給我講道理，讓我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我也養成了遇事跟人講道理的習慣。一路走來，我多么慶幸他是用這種教育方式引導我的。

到了青春期，我有過許多叛逆的舉動，也曾說過許多傷害他的話。

中考前，我一度很浮躁，每天都焦灼不安，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害怕考不上好的中學。那時，他天天打電話給我，叫我釋放壓力，然而我還是失利了。中考后，不理想的成績給了我很大的挫敗感。我媽很生氣，她指責我沒有努力，可是她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復習到將近一點才睡覺。我心里委屈，加上中考失利后的難受，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在了他的身上。他卻依舊對我抱有很大的希望，依舊鼓勵我不要失去信心。他對我說，小靜靜，沒關系，以后還有機會，要繼續寫東西。我從小到大，成績雖不是最優秀的，可是也沒有經歷過那么大的挫敗。當時我完全失去了理智，還是對著他說了很多不講理的話。我跟他發生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爭吵。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理我。可是任性的我，即使意識到自己錯了，也不肯打電話低頭道歉。期間，倒是我媽充當著和事佬的角色。他就是這樣。他對我最大的傷害，不是打我，也不是罵我，而是不肯看我。這是對我最嚴厲的懲戒。

他雖性格溫和，但骨子里卻又剛強。而我的性格也與他相似，甚至更甚。我想，如若當時不那么倔強，都能各退一步，也不至于鬧到很糟糕的地步。

去年的春節期間，漂亮的姐姐訂婚了，對方是個溫和的人。有一次我跟我爸坐在沙發上閑聊，我問他，感覺未來的姐夫人怎么樣。他笑笑，說還好，各方面都還可以。他的手指間夾著煙，煙霧繚繞模糊了他的眼，他的聲音里有些悵然若失。我說：“時間真快，不知不覺姐姐都到了訂婚的年齡，我覺得都還很年輕呢。”他說：“是啊，你們都長這么大了，我跟你媽也老了。”那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承認他老了。以前，無論我媽怎么打擊他，他都會站在鏡子面前整理整理他的服裝，然后笑著問我他是否年輕。我當時就會想，我爸真是童心未泯呢。

我突然有種很倉皇的感覺。后來他問我今后想考到什么地方去，我說遠方，只要出了四川省就行。他還是笑，然后壓低了聲音，說挺好的，但是還是別走太遠了，以后我跟你媽來看你不方便。雖然他極力掩飾，可是我還是瞥見了他眼里的失落。

我想起一句話：“父母在，不遠游。”突然覺得自己對他說出的話很殘酷。他也不過是希望我跟姐今后可以不要距離他們太遠。他從未想過，也未奢望過今后我取得多大的成功，他只是希望我今后可以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不用為生存問題發愁。這個世界上，能為你考慮并一直都希望你過得好的人是你的父母，也只有你的父母。

只有他們才會擔心你的生計問題，擔心你的溫飽，擔心你是否健康，是否快樂。只有他們，任何時候都停在原地，無論你帶回家的是一肚子的榮譽還是委屈，他們都會伸手迎接。你一回頭，他們就會對著你溫和地笑。

我曾算過與爸相處的時日。我發現，與他相處的時間竟是那么少。往后，我畢業，上大學，工作了，能陪在父母身邊的日子更是少之又少。

這些日，我爸天天進我的空間，看我的動態。我心里清楚，他想多了解我一點，以后好有共同的話題可以聊。每每我有什么不開心的了，他比誰都還著急。有時候，我覺得我爸擔當了我媽的角色，雖然我媽對我的關愛并不比天底下任何一個母親的愛少。我是說，爸爸心思細膩，他會理解我所有的難堪、榮耀和委屈。

如果說有一天，我獨自出去了一趟，不管多遠還是多近，懸著心第一個給我發短信或打電話的一定是我爸。如果某天我取得了一些成功，提醒我不要得意忘形的一定是我爸。他曾說，希望我今后千萬不要像他了。可是在年復一年的成長中，我在待人接物上，說話做事越來越像他。我想，這就是一種宿命。如果哪一天離開了爸爸的指引，我一定會迷失方向。

昨天晚上，我進了一趟爸爸的空間。我看見他的朋友給他的留言“趕上潮流，不要落后”。簡短的八個字，卻讓我的心里涌出了無限的悲涼。我猛然意識到，在科技發達的今天，我們慢慢淪為低頭族，卻沒有發現身邊的親人正在努力且艱難地融入我們的圈子。直到現在，我都無法想象，我爸連字母都識不全，是怎樣學會拼音的。

我爸老了，他真的老了，當他開始和一群不再健碩的中老年男人們聚在一起喝茶談歷史的時候，當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兒身上的時候，當他坐在房屋外面的石階上納涼并追憶逝去的年華的時候，當他開始相信封建迷信并無比虔誠的時候，他就已經老了。在一年年的靜默時光中，在機器轟鳴的嘈雜聲中，他一點點地老去了。

一旦想到今后，想到他的臉上會爬滿更多的皺紋，他走路時身子也會慢慢佝僂，我就難受。我覺得他臉上的那些皺紋，是我一刀一刀刻上去的。我想到此時的他為了給我更好的生活，奔走在倉皇的歲月里，我的眼淚就止不住流淌。我不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如若真的談及信仰，那便只能是我爸了。如若這世間真的有神靈，就讓我爸好好地生活，除盡他周遭的厄運。如果今后我不能好好地孝敬他，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還有什么意義。

他曾對我說，你寫作不要總寫你媽，有時間的話也寫寫我吧。

如今，我真的寫了他。看著這些繁雜細小的瑣事變成東拉西扯的文字擺在面前，以為可以不在意，以為可以很平靜，可最后還是紅了眼眶，終于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