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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越戰士兵的經驗教訓

我成為今天的我,是在1975年某個陰云密布的寒冷冬日,那年我12歲……許多年過去了,人們對陳年舊事的觀點是錯的……回首前塵,我意識到在過去26年里,自己始終在窺視著那荒蕪的小徑。

——卡勒德·胡賽尼譯文來自李繼宏,卡勒德·胡塞尼著,《追風箏的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譯者注,《追風箏的人》

 

有的人似乎生活在一種不間斷的敘述中,但我的生活有很多停頓和重新開始。這就是創傷,打斷了故事情節……它只是發生,然后生活繼續。沒有人會預料到你有創傷。

——杰西卡·斯特恩(Jessica Stern),

《拒絕承認:恐怖回憶錄》(Denial: A Memoir of Terror

 

1978年,7月4日國慶節假期之后的那個星期二,是我第一天在波士頓的退伍軍人事務處醫院(Boston Veterans Administration Clinic)上班。當時我正想在新辦公室掛上我最喜歡的一幅復制畫——勃魯蓋爾的《盲人的寓言》,我就聽到接待處一陣騷動。片刻過后,一個穿著臟兮兮的三件套西裝、胳膊底下夾著一本《軍事冒險者》(Soldier of Fortune)雜志、胡子拉碴的壯漢闖進我的辦公室。他看起來很激動,而且很明顯處于宿醉狀態。我心里納悶我能拿這個漢子怎么辦。我請他坐下,問我能為他做什么。

他的名字叫湯姆。10年前,他在海軍服役時上過越南戰場。整個國慶日假期,他都把自己關在波士頓市中心的律師辦公室中,盯著舊照片喝酒,而不是和家人在一起。根據他往年的經驗,他知道節日的噪聲、煙火、夏季的炎熱,還有他妹妹家后院那濃密的初夏綠蔭,都會讓他想起當年的越南,讓他崩潰。他不敢待在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孩子附近,因為他失控時會表現得像一只怪物。他會因為孩子們的吵鬧聲暴怒,以至于他必須沖出家門,防止自己傷害他們。他只有在把自己徹底灌醉,或是以危險的高速騎著他的哈雷戴維森摩托奔馳時,才能夠冷靜下來。

他也無法在夜晚解脫,夢魘時常打斷他的睡眠。在夢里,他又回到了危機四伏的稻田,因為遭受伏擊,他所在的排幾乎全軍覆沒。在他那可怕生動的回憶中,也有死去的越南兒童。這些噩夢極為可怕,他甚至十分害怕睡著。夜晚的大多數時間里,他都在喝酒。當他的妻子早上醒來,都會發現他昏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她不得不踮著腳,經過沙發,準備早餐。她和孩子們吃完早飯后,會再踮著腳尖出門。

湯姆告訴我,他在1965年高中畢業,而且還是他們班畢業致辭的代表。因為他們家的從軍傳統,他一畢業就加入了海軍。他父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在巴頓將軍的麾下服役,而湯姆毫無疑問,完全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他強壯、聰明、領導力超群。在完成基本訓練之后,湯姆感到自己強大而充滿戰斗力,足以在團隊中獨當一面,無懼于任何挑戰。在越南戰場,他很快成為排長,帶領著其他8名海軍成員。

在泥濘與機槍掃射中全身而退,足以讓所有人為自己和戰友感到自豪。服役期滿,湯姆光榮復員,迫不及待地將越南拋諸腦后。表面上看,他確實做到了。他通過GI法案進入大學,從法學院畢業,與他高中時的女朋友結了婚,有了兩個兒子。然而,湯姆很難過,因為他幾乎感覺不到自己對妻子的任何感覺,盡管兩人當年的書信讓他在越南的瘋狂叢林中活了下來。湯姆盡了一切努力,假裝自己過著正常生活,試圖找到他以往的自我。他現在從事法律行業,處于事業上升期,但他覺得自己的內心已經死了。

盡管湯姆是我漫長職業生涯中遇到的第一個退伍軍人,但他的故事讓我熟悉。我在戰后的荷蘭長大,從小在各種空襲廢墟中玩耍。我父親曾經因為反對納粹而被關進集中營,但他從來沒有跟我們說過他在戰時的經歷。他有時會發很大的脾氣,讓我驚恐不已——我當時還只是個小男孩。他每天早上,趁家人還未醒時,就安靜地下樓祈禱和閱讀圣經。這樣一個虔誠的人,怎么會有如此可怕的怒火?我也在我的叔叔身上看到同樣的矛盾。他是一個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社會正義的人。他在日治時期的東印度(即現在的印度尼西亞)被抓去緬甸,做修建桂河大橋的奴工。他也幾乎從不提及戰爭,但他發起火來也常常不受控制。

在聽湯姆描述時,我想起我的父親和叔叔,他們是否也有噩夢和閃回?他們是否也能體會到那種與家人的不可聯系感,以及無法在日常生活中感到任何快樂的感覺?我想起一幕幕腦海深處的回憶,我那被嚇壞了的,但更多是嚇人的母親。我現在認為,她也經常重新體驗兒童時期的創傷。當我問她小時候的生活如何時,她總是會昏厥過去,令我十分緊張。她醒來后,就會指責我為什么讓她難過。

感覺到我明顯的好奇,湯姆平靜下來。他告訴我,他剛才覺得恐懼、混亂。他擔心他會變得跟他父親一樣——總是很生氣的樣子。他父親只會將孩子與他在1944年圣誕節在突出部之役犧牲的戰友對比,除此之外,他幾乎不跟孩子說話。

我們聊天接近尾聲,我做了一件醫生通常會做的事情:我以為我明白了湯姆的噩夢,所以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兒。我在學生時期時,曾在一個睡眠實驗室工作,觀察他們的睡眠周期,也曾經協助過書寫有關噩夢的文章。我也參加過一些在20世紀70年代剛出現的精神藥物的早期研究。所以,盡管我沒有抓住湯姆問題的核心,但至少我能幫他緩解噩夢問題。我也相信化學藥物能讓我們生活得更好。于是,我給他開了一些可以減少噩夢發作的藥,然后我讓湯姆兩周后復診。

兩周后,湯姆回來復診。我熱切地想知道藥物是否起作用。然而,他告訴我,他并沒有吃藥。我掩飾著不快,問他為什么?!拔艺J為,如果吃藥就會讓噩夢消失的話,”他回答,“我就等同于拋棄了我的戰友。他們的死亡將變得毫無價值。我需要成為一個活著的紀念,紀念那些在越南犧牲的戰友。”

我被震動了:湯姆對他死去戰友的忠誠令他無法回到生活中。他就和他的父親對他戰友做的一樣。父親和兒子在戰場的經歷都使他們脫離了現實生活。為什么會這樣?我們應該怎么辦才好?這個早上,我發現我可能要花一輩子的時間去尋找創傷的解決方法??植澜洑v是怎樣把人們困在過去的?這些人的心智和大腦出了什么問題,讓他們卡在這個他們想極力逃避的地方?1969年2月,湯姆乘坐著從越南峴港歸來的航班,他的父母在波士頓洛根國際機場擁抱他,為什么他的戰爭沒有從這時起就結束了?

湯姆需要讓他的生活成為一種紀念他戰友的紀念碑。這件事情告訴我,他可能面對著更為復雜的情況,不僅僅是可怕的回憶、大腦化學失衡,或異常的大腦恐懼回路。在受埋伏之前,湯姆是一個忠誠的朋友,一個會享受生活的、充滿興趣的、快樂的人。在恐怖的時刻中,精神創傷改變了一切。

我在退伍軍人事務處工作的時候,我認識了很多類似的人。這些人即使面對著微小的挫折,也有可能爆發出極為可怕的暴怒。診所公共區域的墻壁上充滿了拳印,保安疲于保護被嚇壞了的保險代理人和接待員。他們的行為當然很可怕,但我也對他們為什么會這樣充滿了好奇。

我和妻子在家時也要處理類似的問題,例如我的孩子會因為不想吃菠菜或者不想穿襪子而亂發脾氣。為什么我從不操心孩子們的幼稚行為,但卻擔心那些退伍士兵?當然,他們的體型有別,退伍士兵造成的破壞肯定比我那兩尺高的小混蛋所造成的大。但真正的原因在于,我自信地認為,只要我給予孩子恰當的照顧,他們會逐漸學會如何面對挫折和失望,但我不太確定我要如何幫助那些退伍士兵重新學會自我控制——這個他們在戰爭中失去的技能。

不幸的是,我的精神科訓練從未讓我做好準備面對湯姆和他的其他退伍戰友身上出現的問題。我在醫院圖書館尋找有關戰爭神經癥、炮彈休克癥、戰斗疲勞癥,或者任何我能想到的跟我的病人有關的詞語。我沒有預料的是,整個退伍軍人事務處醫院的圖書館沒有一本跟上面癥狀有關的書。直到最后一個美國士兵離開越南5年之后,仍然沒有一個人打算出版一本關于戰爭創傷的書。最后,在哈佛醫學院的康特威醫學圖書館,我發現了一本《戰爭創傷神經癥》(The Traumatic Neuroses of War),這本書在1941年由精神科醫生卡爾迪納(Abram Kardiner)出版。這本書描述了卡爾迪納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對退伍士兵的觀察,以及對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那如洪潮一般的炮彈休克癥士兵的觀察1

卡爾迪納的報告和我觀察到的現象相同:戰爭結束之后,他的病人都被一種戰爭的無意義感擊倒;不管他們在戰爭之前社會功能如何良好,他們在戰后都變得退縮而冷漠??柕霞{將之稱為“創傷性神經癥”,我們今天把這叫作“創傷后應激障礙”,即PTSD??柕霞{記錄道,創傷性神經癥的患者保持了一種長期的、對危機的警惕和敏感。他的這句概括尤其吸引我:“神經癥的核心是真實存在的神經元?!?sup>2也就是說,創傷后的壓力反應并不是一種“純粹的心理問題”,而是有生理基礎的??柕霞{在當時就明白了這些創傷后癥狀來源于整個身體對創傷性事件的反應。

卡爾迪納的描述和我的觀察類似,這讓我感到安心,但他的觀察并沒有告訴我應該如何治療這些退役士兵。缺少文獻對我的研究而言是一種缺陷,幸好我的好老師,埃爾文·賽姆拉德(Elvin Semrad)教我們要懷疑書本。他說,我們唯一的、真正的課本,是我們的患者,我們只應該學習他們身上的經歷。這聽起來好像非常簡單,但塞姆拉德老師迫使我們依靠自身經驗的同時,他也指出,正確運用現實信息非常困難,因為人類往往擅長用期待式思考(wishing thinking)掩蓋真相,進行自我欺騙。我記得他說過:“痛苦的最主要來源是自我欺騙?!痹谕宋檐娙耸聞仗幑ぷ鲿r,我很快發現面對現實是如此困難,無論是對于我的病人還是我自己。

我們并不想知道士兵在戰斗中發生了什么;我們也不想知道孩子們是如何被性侵犯和性虐待;我們更不想知道有多少對夫婦——統計數字告訴我們大約有1/3——在關系中發生過暴力。我們普遍認為家庭是這個冷酷世界中的安全港灣,我們的國度充滿通情達理、舉止文明的人。我們寧愿相信,殘酷的事情只會發生在某些距離我們很遙遠的地方,例如蘇丹達爾富爾和剛果。見證痛苦已經夠困難的了。所以,那些受過創傷的人無法承受這些記憶,訴諸于藥物、酒精,或者自我傷害行為,讓自己與過去記憶隔絕起來。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湯姆和其他退伍軍人是我最初的老師,讓我開始明白一個人的生活是如何被難以承受的經歷擊垮,也讓我學會如何讓他們重新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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