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由中國擁有的另外一些自由,如遷徙自由、擇業自由、進入臺灣不再容易……但一旦合法居住臺灣,并擁有警察局發給的居住證,他可以坐火車、公共汽車、飛機,或開小車、騎三輪,或到處轉悠,自由如同在佛蒙德(Vermont)、堪薩斯(Kansas)或俄勒岡(Oregon)。而且,他可以干任何工作,只要他能找到,或者坐在一塊巖石上,遠眺大海,或者在輕柔的意大利樂曲聲中邊背誦詩歌,邊品嘗美酒。”(以下再引則注為《胡文》)[25]
幾乎是一個世外桃源了。固然,這是一個美國人眼中的臺灣和臺灣的自由,它有可能是真的——對那位美國人來說;但對中國人,以上這一切,難道也是真的嗎?
然而,胡適就能這樣告訴美國人,那位美國先生“描述的是現在臺灣島上八九百萬中國人生活和自由的總體情景”(《胡文》)。好一個“生活和自由的總體情景”,不知道有多少中國人會有胡適這種感受,問一問當時住在臺灣的雷震和殷海光們吧!其實,就是胡適自己也心知肚明。1955年,殷海光就吳國楨事去信胡適,言及臺灣狀況,胡適回信說:“臺島情形,我豈不知?”[26]如果胡適知道臺灣的真實情形,那么,他對美國人的描述所作的歸結就是虛假的。前此,胡適聲口譴責吳國楨在美國人面前“存心說誑”,現在他是不是就扮演了自己所抨擊的角色。
以下內容大致和給吳國楨的信一樣,就“軍事法庭”、地方選舉、出版自由以及蔣經國作為蔣氏政權繼承人等問題,一一為臺灣當局“辟謠”。
就出版自由而言,針對吳國楨說臺灣“不再有什么言論自由,出版自由也變成無稽之談。可能有一例外,就是胡適博士主辦的雙周刊《自由中國》雜志”。胡適說:“《自由中國》雜志不是例外,這種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是具有道德勇氣講話的人都可享有的。……其次我想說,胡博士主辦的刊物如何且為什么在‘警察國家’所享有的出版自由,對吳博士來說是個例外?《自由中國》雜志當然不享有例外的自由。很明顯,1951年6月,無論是‘民主的’吳博士、臺灣省主席和臺灣保安部隊總司令,都不能保護這本雜志。如果‘胡適主辦的雙周刊’享有任何例外的自由,也是奮斗五年才贏得的。”(《胡文》胡適的文章特地提到1951年6月,這是《自由中國》發表《政府不可誘民入罪》因而和臺灣“保安司令部”發生沖突的一個事件。文章對臺灣“保安司令部”有計劃誘人入罪的金融案提出批評,因而惹怒了執掌實權的彭孟緝,這位“保安副司令”要到雜志社去抓人。也許人在美國的胡適不知道,正是身為“保安司令”吳國楨的介入,人才免于被捉。吳國楨當時就退回了彭孟緝要抓人的呈文,并打電話將情況告知發行人雷震(據雷震回憶,當時吳國楨給他打過一個電話,說:三哥,別的事我不管了,人是可以不捉了)。[27]吳國楨“不能保護這本雜志”,但卻保護了雜志社的人。這一點無論如何都是應該肯定的。胡適不知就里否定這一點,不過是要表明,《自由中國》的自由如果是“例外”的自由,也是它自己奮斗來的。情況真的像胡適說的這樣嗎?不。這里沒有人否定《自由中國》在言論自由上的奮斗,但它的自由,或,就它所獲得的自由的范圍,主要不是奮斗來的,而是來自國民黨的“優容”。事實很清楚,只要這本雜志超出了當局的認可幅度,越奮斗,它的自由就越小。這,只要看看雜志本身及其主辦人雷震的命運就知道了。看到胡適上面的話,遠在臺灣的雷震寫信時忍不住了:“先生說《自由中國》之有言論自由是它這五年爭得來的,不料我個人的自由則因是而一天比一天縮減,竟至變成囚犯。”[28]不幸的是,雷震一語成讖,幾年后,雜志關門人下獄,而且一判就是十年。究其因,言論自由即為其一。因此,胡適說臺灣的言論出版自由“是具有道德勇氣講話的人都可享有的”。“享有”云云,反諷而已。
最后,胡適還是沒有忘記對吳國楨的討伐:“怯懦、自私的政客們在享受政治權力時保持沉默,而權力不再,且安全地離開祖國時,卻又向自己的祖國和政府潑臟水,這些政客們永遠都不會贏得爭取自由民主的戰斗,因為他們自己的每一個錯誤和劣行,都逃不了道德責任的正義評判。”(《胡文》)胡適是在私設道德法庭,即使說的全真,也未免把道德問題和政治問題混淆了,或者,簡單地把政治問題道德化了。一個政客在位時,怯懦與自私是常態,甚至還不止如此,比如當年上海市參議會議長潘公展評價這位能干的上海市市長就是“八面玲瓏,十分圓滑”。[29]這就是政客。但政客對民主政治的構成,其作用未必就小于道德志士,因為政治(即使是民主政治)本身就是一種(包括政客在內的)利益博弈,它不是純粹的道德行為;而且即使出身政客,注定離位后就不再有張嘴的權利?轉從道德角度,也有個“私德”和“公德”的界分。就其私德,蔣介石對你一貫不錯,你也鞍前馬后追隨了二十多年,然而,一旦鬧翻,老底子都給兜出來,難免不令人詬病。但正如梁啟超所批評的那樣,中國人只講私德而不講公德,只有私忠而沒有公忠。吳后來的做法,哪怕私德失分,如從公德和公忠,卻又未始不可。至于在政治上,胡適說吳“向自己的祖國和政府潑臟水”更站不住。吳不是向“祖國”潑臟水,而是向“政府”,這是兩回事。即使對“政府”,也不是潑臟水,而是道實情。那個“政府”,那種“政權”,本身就不干凈,無需人去潑。倒是不潑臟水的胡適,無論文章題目,還是行文本身,是不是都不免“美化”之嫌呢?
六、“辯白”,還是“不明不白”
然而,就胡適本人而言,他絕無“美化”之意,而是在為“國家”“辯冤白謗”。
1947年,蔣介石派王世杰勸說胡適就任考試院院長和國府委員時,胡適一則表示“我不愿意放棄我的獨來獨往的自由”,另則也向體制推心置腹:“請政府為國家留一兩個獨立說話的人,在緊要關頭究竟有點用處。”[30]1949年6月,胡適已經到了美國,當時的行政院院長閻錫山發表他為外交部部長,胡適堅辭不就時也很懇切:“……適在此為國家辯冤白謗,私人地位實更有力量。”[31]
沒想到,胡適確有遠見,他此時發揮的也正是這個作用。吳的動作,在美國掀起了波瀾,“美國的大眾傳播,如獲至寶。報紙如著名的《紐約時報》、《芝加哥論壇報》,雜志如《展望》、《紐約客》、《時代》、《新聞周刊》等,無不爭相報道”。[32]然而,胡適出馬了,曾經獲得美國三十多個榮譽博士學位的胡適,其影響畢竟要比吳國楨大得多,而且也比國民黨大得多。國民黨駁吳國楨是官樣文章,雙方吵架,而胡適的身份是第三者,是私人。因此,用時人徐復觀的話:國民黨有胡適這張王牌,在反駁吳國楨的宣傳上,勝于十萬雄師。[33]當時是臺灣當局接受胡適的意見放棄和吳國楨對陣,倒是胡適自己不待他請而自行跟進,替其反擊,不惜與私人交惡。胡適來美后,常說的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胡適強調這個“青山”就是“國家”。“國家”在胡適的心目中已經高于一切,即使自由和民主,也必須在“國家”存在的前提下才能談及。因此,胡適看到他所認為的損害“國家”的言行,就不會坐視。
置“國家”于自由民主之上,在“國家”依存的框架內緩進民主自由,這是胡適晚年的一個基本態度。這顯示了胡適作為自由主義者的保守性和排他性,抑或,自由主義在胡適身上發生了老年性衰變,它日益喪失了自己曾經有過的批判之維(可以想想《新月》時代的胡適們),批判也日益為一味的“建言”所取代。固然,體制內的建言是必要的,但體制外的批判卻是“必須”的。作為個人,可以在兩者間自由選擇,但如果一個人選擇了“建言”卻不能在道義上拒絕作為互補力量的“批判”(反過來也一樣)。胡適的問題主要不在于自身批判性的萎縮,問題是,素持“容忍”的他卻未能容忍發自別人對體制的批判。就這次“吳國楨事件”而言,是胡適自己把它發變為如此不值的“胡吳沖突”。不論吳國楨主觀如何,他對國民黨的揭發,客觀上有其批判效應,胡適即使不滿,可以保持“沉默的自由”,卻不必視吳為仇寇,無謂地對臺灣當局“嫂溺援手”,更不必出手去寫像《臺灣是多么自由》這類可能使自己蒙塵的文字。在一個極權或半極權主義的時代,自由主義的寫作倫理要求它的筆尖,不是對著已經獲得了的自由,而是指向還有多少自由尚未得到。
因此,如果說太平洋那邊的“胡吳沖突”是以胡適這篇《臺灣是多么自由》為收場,筆者不得不遺憾地看到,那個一心要為“國家”“辯冤白謗”的人,不但未使那個“國家”“辯白”,反而使自己變得“不明不白”……
注釋
[1]吳國楨手稿、黃卓群口述、劉永昌整理《吳國楨傳》(下),第427頁,臺灣自由時報企業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
[2]吳國楨《從上海市長到“臺灣省主席”:吳國楨口述回憶(1946-1953年)》,第162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
[3]此內容來自吳國楨《從上海市長到“臺灣省主席”》,第162-165頁。
[4]此內容來自吳國楨《從上海市長到“臺灣省主席”》,第165-168頁。
[5]吳國楨手稿、黃卓群口述、劉永昌整理《吳國楨傳》(下),第459頁。
[6]《胡適日記全編》卷七,第621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
[7]《胡適日記全編》卷八,第309頁。
[8]吳國楨手稿、黃卓群口述、劉永昌整理《吳國楨傳》(下),第504頁。
[9]吳國楨手稿、黃卓群口述、劉永昌整理《吳國楨傳》(下),第551-553頁。
[10]韓道誠《吳國楨案有關資料匯輯》,臺灣《傳記文學》第45卷第3期,第124頁。
[11]《胡適日記全編》卷八,第277頁。
[12]轉引《胡適日記全編》卷八,第289頁。
[13]轉引江南著《蔣經國傳》,第286頁,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3年。
[14]韓道誠《吳國楨案有關資料匯輯》,臺灣《傳記文學》第45卷第3期,第125-126頁。
[15]胡頌平編著《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卷七,第2421頁,臺北聯經,1984年。
[16]吳國楨《從上海市長到“臺灣省主席”》,第222-223頁。
[17]吳國楨手稿、黃卓群口述、劉永昌整理《吳國楨傳》(下),第514頁。
[18]韓道誠《吳國楨案有關資料匯輯》,臺灣《傳記文學》第45卷第3期,第128頁。
[19]以上這部分文字摘引楊金榮著《角色與命運:胡適晚年的自由主義困境》,第255-258頁,三聯書店,2003年。
[20]《胡適致吳國楨》,《胡適全集》卷廿五,第559-560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
[21]轉引何卓恩著《殷海光與近代中國自由主義》,第99-100頁,上海三聯書店,2004年。
[22]萬麗娟編著《萬山不許一溪奔——胡適、雷震來往書信選集》,第70頁,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1年。
[23]參見胡頌平編著《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卷七,第2380頁。
[24]《吳國楨復給胡適的信》,轉引《胡適與吳國楨、殷海光的幾封信》,臺灣《傳記文學》1989年第3期。
[25]楊金榮著《角色與命運》,第263頁,所譯胡適原文:263-267頁。
[26]《胡適致殷海光》,《胡適全集》卷廿五,第626頁。
[27]范泓著《風雨前行——雷震的一生》,第155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
[28]萬麗娟編著《萬山不許一溪奔——胡適、雷震來往書信選集》,第68頁。
[29]轉引江南著《蔣經國傳》,第269頁。
[30]《胡適致王世杰》,《胡適全集》卷廿五,第226頁。
[31]《胡適日記全編》卷七,第778頁。
[32]轉引江南著《蔣經國傳》,第280頁。
[33]轉引黎漢基著《殷海光思想研究:由五四到戰后臺灣(1919-1969年)》,第224頁,臺灣正中書局,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