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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人物(1)

司徒雷登校長與傅涇波

賀寶善

我早在1945年就聽說司徒雷登及傅涇波二位長者的大名,那時我寄居在北平我外公、戲劇家齊如山先生家。外公聽說我考取了燕京大學,十分高興地說:“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是我好朋友,他的秘書(查實不確)傅涇波為梅蘭芳去美國演出,幫過很多忙。”

七八十年代,我先后在美國華盛頓認識了傅老兩位女公子曖泠(Aline,祖父為紀念司徒校長之夫人命名,曖泠二字出自《詩經》)及鐸若(Dora),曖泠為英國文學士,對烹飪有研究。鐸若是著名畫家及雕刻家。由于我們同在北京長大,興趣相近,不久即成為好友。1986年夏,曖泠安排,由我駕車前去華府28街傅老府上拜訪。二老年逾八旬,精神矍鑠,傅老高高瘦瘦,伯母慈眉善目。見我們來到,說了不少老話,臨行傅老惠賜簽了名的《司徒雷登日記》。又說,司徒雷登校長遺愿是把骨灰安葬在他一手創辦的燕大校園,還有一個花瓶是當年周恩來送司徒的,希望可以帶回中國,還給國家。

1999年4月是燕京大學成立八十周年校慶,其實燕大早在1952年院系調整后已和北京大學合并,不過舊時燕園的未名湖、水塔仍在。我和外孫子姚剛及一些老校友,不遠千里回去參加校慶,表示燕大校友凝聚力強,燕大精神仍在。近年老校友們創辦了燕京研究院,為國家培育人材。又再接再厲恢復了停刊多年、學術性極高的《燕京學報》。在為紀念校慶出刊的《燕京大學人物志》,其中鐸若長談,抽絲剝繭,令她們回憶起不少往事。有關司徒校長及傅老一生行跡,報章雜志及司徒雷登回憶錄《在華五十年》已發表甚多,現僅就所知其二人四十四年之感人情誼、為中國和平統一所投入之精力,拉雜寫來,雖嫌瑣碎,也算是表達我對長輩們的懷念與敬意吧!

司徒雷登博士(Dr.Leighton Stuart,1876-1962),美國弗州人出生于中國杭州,父母是美國長老會(Presbyterian Missionary)傳教士。少年時,司徒常與鄰居中國兒童為伴,由母親親自教課。母親是教育家,在杭州開辦學校,教育中國兒童。司徒十一歲返美受正規教育,十七歲得文學士,1904年在普林斯頓神學院畢業后,偕新婚妻子Aline返中國杭州,研究中國語文,讀四書五經。臺灣《傳記文學》二十一卷第六期趙效沂《學人瑣事一束》中之《司徒雷登背誦四書》內一段記述:“司徒是杭州出生的美國人,能說流利國語,但有杭州土腔,有一次他在燕大禮堂演講,他老先生筆直地站在臺上,雙手背在背后,頭一仰,腳一蹬,用國語大講其治學做人的道理。演講過程中,二三度引用了我國典籍辭句如‘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等,他懂得‘引經據典’,相信聽眾中還有搞不清的學生。他對燕大出身的學生們備極愛護,有事請他幫忙,總是盡力而為。”的確是傳神之筆。

司徒平生認為榮幸的事是可講有音律的南宋首都臨安的杭州話,他與當地人士坦然相處,對當時鄉里市鎮的生活、晚清政府的腐敗、中國傳統習俗及百姓意念等都有深刻之了解。三年半后,前往南京金陵神學院執教,教授希臘文及希伯來文,前后十一年之久。同時研究中文及寫作,其授課及演講悉用中文。

1919年1月,美國基督教會召他去北京,負責合并北京匯文大學及通州協和大學。他冒著寒風,坐洋車到北京北城長老會暫住,著手創辦燕京大學。當年4月開學,仍在盔甲廠匯文舊址。初有學生百余人,多靠獎學金維持。第一年有學生冰心及傅涇波等。這時好友Harry Luce(Life Magazine創辦人Henry Luce之父)首先贊賞他的辦學宗旨,極力響應,親自返美籌款。可憐當時Luce之路費也頗費周章,我們今日求得學問,不應忘記他當年對發展中國教育之支持。Harry Luce返美,到各地演講籌款,司徒則在北京物色校址及邀請著名學者前來授課。1920年,購得西郊海甸明代米萬鐘淑春園舊址,1926年秋,由“盔甲廠燕大”遷至海甸。校舍外形為宮殿式建筑,內部采用最新西式設備。鐸若說她父親當年建議用虎皮墻圍住燕園,今日這些圍墻仍在,確實美觀。

傅涇波先生(Philip Fugh,1900-1988,英文名是司徒所賜),名永清,北京滿族正紅旗人。祖父在“太平天國”之亂中立功,封為鎮國公、建威大將軍,曾任甘肅鎮守使。傅老大名“涇波”是他祖父為紀念當年在甘肅為官多年而取,因為涇水、渭水流經甘肅,波瀾壯闊。父瑞卿公官居五品,常在宮中行走。一日,傅僅兩歲,瑞卿公帶他入宮見慈禧,慈禧見他眉清目秀,甚喜,賜名永清,意永遠忠于大清。瑞卿公思想新穎,見國勢積弱,立志維新,信仰基督教,鼓勵子女接受新學,課余補讀中文,故傅老舊學根基扎實,在他紀念司徒詩文中可見一二。1917年,傅十七歲,一日,隨父在天津青年會聽司徒博士闡述“教育興國”之偉論,大為信服,隨即由北京大學轉入盔甲廠燕大攻讀,不幸患肺病,療養期間,司徒夫婦及司徒老太常來探望,并攜來牛油、牛奶及面包等營養品,傅老得以恢復健康,繼續學業。司徒老太又在課余教授他英文,1924年,傅老在燕大政治系畢業。傅家長輩以司徒一家熱心照顧,時時告誡傅老“受人一恩,終生圖報”之中國固有美德,自此兩家過從漸密,儼如一家人。

先是瑞卿公見清廷腐敗,立志革新,剪去長辮。鎮國公雖也對朝廷不滿,但見瑞卿公剪辮,大怒,認為附逆,將他一家逐出家門。家遭此變,瑞卿公以食指浩繁,除任職諮議局外,開設一瓷器廠,提倡工業,傅老常去幫忙。鐸若記得她祖父工廠制出之瓷器,瓷質薄細而繪圖優美。可惜以一介書生,不善經營而失敗。其祖父脾氣漸趨急躁,嫉惡如仇,見貪污或不合法之事,即在報端披露,以正民風,文章多在當年北京管翼賢主編的《小實報》上發表。

鐸若外祖父,河北昌黎人,有商業頭腦,常川來往關外做生意,思想維新,也是基督徒,反對女子纏足,故鐸若母親劉倬漢女士(字云潔,1898-1996)從未裹過腳,十二歲入離家六十里的昌黎慕貞女校住讀。稍長,入北京著名女校慕貞中學。當年鐸若之祖父及外祖父,同時參加東城燈市口大街之基督查經班,興趣及思想相近,成為好友。瑞卿公不喜滿族女子嬌生慣養,希望傅老與漢族女性結婚。得知劉有女在北京讀書,竟親往相見。當時傅伯母正在學校替低班同學補習。瑞卿公見她溫柔嫻靜,知書達理,當即提親,故當年傅老夫婦仍是舊式婚姻。1925年,結秦晉之好,結婚六十三載,同甘共苦,令人稱羨。

傅老畢業后,在中國文化經濟學會工作,地址即今日之中南海。傅老英文好,活動力強,很快便結識了不少當年北京之美商及中國政界人士。他曾兼多個省政府之顧問,同時義務協助司徒校長,為他處理私人業務。一般人(包括我外公)總以為傅老是司徒校長秘書,據曖泠說,她父親從未支取燕大一文薪金,司徒另有秘書,這個誤會不能不在此一提。那么,為什么大家有此誤會呢?因為傅老總不忘回報司徒一家之恩,同時也相助燕大籌款。他曾介紹軍閥韓復榘及閻錫山等給司徒,這些人也都慷慨解囊,幫助燕大經費。傅老又介紹美國在北京的大商家。現在講起,人們可能不相信,怎么司徒還需要傅老介紹美國人?其實司徒未掌燕大前僅是一位教授、神學家,未有機會認識北京的財經及官紳名流。

鐸若回憶說,當年她父親曾替美國福特汽車公司介紹某省政府購買汽車數十輛,公司送他一輛新車。他周末常帶一家大小去燕大臨湖軒與司徒共進午餐,孩子們稱司徒為“洋爺爺”,飯后有巧克力糖吃,至今回憶都覺甜蜜。司徒搬入的臨湖軒(冰心老人命名)是美國捐款者指定為校長建筑,當時司徒夫人及司徒老夫人已過世。傅伯母常嘆息說,司徒夫人一向身體不強,司徒為了校務,東奔西跑,未能好好照顧夫人,去世后葬在燕大校園,司徒未再續弦,每日到夫人墓前祈禱,可見伉儷情深。當年司徒住在臨湖軒,無女主人,由燕大教授之夫人們輪流管家。傅伯母又說,司徒校長從來儉省,薪金全部捐給學校,皮鞋已穿露底也不肯買新鞋,襪子破了,有時傅伯母帶回家補,或由傭人帶回家補。教授夫人們為司徒管家,未曾想到這些小節吧!

司徒初搬入臨湖軒時,客廳空無一物,他只動用了兩間臥室。鐸若記得臥室內家具極簡單,衣柜內只有一件舊大衣及少數西裝,衣柜上面擺著司徒老太及司徒夫人之遺照。傅老覺得臨湖軒既是校長居第,不可空無一物,只好由自己家中搬來些祖傳家具。有一對大立柜,上面鑲著玉石的山水人物,極精細。還有些小茶幾及桌椅,這些家具一直用到1946年司徒南下。1973年,傅老及伯母應周恩來邀請再到北京時,曾在臨湖軒與冰心、吳文藻及周學章夫人等共敘。伯母回憶說,當年她家搬來的家具已不在,只見到些破桌爛椅。那時“文革”尚未結束,大家精神緊張,冰心也煙不離手,這些乃后話。

當年司徒在南京神學院任教授時,已注意到北京大學由蔡元培主持校政后,聘請受過西方教育之學者如胡適等來講學,十分欽佩。他還閱讀該校出版之舊書籍刊物,這對他以后創辦燕京大學幫助甚大。他雖在傳教士家庭長大,但建立燕大宗旨,首在教育,與宗教分開,和以前老匯文大學注意宗教者不同。

我外公齊如山口述、七姨齊香筆錄的《梅蘭芳游美記》中,提到傅涇波為梅劇團訪美幫助不少。傅老在中國文化經濟學會工作,首先認識齊如山及梅蘭芳,再介紹給司徒。當年中國教育界并不重視京劇,司徒看過梅蘭芳表演,與齊如山多次交談,為京劇的高尚藝術所吸引,曾請齊如山到燕大演講。又屢向北平外交界人士介紹中國戲劇,這時才引起中國學界對京劇的注意。當齊如山表示有意介紹中國京劇藝術到美國時,立刻得到司徒與傅老的鼓勵與支持。這時傅老常去美國接洽事務,順便替梅劇團安排在紐約、華盛頓、芝加哥、舊金山及洛杉磯等地演出。同時又多次來齊如山家,義務教授團員英文及詳細解說在國外一切應對的禮節。

改革開放后,曖泠在北京一宴會上見到梅夫人福芝芳,還提到當年傅老教梅英文一事。1986年,我去拜訪傅老時,老人家講起約五十年前往事歷歷如昨。《游美記》中又提到傅老曾負責為訪美事,與美國各界書信往來,前后二三年之久。后經齊如山與各界人士之努力,梅劇團終于在1930年到美國演出一年,美國人士始有機會欣賞中國的傳統藝術。

我外公齊如山,一生研究戲劇。他與梅蘭芳年齡相差二十歲,加以梅蘭芳年輕俊美,好事之徒,橫加諷刺,令我外公晚年常提蒙“不白之冤”。雖然他是形容他年高而無一根白發,但這句話是有雙重意味的。這種事同樣發生在司徒與傅老之間,二人相差二十四歲,又親如家人,屢遭人們嫉妒毀謗,燕大教授們也不例外,令人嘆息。外公常說,不必理會這些,歷史自有公論。此言不虛,如今已無人記起當年人們的蜚短流長,而四位老人家為中國文化、藝術及教育等方面所作的貢獻,則仍為人稱道呢!

1941年12月8日,日軍偷襲珍珠港,對美國不宣而戰,司徒校務長(當年因政府不準外國人任中國大學之校長而改稱校務長)當日由天津返回北平,在火車站被捕。這天蕭正誼(臺灣人,會說日文)帶了日本憲兵去磚塔胡同傅家問傅老:“司徒在哪里?”傅回說:“你是他燕大秘書,你應該知道校務長今天在哪里?”明顯的,他們已去過臨湖軒,未找到司徒,即進城去傅家。司徒被捕后與協和醫院的Dr.Holton及財務主管Mr.Bowen同時被囚在東城一大院之后罩房,傅老也被軟禁在家。隨時有日本憲兵隊荷槍來傅家,帶傅老去日本憲兵隊(今北大紅樓地下室及二樓)問話。鐸若回憶,一次她父親又被帶走,一兩天不見回家,家中老小怕他受酷刑,正值小雪,天寒地凍,家中鴉雀無聲,蒼涼氣氛至今不忘。司徒與傅老監禁在不同地方三年八個月之久,幸有義仆沈世淇(原Dr.Holton之仆人,監禁時為Dr.Holton及司徒燒飯),借每月回家一次之機會,悄悄夜訪傅老互傳消息。當年傅老無工作,軟禁在家,幸有好友支援送米送面,得以渡過難關。司徒在遭日人拘禁期間,完成幾篇學術性著作如《孔子相互依存論》、《中文四言成語詮釋》、《中英希(希臘)合解辭典》,又撰寫早年部分的回憶錄。

1945年8月15日,日本無條件投降。勝利后僅兩個月,燕大即在北平復校,不可謂不神速,那時成都燕大仍未復校。我們讀書時,未名湖畔男生宿舍住著日本傷兵在養病。男生借住女生宿舍一、二、三院,女生住四院及部分教授住宅。我清楚記得,1946年學校運動會時,司徒在臺上致詞,學生們坐在草地上聽他老人家訓話,他諄諄善誘,和藹慈祥,中國話說得清晰、流利。鄭介初學長記得1949年圣誕節還吃到司徒著人送給同學們的蘋果呢,那時司徒已離開南京,仍不忘燕大的同學們。鄭學長又說可惜吃了這蘋果,后來竟遭到了批判,令人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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