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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特稿(1)

熱鬧的月壇北街

沈榮

可憐天下父母心

1973年,老伴李普和我從廣東調到北京。李普在新華社北京分社任社長。我本來也可到新華社工作的,新華社有一不成文的做法:調夫婦一方,另一方也要分配工作,何況我還是新華社的老人。但是李普認為夫婦在同一單位不好,所以我只得另找單位。

北京分社沒有宿舍,有一陣,我只得在李普的辦公室里搭一張床,和他一起住在辦公室里。當然,這不是長久之計。幾經周折,好友張鐵夫為我們找到了月壇北街五號樓的宿舍。

月壇北街有一排新蓋的五層樓樓房。按現在的標準,可說是簡易房,而在當時就算不錯的了。我們住在四層樓。五號樓正對月壇公園的大門,這對我們有很大的吸引力,出門過馬路就可以在公園里散步。我們有兩套房,一套是一間帶一個廚房,另一套是兩間帶一個廚房。有這三間房,我們當時也就心滿意足了。

我們在月壇北街住了大約三年。這三年真是天翻地覆、驚心動魄的三年。多少可歌可泣的事發生在這三年!而我們的鄰居又非同一般,各色人等都有,使我們這小小的五號樓住處熱鬧非凡。打從到北京以后,最難忘、最熱鬧的可以說就是這月壇北街五號樓了。

我還是從頭慢慢說起。有了房子,就可以和親朋好友走動走動,敘敘舊,吃頓飯。那時還不興上館子,都在自己家里做幾個菜。我印象最深的是當時朋友們見面,離不開的話題是如何把子女調回來。我們的朋友大都是戴過各種“帽子”、關過“牛棚”而后“解放”的,子女們都上山下鄉去了。怎么把子女調回北京是父母最揪心的事。一代年輕人都被剝奪了學習的機會,作為父母怎能不揪心呢。我們的兩個女兒都在廣東。我們也四處奔走、八方打聽調子女的辦法。可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后來,聽說中央有一個政策:老同志可以調一個子女來京。這真是盼望已久的好消息,朋友們欣喜欲狂,奔走相告。可是誰也說不出怎么個調法。我們聽到這個好消息后,首先考慮的是先調大女兒,還是先調小女兒。書信往返,商量再三,決定先調小的。因為大女兒在廣州,還有朋友照應,小女兒遠在韶關一個工廠里。接著發愁的是怎么個調法。小女兒在韶關一個工廠里當工人,先是開大吊車,后來說女孩子開大吊車太危險,就讓她學會計。好不容易經朋友了解到北京市一輕局要會計,我們就和一輕局聯系。一輕局人事部門的人說:“只要韶關方面肯放人,我們就下調令。”于是,我們馬上和韶關聯系,韶關工廠方面則說:“只要對方下調令,我們就放人。”來來回回聯系多次,都是這兩句,誰也不說第一句話。真不知道奧妙在哪里。事也湊巧,李普有一個學生在月壇區政府工作,她說可以把戶口先調來,再談工作。經她幫忙,調來了小女兒的戶口,這樣小女兒就進了一輕局。很久以后我才恍然大悟,戶口之所以那么重要,是因為那時吃飯要糧票,穿衣要布票,買什么東西都要票證。沒有戶口就沒有那些票。在首善之區的北京落戶口更是難如上青天。所以,哪個單位都不愿找這個麻煩。

我女兒調來北京,大大鼓舞了我們的朋友們。新華社的老同事田林急急忙忙跑來我們家,打聽我們的女兒是怎么調回來的。我告訴她先調戶口。但是,我不能再找李普的那位學生了。因為她說過,她是破例幫了這個忙。田林知道了這個竅門,然而卻不知道大門在哪里,還是急得團團轉。我認識一個小朋友,在中央電視臺當攝影記者。有一天他來我家玩。我把田林要調女兒來京的事告訴了他,因為田林的丈夫和這位記者在同一個單位,彼此都認識。這位朋友想了一下,說:他有認識的人,可以幫忙,但是千萬不能讓田林夫婦來找他。因為,臺里一旦知道,他的飯碗就難保。我馬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田林,并且一再叮囑她,千萬不要去找那位記者,又把她女兒的姓名、地址告訴了記者。一切順利,不久孩子也調回來了。誰知田林的丈夫是個十足的書呆子,太高興了,竟跑到記者的辦公室去感謝他。越感謝那位記者越著急,跑到我家來抱怨說怎么搞的,千叮囑萬叮囑,他還是跑到我的辦公室來了。可憐天下父母心,一高興竟什么都忘了。這位記者后來到了美國,現在也不在乎泄漏這個秘密了。

“泡病號”的日子

我沒有進新華社,調到了北京市廣播電臺。那時還是“四人幫”的天下,工作了一陣,實在干不下去,就稱病在家“泡病號”。像我那樣“泡病號”的人當時還不在少數。我和李普每天一大早就到月壇公園去鍛煉身體。

有一天,不記得在什么情況下遇見了原電影局副局長司徒慧敏。他住在統戰部他夫人的宿舍里,每天到文化部上班要經過月壇北街。當他知道我們在月壇公園鍛煉身體,就自告奮勇每天來教我們打太極拳。有一陣我們每天一大早就在月壇公園跟司徒慧敏學太極拳,打完拳回家和司徒共進早餐,海闊天空地聊一陣。司徒的到來,使我們“泡病號”的日子中,多少增加了一點色彩。司徒在上個世紀30年代江青當電影演員時,曾當過江青的導演。上海電影界的人,凡是和江青有點關系的,都在劫難逃,廖沫沙和江青有過某種特殊的關系,沫沙在“文革”一開始就提心吊膽,很快他就在全國大張旗鼓討伐“三家村”的事件中給逮住了,他是“三家村”的一家。司徒和江青接觸更多,而他竟能幸免,我不知道他有個什么竅門。他為人和善,健談,見多識廣,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懂一點俄文、法文,人們戲稱他懂“八國英文”。在共進早餐時,他常常說一些笑話,引得我們哈哈大笑。有一次,他講他曾陪茅盾去蘇聯,茅盾要司徒陪他去逛公園。到了公園,游客聽說茅盾是中國的一位大作家,圍住了他。茅盾即席發表演說。司徒只好給他當翻譯。司徒說:“我懂得的俄文有限,一般日常用語可以對付,而茅盾大講特講文學,我沒辦法,只好茅盾說茅盾的,我說我的,翻來覆去講中蘇友誼,因為我只會說這兩句話。”雖然我們一天不落地去公園跟司徒學拳,不記得學了多久,但是始終沒有學會。

我們的好朋友中有三位解放初曾在漢口《長江日報》用“馬鐵丁”這個筆名發表了一系列雜文,這些雜文名噪一時,后來結集出版,洛陽紙貴。這三位朋友是詩人郭小川、后來當北京市委宣傳部部長的張鐵夫和《人民日報》副刊主編陳笑雨。我們到北京時,郭小川聽從友人的勸告到河南躲了起來。陳笑雨在“文革”開始不久自殺了。他是副刊主編,理所當然屬于文藝黑線人物。批斗文藝黑線人物,他被拉去陪斗了一場,他就自殺了。聽說他陪斗以后回到家里又挨家人批斗。紅衛兵批斗,那是“造反有理,革命有功”,當然不問是非,不分青紅皂白;如果自己的親人也和紅衛兵一樣,那真是無路可走了。無獨有偶,郭小川的妻子也在揭發郭小川,所以,有人叫郭小川趕快躲起來。有一天下午,郭小川的小女兒梅梅來我們家,她說,她在外面聽到一些說法,回家說了說,她媽媽馬上記下來。梅梅嚇壞了,不敢再回家,在我們家吃了晚飯,馬上乘火車到河南她爸爸那里去了。這一場革命真是史無前例,妻子出賣丈夫,媽媽出賣女兒,難道人們真是瘋了?郭小川死得很奇特,剛粉碎“四人幫”,他十分興奮,那時他還在河南。晚上,他吃了安眠藥,躺在床上抽煙,煙頭點著了床褥,他竟沒有發覺,就這樣走了。

“馬鐵丁”中僅剩的一位張鐵夫,住在月壇南街,離我家很近,我們經常往來。我們經常在他家吃飯,有時還住在他家。張鐵夫刀功極好,他可以把黃瓜、胡蘿卜等蔬菜切得很細,拌成涼菜,真是一絕。后來,我們搬了幾次家,鐵夫也搬到萬壽路,相距遠了,見面的機會也就少了。去年,我們特地買了一盆杜鵑花去看望他。他正在吸氧氣,哮喘很厲害。談到“馬鐵丁”那本雜文時,他嘆了一口氣說:“‘馬鐵丁’分家了。”這真具有諷刺意味,他說:最早是陳笑雨的妻子把“馬鐵丁”雜文集中陳笑雨的文章抽走了,要另外出書;接著,郭小川的妻子也把郭小川的文章抽走了。他說:“剩下的就是我的了。”

對門的“葉師傅”

我們住的四層樓,還有一套房子,是三間一套,他們的房門對著我們兩間一套的房門。我們這位鄰居叫葉子龍,是大大有名的跟隨毛澤東多年的秘書。我們兩家的房門常常是敞開的,互相常來常往。葉子龍帶著一個女兒和一個小外孫住在那里。葉子龍那時還沒有“解放”。他身強力壯,精力旺盛,很會生活,又健談。在生活方面,他是我們的顧問。那會兒時興稱呼“師傅”。我們都叫他“葉師傅”。因為,像我們這一號人,稱什么“長”不合適,稱“同志”既生分,而又不知道對方有沒有什么問題,稱“師傅”還帶點工人階級的味道。現在想來,稱“師傅”充滿了“時代感”,妙極了。他的小女兒小名叫二娃子,是陜北人的叫法。小外孫才四五歲,有時候他們出門,就把他放在我們家。葉師傅做的豆腐乳賽過任何店里買的。他教給我做:先把買來的豆腐蒸一下,然后切成小方塊讓它發霉,用小茴香、鹽、辣椒末按一定的比例和勻,等豆腐霉到一定程度,把每一塊豆腐先在酒里蘸一蘸,再和上那些末末,放在瓶里。大概一星期以后,打開瓶蓋,香氣撲鼻,味道鮮美。葉師傅還會腌雪里紅,他用小魚干放點辣椒炒雪里紅,又是一道美味佳肴。葉師傅做了什么好菜,總要給我們一點嘗嘗。我們家做了什么好菜也要送一點過去。

我曾想,葉師傅當了那么多年毛澤東的秘書,一定飽讀詩書,滿肚子逸聞秘事。可是,我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和我談這些,所以不好貿然問他。有一天,他問我愿不愿意幫他一個忙。我說,只要我能干的一定幫忙。我原以為是什么生活上的事,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要我幫他寫一份檢討。檢討什么呢?他說,很簡單,就是檢討安竊聽器的事。我完全不知道安竊聽器是怎么一回事。葉師傅告訴我,完全不是什么竊聽器。那時,中央開會,或毛澤東找人談話,毛的講話都要記錄下來,有時聽不清、記不下,中辦的人商量安一個小小的麥克風,把老人家的講話錄下來,然后按錄音整理記錄。過了一陣,被毛發現了,這就成為私自安竊聽器的大事。這事涉及的人很多,我問葉師傅,該怎么檢討。他說,不牽扯別人,只說自己不對就行了。我按他的要求,字斟句酌地寫了一份檢討,葉師傅居然還相當滿意。打這以后我們的話題就逐漸轉移到他當秘書時的情況來。話匣子一打開,可以看得出來,他雖然被撤了職,但對他的老上級還懷有深深的感情,對他的秘書工作更是津津樂道。他說,他長期是毛的生活秘書,毛生活上一切事務他都管。毛澤東要做衣服,不用到裁縫店里去,也不用叫裁縫來量尺寸。葉師傅記得住他的身長、肩寬、袖長、腰圍等等尺碼,他只要到紅都服裝店,選好衣料,讓店里照他說的尺碼做,做出來的衣服,保管合身。他做的豆腐乳也是毛澤東愛吃的。葉師傅很懷念賀子珍,經常講當年在延安他妻子怎樣和賀子珍躺在一個炕上聊天。賀子珍的女兒李敏也到月壇北街來看望他,他也領她到我們家來,介紹給我們。在講到毛澤東身邊的一些人時,他說得最多的是一位姓陳的女孩子。他稱她小陳。這位小陳長得非常漂亮,能歌善舞,又很聰明。要她跳什么舞,就能跳什么舞。有一次,她看毛悶悶不樂,就要毛猜一個謎語。這謎語是“毛澤東打噴嚏”。老人家猜不出來。她說:“很簡單么,‘毛病’。”引得老人家哈哈大笑。她曾要求毛批準她入黨,要求給她一份職務。這兩個要求都沒能達到,為此,她離毛而去……這些故事對我來說,真是聞所未聞,我怎么也想不到在中南海還有那么多離奇的故事。很久以后,聽說這位小姐去了香港。

樓上的新鄰居

我們住的五號樓的五層樓上那時還有兩套房子沒人住。有一天,有人來看五樓的房子。葉師傅最清楚,他說,來看房的人是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兼市長吳德的秘書,可能吳德的秘書要搬來了。然而,搬來的不是吳德的秘書,而是一對老年夫婦。老太太夠胖的,戴了一副金耳環。金耳環在那時是很顯眼的,因為“破四舊”時,這些東西早就破掉了。老大爺比較瘦,但很結實。老大爺不久就到五號樓附近的副食店打工去了,開頭完全盡義務,老大爺閑不住;后來拿“補差”。我們不知道搬來的是什么人,但是有點怪。更使我們納悶的是: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要北京市市長的秘書來號房子。

還是葉師傅消息靈通,他告訴我們:新來的鄰居是現任毛澤東的秘書張玉鳳的雙親以及她丈夫的弟弟。葉師傅說,張玉鳳的父親原是鐵路上的搬運工人,呆在家里不舒服,所以到副食店里去幫忙搬運蔬菜。張玉鳳的媽媽則在家操持家務,小叔子在一家工廠當工人。新的鄰居搬來以后,五號樓就顯得更熱鬧了一些。最忙的是葉師傅。他時不時以各種借口,如水表、電表等等跑上五樓去視察一番;然后來告訴我們,五樓又添了什么家具,什么顏色,放在什么地方等等。有一次,他從五樓下來,對我們說:“毛主席現在湖南。”我問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說,張玉鳳給家里捎來一條羊腿,包羊腿的報紙是《湖南日報》。他很善于和人交往,也很能贏得對方的好感。他在和新鄰居的交往中常常給我們帶來各種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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