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散文卷(3)
- 林徽因全集之散文小說書信(2)
- 林徽因
- 4813字
- 2016-11-02 13:30:24
熱烈的,必需的,在車馬紛紜的街心里,忽然由你車邊沖出來兩個人;男的,女的,各各提起兩腳快跑。這又是干什么的,你心想,電車正在拐大彎。那兩人原就追著電車,由軌道旁邊擦過去,一邊追著,一邊向電車上賣票的說話。電車是不容易趕的,你在洋車上真不禁替那街心里奔走趕車的擔心。但是你也知道如果這趟沒趕上,他們就可以在街旁站個半點來鐘,那些寧可盼穿秋水不雇洋車的人,也就是因為他們的生活而必需計較和節省到洋車同電車價錢上那相差的數目。
此刻洋車跑得很快,你心里繼續著疑問你出來的目的,到底采辦一些什么必需的貨物。眼看著男男女女擠在市場里面,門首出來一個進去一個,手里都是持著包包裹裹,里邊雖然不會全是他們當日所必需的,但是如果當中夾著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則亦必是他們生活中間閃著亮光的一個愉快!
你不是聽見那人說么?里面草帽,一塊八毛五,貴倒貴點,可是“真不賴”!他提一提帽盒向著打招呼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得光整的腦袋,微笑充滿了他全個臉。那時那一點迸射著光閃的愉快,當然的歸屬于他享受,沒有一點疑問,因為天知道,這一年中他多少次地克己省儉,使他賺來這一次美滿的,大膽的奢侈!
那點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發生的喜悅,在你身上卻完全失掉作用,沒有閃一星星亮光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費的,和你那窗子以外的周圍生活程度一比較,嚴格算來,可不都是非常靡費的用途?每奢侈一次,你心上只有多難過一次,所以車子經過的那些玻璃窗口,只有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懷疑,前后徬徨不著邊際。并且看了店里那些形形色色的貨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難道不曉得它們多半是由哪一國工廠里制造出來的!奢侈是不能給你愉快的,它只有要加增你的戒懼煩惱。每一尺好看點的紗料,每一件新鮮點的工藝品!
你詛咒著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檢點行裝說,走了,走了,這沉悶沒有生氣的生活,實在受不了,我要換個樣子過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剎的名勝,又可以知道點內地純樸的人情風俗,走了,走了,天氣還不算太壞,就是走他一個月六禮拜也是值得的。
沒想到不管你走到那里,你永遠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內的。不錯,許多時髦的學者常常驕傲地帶上“考察”的神氣,架上科學的眼鏡偶然走到那里一個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無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
不信,你檢查他們的行李,有誰不帶著罐頭食品,帆布床,以及別的證明你還在你窗子以內的種種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們的皮包,那里短不了有些鈔票;一到一個地方,你有的是一個提梁的小小世界。
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則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層玻璃,或是鐵紗!隱隱約約你看到一些顏色,聽到一些聲音,如果你私下滿足了,那也沒有什么,只是千萬別高興起說什么接觸了,認識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過!洋鬼子們的一些淺薄,千萬學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內的,不是火車的窗子,汽車的窗子,就是客棧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無形中習慣的窗子,把你擱在里面。
接觸和認識實在談不到,得天獨厚的閑暇生活先不容你。一樣是旅行,如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機而是一點做買賣的小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精神來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計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燒餅和幾顆沙果的錢;遇著同行的戰戰兢兢的打招呼,互相捧出誠意,遇著困難時好互相關照幫忙,到了一個地方你是真帶著整個血肉的身體到處碰運氣,緊張的境遇不容你不奮斗,不與其他奮斗的血和肉的接觸,直到經驗使得你認識。
前日公共汽車里一列辛苦的臉,那些談話,里面就有很多生活的分量。
陜西過來作生意的老頭和那旁坐的一股客氣,是不得已的;由交城下車的客人執著紅粉包紙煙遞到汽車行管事手里也是有多少理由的,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地挾住一個藍布包袱,一個錢包,是在用盡她的全副本領的,果然到了冀村,她錯過站頭,還虧別個客人替她要求車夫,將汽車退行兩里路,她還不大相信地望著那村站,口里嚕蘇著這地方和上次如何兩樣了。開車的一面發牢騷一面爬到車頂替老太婆拿行李,經驗使得他有一種涵養,行旅中少不了有認不得路的老太太,這個道理全世界是一樣的,倫敦警察之所以特別和藹,也是從迷路的老太太孩子們身上得來的。
話說了這許多,你仍然在廊子底下坐著,窗外送來溪流的喧響,蘭花煙氣味早已消失,四個鄉下人這時候當已到了上流“慶和義”磨坊前面。昨天那里磨坊的伙計很好笑的滿臉掛著面粉,讓你看著磨坊的構造;坊下的木輪,屋里旋轉著的石碾,又在高低的院落里,來回看你所不經見的農具在日影下列著。院中一棵老槐、一叢鮮艷的雜花、一條曲曲折折引水的溝渠,伙計和氣地說閑話。他用著山西口音,告訴你,那里一年可出五千多包的麥粉,每包的價錢約略兩塊多錢。又說這十幾年來,這一帶因為山水忽然少了,磨坊關閉了多少家,外國人都把那些磨坊租去作他們避暑的別墅。慚愧的你說,你就是住在一個磨坊里面,他臉上堆起微笑,讓面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著,說認得認得,原來你所租的磨坊主人,一個外國牧師,待這村子極和氣,鄉下人和他還都有好感情。
這真是難得了,并且好感的由來還有實證。就是那一天早上你無意中出去探古尋勝,這一省山明水秀,古剎寺院,動不動就是宋遼的原物,走到山上一個小村的關帝廟里,看到一個鐵鐸,刻著萬歷年號,原來是萬歷賜這村里慶成王的后人的,不知怎樣流落到賣古董的手里。七年前讓這牧師買去,晚上打著玩,嘹亮的鐘聲被村人聽到,急忙趕來打聽,要湊原價買回,情辭懇切。說起這是他們呂姓的祖傳寶物,決不能讓它流落出境,這牧師于是真個把鐵鐸還了他們,從此便在關帝廟神前供著。
這樣一來你的窗子前面便展開了一張浪漫的圖畫,打動了你的好奇,管它是隔一層或兩層窗子,你也忍不住要打聽點底細,怎么明慶成王的后人會姓呂!這下子文章便長了。
如果你的祖宗是皇帝的嫡親弟弟,你是不會,也不愿,忘掉的。據說慶成王是永樂的弟弟,這趙莊村里的人都是他的后代。不過就是因為他們記得太清楚了,另一朝的皇帝都有些老大不放心,雍正間詔命他們改姓,由姓朱改為姓呂,但是他們還有用二十字排行的方法,使得他們不會弄錯他們是這一脈子孫。
這樣一來你就有點心跳了,昨天你雇來那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趙莊村來的,并且還姓呂!果然那土頭土腦圓臉大眼的少年是個皇裔貴族,真是有失尊敬了。那么這村子一定窮不了,但事實上則不見得。
田畝一片,年年收成也不壞。家家戶戶門口有特種圍墻,像個小小堡壘——當時防匪用的。屋子里面有大漆衣柜衣箱,柜門上白銅擦得亮亮;炕上棉被紅紅綠綠也頗鮮艷。可是據說關帝廟里已有四年沒有唱戲了,雖然戲臺還高巍巍的對著正殿。村子這幾年窮了,有一位王孫告訴你,唱戲太花錢,尤其是上邊使錢。
這里到底是隔個窗子,你不懂了,一樣年年好收成,為什么這幾年村子窮了,只模模糊糊聽到什么軍隊駐了三年多等,更不懂是,村子向上一年辛苦后的娛樂,關帝廟里唱唱戲,得上面使錢?既然隔個窗子聽不明白,你就通氣點別盡管問了。
隔著一個窗子你還想明白多少事?昨天雇來呂姓倒水,今天又學洋鬼子東逛西逛,跑到下面養有雞羊,上面掛有武魁匾額的人家,讓他們用你不懂得的鄉音招呼你吃菜,炕上坐,坐了半天出到門口,和那送客的女人周旋客氣了一回,才恍然大悟,她就是替你倒臟水洗衣裳的呂姓王孫的媽,前晚上還送餅到你家來過!
這里你迷糊了。算了算了!你簡直老老實實地坐在你窗子里得了,窗子以外的事,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會明白的。
紀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今天是你走脫這世界的四周年!朋友,我們這次拿什么來紀念你?前兩次的用香花感傷的圍上你的照片,抑住嗓子底下嘆息和悲哽,朋友和朋友無聊的對望著,完成一種紀念的形式,儼然是愚蠢的失敗。因為那時那種近于傷感,而又不夠宗教莊嚴的舉動,除卻點明了你和我們中間的距離,生和死的間隔外,實在沒有別的成效;幾乎完全不能達到任何真實紀念的意義。
去年今日我意外的由浙南路過你的家鄉,在昏沉的夜色里我獨立火車門外,凝望著那幽黯的站臺,默默的回憶許多不相連續的過往殘片,直到生和死間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車似的蜿蜒一串疑問在蒼茫間奔馳。我想起你的: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里奔
過山,過水,過……
如果那時候我的眼淚曾不自主的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會原諒我的。你應當相信我不會向悲哀投降,什么時候我都相信倔強的忠于生的,即使人生如你底下所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就在那時候我記得火車慢慢的由站臺拖出,一程一程的前進,我也隨著酸愴的詩意,那“車的呻吟”,“過荒野,過池塘,……過噤口的村莊”。到了第二站──我的一半家鄉。
今年又輪到今天這一個日子!世界仍舊一團糟,多少地方是黑云布滿粗著筋絡望理想的反面猛進,我并不在瞎說,當我寫:
信仰只一細炷香,
那點子亮再經不起西風
沙沙的隔著梧桐樹吹
朋友,你自己說,如果是你現在坐在我這位子上,迎著這一窗太陽:眼看著菊花影在墻上描畫作態;手臂下倚著兩疊今早的報紙;耳朵里不時隱隱地聽著朝陽門外“打靶”的槍彈聲;意識的,潛意識的,要明白這生和死的謎,你又該寫成怎樣一首詩來,紀念一個死別的朋友?
此時,我卻是完全的一個糊涂!習慣上我說,每樁事都像是造物的意旨,歸根都是運命,但我明知道每樁事都像有我們自己的影子在里面烙印著!我也知道每一個日子是多少機緣巧合湊攏來拼成的圖案,但我也疑問其間的排布誰是主宰。
據我看來:死是悲劇的一章,生則更是一場悲劇的主干!我們這一群劇中的角色自身性格與性格矛盾;理智與情感兩不相容;理想與現實當面沖突,側面或反面激成悲哀。日子一天一天向前轉,昨日和昨日堆壘起來混成一片不可避脫的背景,做成我們周遭的墻壁或氣氳,那么結實又那么飄緲,使我們每一個人站在每一天的每一個時候里都是那么主要,又是那么渺小無能為!
此刻我幾乎找不出一句話來說,因為,真的,我只是個完全的糊涂;感到生和死一樣的不可解,不可懂。
但是我卻要告訴你,雖然四年了你脫離去我們這共同活動的世界,本身停掉參加牽引事體變遷的主力,可是誰也不能否認,你仍立在我們煙濤渺茫的背景里,間接的是一種力量,尤其是在文藝創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
間接的你任憑自然的音韻,顏色,不時的風輕月白,人的無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斷悠續的仍然在我們中間繼續著生,仍然與我們共同交織著這生的糾紛,繼續著生的理想。
你并不離我們太遠。你的身影永遠掛在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樣的飄忽,愛在人家不經意時蒞止,帶來勇氣的笑聲也總是那么嘹亮,還有,還有經過你熱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詩,一首一首仍串著許多人的心旋轉。
說到你的詩,朋友,我正要正經的同你再說一些話。你不要不耐煩,這話遲早我們總要說清的。
人說蓋棺定論,前者早巳成了事實,這后者在這四年中,說來叫人難受,我還未曾談到一篇中肯或誠實的論評,雖然對你的贊美和攻訐由你去世后一兩周間,就紛紛開始了。
但是他們每人手里拿的都不像純文藝的天平;有的喜歡你的為人;有的疑問你私人的道德;有的單單尊崇你詩中所表現的思想哲學,有的僅喜愛那些軟弱的細致的句子,有的每發議論必須牽涉到你的個人生活之合乎規矩方圓,或斷言你是輕薄,或引證你是浮奢豪侈!
朋友,我知道你從不介意過這些,許多人的淺陋老實或刻薄處你早就領略過一堆,你不止未曾生過氣,并且常常表示憐憫同原諒;你的心情永遠是那么潔凈;頭老抬得那么高;胸中老是那么完整的誠摯;臂上老有那么許多不折不撓的勇氣。
但是現在的情形與以前卻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這里,做你朋友的,眼看著你被誤解,曲解,乃至于謾罵,有時真忍不住替你不平。
但你可別誤會我心眼兒窄,把不相干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誤解曲解謾罵,都是不相干的,但是朋友,我們誰都需要有人了解我們的時候,真了解了我們,即使是痛下針砭,罵著了我們的弱處錯處,那整個的我們卻因而更增添了意義,一個作家文藝的總成績更需要一種就文論文,就藝術論藝術的和平判斷。
你在《猛虎集》“序”中說“世界上再沒有比寫詩更慘的事”,你卻并未說明為什么寫詩是一樁慘事,現在讓我來個注腳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