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散文卷(2)
- 林徽因全集之散文小說書信(2)
- 林徽因
- 4852字
- 2016-11-02 13:30:24
惟其是脆嫩
活在這非常富于刺激性的年頭里,我敢喘一口氣說,我相信一定有多數人成天里為觀察聽聞到的,牽動了神經,從跳動而有血裹著的心底下累積起各種的情感,直沖出嗓子,逼成了語言到舌頭上來。這自然豐富的累積,有時更會傾溢出少數人的唇舌,再奔進到筆尖上,另具形式變成在白紙上馳騁的文字。這種文字便全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出產,大家該千萬珍視它!
現在,無論在哪里,假如有一個或多種的機會,我們能把許多這種自然觸發出來的文字,交出給同時代的大眾見面,因而或能激動起更多方面,更復雜的情感,和由這情感而形成更多方式的文字;一直造成了一大片豐富而且有力的創作的田壤,森林,江山……產生結結實實的我們這個時代特有的表情和文章;我們該不該誠懇的注意到這機會或能造出的事業,各人將各人的一點點心血獻出來嘗試?
假使,這里又有了機會聯聚起許多人,為要介紹許多方面的文字,更進而研討文章的質的方面;或指出以往文章的歷程,或講究到各種文章上比較的問題,進而無形的講究到程度和標準等問題。我又敢相信,在這種景況下定會發生更嚴重鼓勵寫作的主動力。使創作界增加問題,或許。惟其是增加了問題,才助益到創造界的活潑和健康。文藝絕不是蓬勃叢生的雜草。
我們可否直爽的承認一樁事?創作的鼓動時常要靠著刊物把它的成績布散出去吹風,曬太陽,和時代的讀者把晤的。被風吹冷了,太陽曬萎了,固常有的事。被讀者所歡迎,所冷淡,或誤會,或同情,歸根應該都是激動創造力的藥劑!
至于,一來就高舉趾,二來就氣餒的作者,每個時代都免不了有他們起落蹤跡。這個與創作界主體的展動只成枝節問題。哪一個創作興旺的時代缺得了介紹散布作品的刊物,同那或能同情,或不了解的讀眾?
創作品是不能不與時代見面的,雖然作者的名姓,則并不一定。偉大作品沒有和本時代見面,而被他時代發現珍視的固然有,但也只是偶然例外的事。
希臘悲劇是在幾萬人前面唱演的,莎士比亞的戲更是街頭巷尾的粗人看得到的。到有刊物時代的歐洲,更不用說,一首詩文出來人人爭買著看,就是中國在印刷艱難的時候,也是什么“傳誦一時”;什么“人手一抄”等……
創作的主力固在心底,但逼迫著這只有時間性的情緒語言而留它在空間里的,卻常是刊物這一類的鼓勵和努力所促成。
現走遍人間是能刺激起創作的主力。尤其在中國,這種日子,那一副眼睛看到了些什么,舌頭底下不立刻緊急的想說話,乃至于歌泣!如果創作界仍然有點消沉寂寞的話——努力的少,嘗試的稀罕——那或是有別的緣故而使然。
我們問:能鼓勵創作界的活躍性的是些什么?刊物是否可以救濟這消沉的?努力于刊物的誕生的人們,一定知道刊物又時常會因為別的復雜原因而夭折的。它常是極脆嫩的孩兒……那么有創作沖動的筆鋒,努力于刊物的手臂,此刻何不聯在一起,再來一次合作,逼著創造界又挺出一個新鮮的萌芽!管它將來能不能成田壤,成森林,成江山,一個萌芽是一個萌芽。
脆嫩?惟其是脆嫩,我們大家才更要來愛護它。
這時代是我們特有的,結果我們單有情感而沒有表現這情緒的藝術,眼看著后代人笑我們是黑暗時代的啞子,沒有藝術,沒有文章,乃至于懷疑到我們有沒有情感!
回頭再看到祖宗傳流下那神氣的衣缽,怎不覺得慚愧!說世亂,杜老頭子過的是什么日子!辛稼軒當日的憤慨當使我們同情!……何必訴,訴不完。
難道現在我們這時代沒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喜劇悲劇般的人生作題?難道我們現時沒有美麗,沒有風雅,沒有丑陋、恐慌,沒有感慨,沒有希望?!難道連經這些天災人禍,我們都不會描述,身受這許多刺骨的辱痛,我們都不會憤慨高歌進出一縷滾沸的血流?!
難道我們真麻木了不成?難道我們這時代的語辭真貧窮得不能達意?難道我們這時代真沒有學問真沒有文章?!朋友們努力挺出根活的萌芽來,記著這個時代是我們的。
山西通信
××××:
居然到了山西,天是透明的藍,白云更流動得使人可以忘記很多的事,單單在一點什么感情底下,打滴溜轉;更不用說到那山山水水,小堡壘,村落,反映著夕陽的一角廟,一座塔!景物是美得到處使人心慌心痛。
我是沒有出過門的,沒有動身之前不容易動,走出來之后卻就不知道如何流落才好。
旬日來眼看去的都是圖畫,日子都是可以歌唱的古事。黑夜里在山場里看河南來到山西的匠人,圍住一個大紅爐子打鐵,火華和鏗鏘的聲響,散到四團黑影里去。微月中步行尋到田壟廢廟,劃一根“取燈”偷偷照看那瞭望觀音的臉,一片平靜。幾百年來,沒有動過感情的,在那一閃光底下,倒像掛上一縷笑意。
我們因為探訪古跡走了許多路;在種種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興廢。在草叢里讀碑碣,在磚堆中間偶然碰到菩薩的一雙手一個微笑,都是可以激動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覺來的。
鄉村的各種浪漫的位置,秀麗天真;中間人物維持著老老實實的鮮艷顏色,老的扶著拐杖,小的赤著胸背,沿路上點綴的,盡是他們明亮的眼睛和笑臉。
由北平城里來的我們,東看看,西走走,夕陽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個世界里一樣!云塊,天,和我們之間似乎失掉了一切障礙。我樂時就高興的笑,笑聲一直散到對河對山,說不定哪一個林子,哪一個村落里去!我感覺到一種平坦,竟許是遼闊,和地面恰恰平行著舒展開來,感覺的最邊沿的邊沿,和大地的邊沿,永遠賽著向前伸……
我不會說,說起來也只是一片瘋話人家不耐煩聽。以我描寫一些實際情形我又不大會,總而言之,遠地里,一片田廟有人在工作,上面青的,黃的,紫的,分行的長著;每一處山坡上,有人在走路,放羊,迎著陽光,背著陽光,投射著轉動的光影;每一個小城,前面站著城樓,旁邊睡著小廟,那里又托出一座石塔,神和人,都服帖的,滿足的,守著他們那一角天地,近地里,則更有的是熱鬧,一條街里站滿了人,孩子頭上梳著三個小辮子的,四個小辮子的,乃至于五六個小辮子的,衣服簡單到只剩一個紅兜肚,上面隱約也繡有她嬤嬤挑了兩三朵花!
娘娘廟前面樹蔭底下,你又能阻止誰來看熱鬧?教書先生出來了,軍隊里兵卒拉著馬過來了,幾個女人嬌羞的手拉著手,也扭著來站在一邊了,小孩子爭著擠,看我們照相,拉皮尺量平面,教書先生幫忙我們拓碑文。
說起來這個那個廟,都是年代可多了,什么時候蓋的,誰也說不清了!說話之人來得太多,我們工作實在發生困難了,可是我們大家都頂高興的,小孩子一邊抱著飯碗吃飯,一邊睜著大眼看,一點子也不松懈。
我們走時總是一村子的人來送的,兒媳婦指著說給老婆婆聽,小孩們跑著還要跟上一段路。開柵鎮,小相村,大相村,哪一處不是一樣的熱鬧,看到北齊天保三年造像碑,我們不小心的,漏出一個驚異的叫喊,他們鄉里彎著背的,老點兒的人,就也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知道他們村里的寶貝,居然嚇著這古怪的來客了。
“年代多了吧?”他們驕傲的問。“多了多了。”我們高興的回答,“差不多一千四百年了。”“呀,一千四百年!”我們便一齊驕傲起來。
我們看看這里金元重修的,那里明季重修的殿宇,討論那式樣做法的特異處,塑像神氣,手續,天就漸漸黑下來,嘴里覺到渴,肚里覺到餓,才記起一天的日子圓圓整整的就快結束了。回來躺在床上,綺麗鮮明的印象仍然掛在眼睛前邊,引導著種種適意的夢,同時晚飯上所吃的菜蔬果子,便給養充實著,我們明天的精力,直到一大顆太陽,紅紅的照在我們的臉上。
窗子以外
話從哪里說起?等到你要說話,什么話都是那樣渺茫地找不到個源頭。
此刻,就在我眼簾底下坐著是四個鄉下人的背影:一個頭上包著黯黑的白布,兩個褪色的藍布,又一個光頭。他們支起膝蓋,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墻上休息。每人手里一件簡單的東西:一個是白木棒,一個籃子,那兩個在樹蔭底下我看不清楚。無疑地他們已經走了許多路,再過一刻,抽完一筒旱煙以后,是還要走許多路的。蘭花煙的香味頻頻隨著微風,襲到我官覺上來,模糊中還有幾段山西梆子的聲調,雖然他們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鐵紗窗以外。
鐵紗窗以外,話可不就在這里了。永遠是窗子以外,不是鐵紗窗就是玻璃窗,總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動的顏色、聲音,生的滋味,全在那里的,你并不是不能看到,只不過是永遠地在你窗子以外罷了。
多少百里的平原土地,多少區域的起伏的山巒,昨天由窗子外映進你的眼簾,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動著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么麥黍,都有人流過汗;每一粒黃的什么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間還有的是周折,是熱鬧,是緊張!可是你則并不一定能看見,因為那所有的周折,熱鬧,緊張,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著。
在家里罷,你坐在書房里,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里兩樹馬纓,幾棵丁香;榆葉梅橫出風的一大枝;海棠因為缺乏陽光,每年只開個兩三朵——葉子上滿是蟲蟻吃的創痕,還卷著一點焦黃的邊;廊子幽秀地開著扇子式,六邊形的格子窗,透過外院的日光,外院的雜音。什么送煤的來了,偶然你看到一個兩個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臉;什么米送到了,一個人掮著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過屏門;還有自來水,電燈、電話公司來收賬的,胸口斜掛著皮口袋,手里推著一輛自行車;更有時廚子來個朋友了,滿臉的笑容,“好呀,好呀!”地走進門房;什么趙媽的丈夫來拿錢了,那是每月一號一點都不差的,早來了你就聽到兩個人唧唧噥噥爭吵的聲浪。
那里不是沒有顏色,聲音,生的一切活動,只是他們和你總隔個窗子,——扇子式的,六邊形的,紗的,玻璃的!
你氣悶了把筆一擱說,這叫做什么生活!你站起來,穿上不能算太貴的鞋襪,但這雙鞋和襪的價錢也就比——想它做什么,反正有人每月的工資,一定只有這價錢的一半乃至于更少。
你出去雇洋車了,拉車的嘴里所討的價錢當然是要比例價高得多,難道你就傻子似地答應下來?不,不,三十二子,拉就拉,不拉,拉倒!心里也明白,如果真要充內行,你就該說,二十六子,拉就拉——但是你好意思爭!
車開始輾動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長長的一條胡同,一個個大門緊緊地關著。就是有開的,那也只是露出一角,隱約可以看到里面有南瓜棚子,底下一個女的,坐在小凳上縫縫做做的;另一個,抓住還不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頭來喊那過路賣白菜的。至于白菜是多少錢一斤,那你是聽不見了,車子早已拉得老遠,并且你也無需乎知道的。在你每月費用之中,伙食是一定占去若干的。在那一筆伙食費里,白菜又是多么小的一個數。難道你知道了門口賣的白菜多少錢一斤,你真把你哭喪著臉的廚子叫來申斥一頓,告訴他每一斤白菜他多開了你一個“大子兒”?
車越走越遠了,前面正碰著糞車,立刻你拿出手絹來,皺著眉,把鼻子蒙得緊緊的,心里不知怨誰好。
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麗的稻麥卻需要糞來澆!怨鄉下人太不怕臭,不怕臟,發明那么兩個籃子,放在鼻前手車上,推著慢慢走!你怨市里行政人員不認真辦事,如此臟臭不衛生的舊習不能改良,十余年來對這糞車難道真無辦法?為著強烈的臭氣隔著你窗子還不夠遠,因此你想到社會衛生事業如何還辦不好。
路漸漸好起來,前面墻高高的是個大衙門。這里你簡直不止隔個窗子,這一帶高高的墻是不通風的。你不懂里面有多少辦事員,辦的都是什么事;多少濃眉大眼的,對著鄉下人做買賣的吆喝詐取;多少個又是臉黃黃的可憐蟲,混半碗飯分給一家子吃。自欺欺人,里面天天演的到底是什么把戲?但是如果里面真有兩三個人拼了命在那里奮斗,為許多人爭一點便利和公道,你也無從知道!
到了熱鬧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別包廂里看戲一樣,本身不會,也不必參加那出戲;倚在欄桿上,你在審美的領略,你有的是一片閑暇。但是如果這里洋車夫問你在哪里下來,你會吃一驚,倉卒不知所答。生活所最必需的你并不缺乏什么,你這出來就也是不必需的活動。
偶一抬頭,看到街心和對街鋪子前面那些人,他們都是急急忙忙地,在時間金錢的限制下采辦他們生活所必需的。
兩個女人手忙腳亂地在監督著店里的伙計秤秤。二斤四兩,二斤四兩的什么東西,且不必去管,反正由那兩個女人的認真的神氣上面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交關的貨物。并且如果秤得少一點時,那兩個女人為那點吃虧的分量必定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秤得多時,那伙計又知道這年頭那損失在東家方面真不能算小。
于是那兩邊的爭持是熱烈的,必需的,大家聲音都高一點;女人臉上呈塊紅色,頭發披下了一縷,又用手抓上去;伙計則維持著客氣,口里嚷著:“錯不了,錯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