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墨子的哲學(xué)智慧(1)
- 每天學(xué)點中國哲學(xué)
- 胡適
- 4954字
- 2016-11-02 22:06:43
第一節(jié) 簡識墨子
墨子名翟姓墨。有人說他是宋人,有人說他是魯人。今依孫詒讓說,定他為魯國人。
而他的學(xué)說,處處和儒家有關(guān)系。《淮南要略》說:
墨子學(xué)儒者之業(yè),受孔子之術(shù),以為其禮煩擾而不悅,厚葬靡財而貧民,(久)服傷生而害事。
墨子究竟曾是否“學(xué)儒者之業(yè),受孔子之術(shù)”,我們雖不能決定,但是墨子所受的儒家的影響,一定不少(《呂氏春秋·當(dāng)染篇》說史角之后在于魯,墨子學(xué)焉。可見墨子在魯國受過教育)。我想儒家自孔子死后,那一班孔門弟子不能傳孔子學(xué)說的大端,都去講究那喪葬小節(jié)。請看《禮記·檀弓篇》所記孔門大弟子子游、曾子的種種故事,那一樁不是爭一個極小極瑣碎的禮節(jié)?(“如曾子吊于負(fù)夏”及“曾子藝裘而吊”,“子游裼裘而吊”諸條。)再看一部《儀禮》那種繁瑣的禮儀,真可令現(xiàn)在的人驚訝。墨子生在魯國,眼見這種種怪現(xiàn)狀,怪不得他要反對儒家,自創(chuàng)一種新學(xué)派。墨子攻擊儒家的壞處,約有四個理由:
儒之道足以喪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為不明,以鬼為不神,天鬼不說。此足以喪天下。又厚葬久喪,重為棺槨,多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然后起,杖然后行,耳無聞,目無見。此足以喪天下。又弦歌鼓舞,習(xí)為聲樂。此足以喪天下。又以命為有,貧富,壽夭,治亂,安危,有極矣,不可損益也。為上者行之,必不聽治矣;為下者行之,必不從事矣。此足以喪天下(《墨子·公孟篇》)。
這個儒墨的關(guān)系是極重要不可忽略的。因為儒家不信鬼(孔子言:“未知生,焉生死”,“未能事神,焉能事鬼”。又說:“敬鬼神而遠之”。《說苑》十八記子貢問死人有知無知,孔子曰:“吾欲言死者有知耶,恐孝子順孫妨生以送死也。欲言死者無知,恐不孝子孫棄親不葬也。賜欲知死人有知無知也,死徐自知之,猶未晚也。”這還是懷疑主義(Agnosticism)。后來的儒家直說無鬼神。
故《墨子·公孟篇》的公孟子曰:“無鬼神”,這就是最直白的無神論,所以墨子提倡“明鬼”論。因為儒家厚葬久喪,所以墨子提倡“節(jié)葬”論。因為儒家重禮樂,所以墨子提倡“非樂”論。因為儒家信天命(《論語》子夏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孔子自己也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又說:“道之將行也歟,命也。道之將廢也歟,命也”,)所以墨子提倡“非命論”。
墨子是一個積極熱心救世的人,他看見當(dāng)時各國征戰(zhàn)的慘禍,心中不忍,所以提倡“非攻”論。他認(rèn)為從前那種“弭兵”政策(如向戌的弭兵會。),都不是根本之計。根本的“弭兵”,要使人人“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這就是墨子的“兼愛”論。
但是墨子并不是一個空談弭兵的人,他是一個實行非攻主義的救世家。那時公輸般替楚國造了一種云梯,將要攻宋。墨子聽見這消息,從魯國起程,走了十日十夜,趕到郢都去見公輸般。公輸般被他一說說服了,便送他去見楚王,楚王也被他說服了,就不攻宋了(參看《墨子·公輸篇》)。
公輸般對墨子說:“我不曾見你的時候,我想得是宋國。自從我見了你之后,就是有人把宋國送給我,要是有一毫不義,我都不要了。”墨子說:“……那樣說來,仿佛是我已經(jīng)把宋國給了你了。你若能努力行義,我還要把天下送給你咧。”(《魯問篇》)
看他這一件事,可以想像他一生的慷慨好義,有一個朋友勸他道:“如今天下的人都不肯做義氣的事,你何苦這樣盡力去做呢?我勸你不如停手吧。”墨子說:“比如一個人有十個兒子,九個兒子好吃懶做,只有一個兒子盡力耕田。吃飯的人那么多,耕田的人那么少,那一個耕田的兒子便該格外努力耕田才好。如今天下的人都不肯做義氣的事,你正該勸我多做些才好。為什么反來勸我莫做呢?”(《貴義篇》)
這是何等精神!何等人格!那反對墨家最利害的孟軻道:“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這話本有責(zé)備墨子之意,其實是極恭維他的話。
試問中國歷史上,可曾有第二個“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的人么?墨子是一個宗教家。他最恨那些儒家一面不信鬼神,一面卻講究祭禮喪禮。
他說:“不信鬼神,卻要學(xué)祭禮,這不是沒有客卻行客禮么?這不是沒有魚卻下網(wǎng)么?”(《公孟篇》)
所以墨子雖不重喪葬祭祀,卻極信鬼神,還更信天。他的“天”卻不是老子的“自然”,也不是孔子的“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的天。墨子的天,是有意志的。天的“志”就是要人兼愛。凡事都應(yīng)該以“天志”為標(biāo)準(zhǔn)。
墨子是一個實行的宗教家。他主張節(jié)用,又主張廢樂,所以他教人要吃苦修行。要使后世的墨者,都要“以裘褐為衣,以跂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這是“墨教”的特色。《莊子·天下篇》批評墨家的行為,說:
墨翟、禽滑厘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
又卻不得不稱贊墨子道:
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人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認(rèn)得這個墨子,才可講墨子的哲學(xué)。
《墨子》書今本有五十三篇,依我看來,可分為五組:
第一組,自《親士》到《三辯》,這七篇,皆后人假造的(黃震、宋濂所見別本,此七篇題曰經(jīng))。前三篇全無墨家口氣,后四篇乃是根據(jù)墨家的一些余論所作的。
第二組,《尚賢》三篇,《尚同》三篇,《兼愛》三篇,《非攻》三篇,《節(jié)用》兩篇,《節(jié)葬》一篇,《天志》三篇,《明鬼》一篇,《非樂》一篇,《非命》三篇,《非儒》一篇,所有的這二十四篇。大部分都是墨家學(xué)者仿效墨子的寫作風(fēng)格所作的。其中也有許多后人加入的材料。《非樂》《非儒》兩篇更可疑。
第三組,《經(jīng)》上下,《經(jīng)說》上下,《大取》《小取》,六篇。不是墨子的書,也不是墨家學(xué)者記錄墨子學(xué)說的書。我認(rèn)為這六篇就是《莊子·天下篇》所說的“別墨”做的。這六篇中的學(xué)術(shù)問題,絕不是墨子時代所能發(fā)生的。況且其中所說和惠施、公孫龍的話最為接近。惠施、公孫龍的學(xué)說差不多全在這六篇里面。所以我認(rèn)為這六篇是惠施、公孫龍時代的“別墨”做的。我從來講墨學(xué),都把這六篇提出,等到后來講“別墨”的時候才講它們。
第四組,《耕柱》《貴義》《公孟》《魯問》《公輸》,這五篇,乃是墨家后人把墨子一生的言行輯聚來做的,就像儒家的《論語》一樣。其中有許多材料比第二組還更為重要。
第五組,自《備城門》以下到《雜守》凡十一篇。所記述的內(nèi)容都是墨家守城備敵的方法,跟哲學(xué)沒多大關(guān)系。
研究墨學(xué)的,可先讀第二組和第四組,后讀三組,其余二組,可以不必細讀。
第二節(jié) 墨子的應(yīng)用主義哲學(xué)
儒、墨兩家根本上不同之處,在于兩家哲學(xué)的研究方法不同,在于兩家的“邏輯”不同。《墨子·耕柱篇》有一條最形容看出這種不同之處。
葉公子高問政于仲尼,曰:“善為政者若之何?”仲尼對曰:“善為政者,遠者近之,而舊者新之。”(《論語》作“近者悅,遠者來。”)子墨子聞之曰:“葉公子高未得其問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對也。葉公子高豈不知善為政者之遠者近之而舊者新之哉?問所以為之若之何也。……”這就是儒墨的大區(qū)別,孔子所說是一種理想的目的,墨子所要的是一個“所以為之若之何”的進行方法。孔子說的是一個“什么”,墨子說的是一個“怎樣”,這是一個大分別。《公孟篇》又說:
子墨子問于儒者,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子墨子曰:“子未我應(yīng)也。今我問曰:‘何故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署焉,室以為男女之別也。’則子告我為室之故矣。今我問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是猶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
儒者說的還是一個“什么”,墨子說的是一個“為什么”。這又是一個大分別。
這兩種區(qū)別,都非常重要。儒家最愛提出一個極高的理想標(biāo)準(zhǔn),作為人生的目的,如論政治,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說;或說“近者悅,遠者來”;這都是理想的目的,卻不是進行的方法。如人生哲學(xué)則高懸一個“止于至善”的目的,卻不講怎樣能使人止于至善。所說的詳細情況,如“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父,止于慈;為人子,止于孝;與國人交,止于信。”全不問為什么為人子的要孝,為什么為人臣的要敬;只說理想中的父子君臣朋友就是該如此如此的。所以儒家的議論,總要偏向“動機”一方面。“動機”如俗話的“居心”。
孟子說的“君子之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存心是行為的動機。《大學(xué)》說的誠意,也是動機。儒家只注意行為的動機,不注意行為的效果。推到了極端,便成董仲舒說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只說這事應(yīng)該如此做,不問為什么應(yīng)該如此做。
墨子的方法,恰與此相反。墨子處處要問一個“為什么”。例如造一所房子,先要問為什么要造房子。知道了“為什么”,方才可知道“怎樣做”。知道了房子的用處是“冬避寒焉,夏避署焉,室以為男女之別”,才可以知道怎樣布置構(gòu)造方能避風(fēng)雨寒署,方能分格男女于內(nèi)外。人生的一切行為,都是如此。
如現(xiàn)在的人講教育,上官下屬都說應(yīng)該興教育,于是大家都去開學(xué)堂,招學(xué)生。大家都以為興教育就是辦學(xué)堂,辦學(xué)堂就是興教育,從不去問為什么該興教育。因為不研究教育是為什么的,所以辦學(xué)的人和關(guān)心教育的人也無從考究教育的優(yōu)劣,更無從考究改良教育的方法。我去年回到內(nèi)地,有人說,我們村里,該開一個學(xué)堂。我問他為什么我們村里該辦學(xué)堂呢?他說:某村某村都有學(xué)堂了,所以我們這里也該開一個。
這就是墨子說的“是猶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的理論。
墨子以為無論何種事物、制度、學(xué)說、觀念,都有一個“為什么”。換言之,事事物物都有一個用處。知道那事物的用處,方才可以知道它的是非善惡。為什么呢?因為事事物物存在既是為了被應(yīng)用的,若不能應(yīng)用,便失去了那事那物的原意了,便應(yīng)該改良了。例如墨子講“兼愛”,便說:
用而不可,雖我亦將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兼愛下》)這是說能應(yīng)“用”的便是“善”的;“善”的便是能應(yīng)“用”的。比如我說這筆“好”,為什么“好”呢?因為能書寫,所以“好”。又比如我說這會場“好”,為什么“好”呢?因為它最適合開會演講用,所以“好”。這便是墨子的“應(yīng)用主義”。
應(yīng)用主義又可叫做“實利主義”。儒家說:“義也者,宜也。”宜即是“應(yīng)該”。凡是應(yīng)該如此做的,便是“義”。墨家說:“義利也。”(《經(jīng)上篇》。參看《非攻》下首段)便進一步說,說凡事如此做去便可有利的即是“義的”。
因為如此做才有利,所以“應(yīng)該”如此做。義所以為“宜”,正因其為“利”。
墨子的應(yīng)用主義,之所以容易被人誤會,都因為人把這“利”字“用”字解錯了。這“利”字并不是“財利”的利,這“用”也不是“財用”的用。墨子的“用”和“利”都只指針對人生行為而言。如今且讓他自己下應(yīng)用主義的定義:
子墨子曰:“言足以遷行者常之,不足以遷行者勿常。不足以遷行而常之,是蕩口也。”(《貴義篇》)
子墨子曰:“言足以遷行者常之,不足以遷行者勿常。不足以遷行而常之,是蕩口也。”(《耕柱篇》)
這兩條都是同一個意思,遷字和舉字同意。《說文》說:“遷,登也。”《詩經(jīng)》有“遷于喬木”,《易》有“君子以見善則遷”,皆是“升高”、“進步”之意,和“舉”字“抬高”的意思正相同(后人不解“舉”字之義,故把“舉行”兩字連續(xù),作為一個動詞解釋。于是又誤改上一“舉”字為“復(fù)”字)。六個“行”字,都該讀去聲,是名詞,不是動詞。六個“常”字,都與“尚”字通用(俞樾解《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一章說如此)。“常”是“尊尚”的意思。這兩章的意思,是說無論什么理論,什么學(xué)說,都需要能改良人生的行為,才可以推崇。若不能增進人生的行為,便不值得推崇了。
墨子又說:
今瞽者曰:“鉅者,白也(俞云,鉅當(dāng)作豈。豈者皚之假字)。黔者,黑也。”雖明目者無以易之。兼白黑,使瞽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瞽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
今天下之君子之名仁也,雖禹湯無以易之。兼仁與不仁,而使天下之君子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貴義篇》)
這話說得何等痛快?大凡天下人沒有不會說幾句仁義道德的話的,正如瞎子雖不曾見過白黑,也會說白黑的概念。需是到了實際應(yīng)用的時候,才知道口頭的概念是沒有用的。高談仁義道德的人,也是如此。甚至有許多道學(xué)先生一味高談王霸義利之辨,卻實在不能弄清韭菜和麥的區(qū)別。有時區(qū)別義利,辨人毫芒,等事到臨頭,不是隨波逐流,便是手足無措。所以墨子說光知道幾個好聽的名詞,或幾個虛空的概念,算不得真“知識”。真“知識”在于能把這些觀念去應(yīng)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