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孔子的哲學智慧(5)
- 每天學點中國哲學
- 胡適
- 4868字
- 2016-11-02 22:06:43
這一章乃是孔子人生哲學很重要的學說,可惜舊注家多不曾懂得這一章的真義。“以”字何晏解作“用”,說“言視其所行用”,極無道理。朱熹解作“為”,說“為善者為君子,為惡者為小人”,也無道理,“以”字應當作“因”字解釋。
《邶風》:“何其久也,必有以也。”《左傳》昭十三年:“我之不共,魯故之以。”又老子“眾人皆有以。”此諸“以”字,都解釋為因為。凡“所以”二字連用,“以”字總解釋為因為。孔子說觀察人的行為,須從三個方面下手:第一,看他因為什么要如此做;第二,看他怎么樣做,用的什么方法;第三,看這種行為,在做的人身心上發生何種習慣,何種品行(朱熹說第二步為“意之所從來”是把第二步看作第一步了。說第三步道:“安所樂也。所由雖善,而心之所樂者,不在于是。則亦偽耳,豈能久而不變哉”,卻很不錯)。
第一步是行為的動機,第二步是行為的方法,第三步是行為所發生的品行。這種三面都到的行為論,是極妥善無弊的。只可惜孔子有時把第一步的動機看得很重,所以后來的儒家,便偏向動機一方面,把第二步、第三步都拋棄不顧了。孔子論動機的話,如下舉諸例:
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茍志于仁矣,無惡也。
動機不善,一切孝悌禮樂都只是虛文,沒有道德的價值。這話本來不錯(即墨子也不能不認“意”的重要。看《耕柱篇》第四節),但孔子生平,最痛恨那種聚斂之臣、斗筲之人的謀利政策,故把義利兩樁分得太分明了。他說:
放于利而行多怨。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但也卻并不是主張“正其誼不謀其利”的人。《論語》說:
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子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這豈不是“倉廩實而后知禮節,衣食足而后知榮辱”的政策嗎?可見他所反對的利,乃是個人自營的私利。不過他不曾把利字說得很明白,《論語》又有“子罕言利”的話,又把義利分為兩個絕對相反的物事物,故容易被后人誤解了。
但我認為與其說孔子的人生哲學注重動機,不如說他注重養成道德的品行。后來的儒家只因為不能明白這個區別,所以有極端動機的道德論。孔子論行為,分動機、方法、品行三層,已如上文所說。動機與品行都是行為的“內容”。
我們論道德,大概分內容和外表兩部。比如我做了一件好事,若單是為了這事結果的利益,或是為了名譽,或是怕懼刑罰笑罵,方才做去,那都是“外表”的道德。若是因為我覺得理應去做,不得不去做,那便是屬于“內容”的道德。內容的道德論,又可分兩種:一種偏重動機,認定“天理”(如宋儒中之主張天理人欲論者),或認定“道德的律令”(如康德),有絕對無限的尊嚴,善的理應去做,惡的理應不去做。一種注重道德的習慣品行,習慣已成,即是品行(習慣,Habit,品行,Character)。
有了道德習慣的人,見了善自然去做,見了惡自然不去做。例如良善人家的子弟,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養成了道德的習慣,自然會得善去惡,不用勉強。
孔子的人生哲學,依我看來,可以算得上是注重道德習慣一方面的。他論人性道:
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惟上智與下愚不移。
“習”即是上文所說的習慣。孔子說:
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已矣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這兩章意同而辭小異,可見這是孔子常說的話。他說不曾見好德如好色的人,可見他不信好德之心是天生就有的。好德之心雖不是天生就有的,卻可以培養得成。
培養得純熟了,自然流露。便如好色之心一般,毫無勉強。《大學上》說的“如惡惡臭,如好好色”,便是道德習慣已成時的狀態。孔子說: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人能好德惡不善,如好好色,如惡惡臭,便是到了“好之”的地位。道德習慣變成了個人的品行,動容周旋,無不合理,如孔子自己說的“從心所欲,不逾矩”,那便是已到“樂之”的地位了。
這種道德的習慣,不是用強迫手段可以造就的。須得用種種教育涵養的功夫方能造得成。孔子的正名主義,只是要寓褒貶,別善惡,使人見了善名,自然生愛;見了惡名,自然生惡。人生無論何時何地,都離不了名。故正名是極大的德育利器(參看《荀子·正名篇》及《尹文子·大道篇》)。此外孔子又極注重禮樂。他說:
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
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歟。
恭而無禮則勞(有子曰,恭近于禮,遠恥辱也),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
詩與禮樂都是陶冶身心,養成良好道德習慣的利器。故孔子論政治,也主張用“禮讓為國”。又主張使弦歌之聲,遍于國中。此外孔子又極注重模范人格的感化。《論語》說:
季康子問政于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因此他最反對用刑法治國。他說: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第六節 孔門弟子的哲學發揮
《史記》有《仲尼弟子列傳》一卷,記孔子弟子七十七人的姓名年歲非常詳細。我認為這一篇中的內容很多都不可靠。篇中說:“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這話含混可疑。且篇中把澹臺滅明、公伯僚都算作孔子的弟子,更可見是后人雜湊成的。況且篇中只詳細記錄了每個人的姓字年歲,卻不記每個人所傳的學說,即使這七十七人都是真的,也毫無價值,算不上是研究哲學的材料。《孔子家語》所記七十六人,不消說得,是更不可靠了(參看馬驌《擇史》卷九十五)。所以我們今日若想作一篇“孔門弟子學說考”,是極其困難的事。我這一章所記,并不求完備,不過稍微闡示一下孔子死后他這一門學派的發展趨勢罷了。
韓非《顯學篇》說:
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道藏本良作梁)之儒,有孫氏(即荀卿)之儒,有樂正氏之儒。
自從孔子死后到韓非,中間二百多年,先后共有過這八大派的儒家。這八大派并不是同時發生的,如樂正氏,如子思,都是第三代的;孟氏孫氏都是第四或第五代的。顏氏仲良氏今不可考。只有子張和漆雕氏兩家是孔子真傳的弟子。今試作一表如下:
最可怪的是曾子、子夏、子游諸人都不在這八家之內。或者當初曾子、子夏、子游有子諸人都是孔門的正傳,“言必稱師”(《論語》十九曾子兩言“吾聞諸夫子”,《禮記·祭義》樂正子春曰:“吾聞諸曾子,曾子聞諸夫子”),故不別立宗派。只有子張和漆雕開與曾子一班人不合,故別成學派。子張與同門不合,《論語》中證據甚多,如:
子游曰:“吾友張也,為難能也,然而未仁。”
曾子曰:“堂堂乎張也,難與并為仁矣。”
子張是陳同甫、陸象山一流的人,瞧不上曾子一般人“戰戰兢兢”的萎縮氣象,故他說:
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無?
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
又子夏論交道:“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張駁他道:
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歟,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歟,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看他這種闊大的氣象,可見他不能不和子夏、曾子等人分手,別立宗派。漆雕開一派,“不色撓,不目逃;行曲則違于臧獲,行直則怒于諸侯。”(《韓非子·顯學篇》)乃是儒家的武俠派,也不配做儒家的正宗(王充《論衡》說漆雕開論性有善有惡,是非性善論)。只可惜子張和漆雕兩派的學說如今都不傳了,我們如今只能稍微敘述一下孔子門正傳一派的學說了。
孔門正傳的一派,大概可以以子夏、子游、曾子一班人做代表。我不能細說每人的學說,只能暫且提出兩個大觀念:一個是“孝”,一個是“禮”。這兩個問題孔子在世時都不曾說得周密,到了曾子一般人手里,方才說得面面俱到。從此以后,這兩個字便漸漸成了中國社會的兩大勢力。
孝 孔子何嘗不說孝道,但總不如曾子說得透切圓滿。曾子說:
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次能養(《禮記·祭義》)什么叫做尊親呢?第一,是提高自己的人格,如《孝經》說的“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第二,是提高父母的人格,所謂“先意承志,諭父母于道。”尊親即是《孝經》的“嚴父”。《孝經》說:
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嚴父(嚴父謂尊嚴其父),嚴父莫大于配天。
什么叫做弗辱呢?第一即是《孝經》所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意思。《祭文》所說“父母全而生子,子全而歸之”,也是此意。第二,是不敢玷辱父母傳與我的人格。這一層曾子說得最好。他說:
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行父母之遺體,敢不敬乎?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陳無勇,非孝也。
五者不遂,烖及其親,敢不敬乎?(《祭義》)
什么叫做能養呢?孔子說的:
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論語》)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論語》)
這都是精神的養親之道。不料后來的人只在這個養字上用心,因此造出許多繁文縟節來,例如《禮記》上說的:
子事父母,雞初鳴,咸盥漱、櫛縱、笄總、拂髦,冠縷纓、端鞸紳、搢笏。左右佩用:左佩紛帨、刀礪、小觿、金燧;右佩玦、捍、遰、大觿、木燧。逼屨著綦。……以適父母之所。及所,下氣怡聲,問衣燠寒,疾痛疴癢,而敬抑搔之。出入,則或先或后而敬扶持之。進盥,少者捧盤,長者捧水,請沃盥。盥卒,授巾。問所欲而敬進之。(《內則》)
這竟是現今戲臺上的臺步、臉譜、武場套數,成了刻板文字,便失了孝的真意了。曾子說的三種孝,后人只記得那最下等的一項,只在一個“養”字上做功夫。甚至于一個母親發了癡心冬天要吃鮮魚,他兒子便去睡在冰上,冰里面便跳出活鯉魚來了(《晉書·王祥傳》)。這種鬼話,竟有人信以為真,認為孝子應該如此!可見孝的真義久已埋沒了。
孔子的人生哲學,雖是倫理的,雖注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婦婦”,卻并不曾用“孝”字去包括一切倫理。到了他的門下弟子,以為人倫之中獨有父子一倫最為親切,所以便把這一倫提出來格外注意,格外用功。如《孝經》所說:
父子之道,天性也。……故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
又如有子說的:
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論語》)
孔門論仁,最重“親親之殺”,最重“推恩”,故說孝悌是為仁之本。后來更進一步,便把一切倫理都包括在“孝”字之內。不說你要做人,便該怎樣,便不該怎樣;卻說你要做孝子,便該怎樣,便不該怎樣。例如上文所引曾子說的“戰陳無勇”,“朋友不信”,他不說你要做人,要盡人道,故戰陳不可無勇,故交友不可不信;只說你要做一個孝子,故不可如此如此。這個區別,在人生哲學史上,非常重要。孔子雖注重個人的倫理關系,但他同時又提出一個“仁”字,要人盡人道,做一個“成人”。故“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只是仁,只是盡做人的道理。這是“仁”的人生哲學。
那“孝”的人生哲學便不同了。細看《祭義》和《孝經》的學說,簡直可算得上是不承認個人的存在。我并不是我,不過是我的父母的兒子。故說:“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又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的身并不是我,只是父母的遺體,故居處不莊,事君不忠,戰陳無勇,都只是對不住父母,都只是不孝。
《孝經》說天子應該如何,諸侯應該如何,卿大夫應該如何,士庶人應該如何。他并不說你做了天子諸侯或是做了卿大夫士庶人,若不如此做,便不能盡你做人之道。他只說你若要做孝子,非得如此做去,不能盡孝道,不能對得住你的父母。總而言之。你無論在什么地位,無論做什么事,你須要記得這并不是“你”做了天子諸侯等等,乃是“你父母的兒子”做了天子諸侯等等。
這是孔門人生哲學的一大變化。孔子的“仁的人生哲學”,要人盡“仁”道,要人做一個“人”。孔子以后的“孝的人生哲學”,要人盡“孝”道,要人做一個“兒子”(參觀第十篇第一章)。這種人生哲學,固然也有道理,但未免太把個人埋沒在家庭倫理里面了。如《孝經》說:
事親者,居上不驕,為下不亂,在丑不爭。
難道不事親的便不能如此嗎?又如:
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