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理學時期(1)
-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卷三)
- 胡適
- 4923字
- 2016-11-02 21:39:27
第一章 周敦頤
周敦頤(1017~1073),宗茂叔,道州營道人。曾做南安軍司理參軍,知郴州桂陽縣,改知南昌縣;后判合州,遷國子博士,通判虔州。熙寧初,轉虞部郎中,廣東轉運判官,提點本路刑獄。以后,乞知南康軍,因家廬山蓮花峰下,名之濂溪。他官南安時,二程之父珦攝守事,因與為友,使二子受學焉。他的著作有《通書》四十章,《太極圖說》一篇。張伯行輯有《周濂溪集》。(《正誼堂》本)
黃庭堅作《濂溪詞》,序曰:
舂陵周茂叔人品甚高,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好讀書,雅意林壑。……短于取名而惠于求志,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菲于奉身而燕煢嫠,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
一、變化與自然
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
二、誠
誠字從《中庸》出來,但周氏用此字頗含深義,似有“實際”“實在”之義。
誠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純粹至善者也。(《通書》一)
這明是說一個絕對的,純粹至善的“本體”,即所謂“實在”。
又說:
誠則無事矣。……誠無為。……寂然不動者,誠也。
這雖夾有人生觀的意義,但仍含有本體論的意義居多。
三、主靜
他的宇宙觀雖承認變化與演化,但他以無極為起點,以寂然不動的誠為本體,以誠為無事無為,故他的人生觀自然偏于主靜。
二氣交感,化生萬物。……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無欲故靜。)立人極焉。
以主靜為“立人極”,而靜又同于無欲,故他又說:
圣可學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請問焉。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
四、思
《通書》九云:“思者,圣功之本而吉兇之幾也。”但他很不徹底:“無思,本也。思通,用也。”
第二章 邵雍
邵雍(1011~1077),字堯夫,范陽人,幼時徙共城,晚徙河南。李之才(挺之)攝共城令,授以先天象數之學。(程顥作《墓志》說:“先生得之于李挺之,挺之得之于穆伯長。推其源流,遠有端緒。”)
他初做學問很刻苦,后來游歷四方,“走吳,適楚,寓齊魯,客梁晉。久之而歸。”程顥說:
先生少時自雄其材,慷慨有大志。既學,力慕高遠,謂先王之事為必可致。及其學益老,德益邵,玩心高明,觀于天地之運化,陰陽之消長,以達乎萬物之變,然后頹然其順,浩然其歸。
一個“自雄其才,慷慨有大志”的人,到了后來,竟成了一個純粹的道士,“頹然其順,浩然其歸”!
富弼、司馬光、呂公著退居洛陽時,為邵雍買園宅。他病畏寒暑,常以春秋時行游。每乘小車出,一人挽之,任意所適。士大夫識其車音,爭相迎候。故他的詩云:
春暖未苦熱,秋涼未甚寒。
小車隨意出,所到即成歡。(《小車吟》)
又云:
每度過東街,東街怨暮來。
只知閑說話,那覺太開懷。
我有千般樂,人無一點猜。
半醺歡喜酒,未晚未成回。(《每度過東街》)
程顥說他
在洛幾三十年;……講學于家,未嘗強以語人,而就問者日眾。……先生德氣粹然,望之可知其賢。然不事表暴,不設防畛;正而不諒,通而不汙,清明坦夷,洞澈中外。
這里寫邵雍真是一個理想的道士。程顥弟兄雖和他極要好,但都不滿意于他的象數之學。程顥作邵雍的墓志,有一大段說:
昔七十子學于仲尼,其傳可見者惟曾子所以告子思,而子思所以授孟子者耳。其余門人各以其材之所宜者為學;雖同尊圣人,所因而入者門戶則眾矣。況后此千余歲,師道不立,學者莫知其從來。
獨先生之學為有傳也。先生得之于李挺之,挺之得之于穆伯長。推其源流,遠有端緒。今穆李之言及其行事概可見矣。而先生一不雜,汪洋浩大,乃其所自得者眾矣。然而名其學者,豈所謂門戶之眾,各有所因而入者歟?
這明是說,邵雍之學遠過于穆李,然而還自命為穆李之學。此一大段中程顥明明表示不滿意于穆李,而對于邵雍之自名“其學”,也表示惋惜之意。此文向來人多不深究,今試引二程的話來作證:
明道云,堯夫欲傳數學于某兄弟。某兄弟那得工夫?要學須是二十年工夫。堯夫初學于李挺之,師禮甚嚴。雖在野店,飯必襕,坐必拜。欲學堯夫,亦必如此。
伊川的話更明顯:
晁以道聞先生之數于伊川,答云,某與堯夫同里巷居三十余年,世間事無所不問,惟未嘗一字及數。
總之,邵雍一生得力于道家的自然主義,而又傳得當日道士的先天象數之學。
當日的洛陽學派之中,司馬光于這兩方面都玩過;程氏弟兄卻只賞識他的自然主義,而不受他的象數之學。象數的方面,到南渡后朱震、朱熹表章出來,方才重新興起,成為宋學的一部分。
他臨死時,程頤問,“從此永訣,更有見告否?”先生舉兩手示之。程頤曰:“何謂也?”曰:“面前路徑須令寬。路窄則自無著身處,況能使人行耶?”這也是道家的精神。
他的書有:《皇極經世》六十二卷,《伊川擊壤集》二十卷。(《四部叢刊》本)
邵雍中年時還有許多野心,故他的詩有:
霜天皎月雖千里,不抵傷時一寸心。
男子雄圖存用舍,不開眉笑待何時。
事觀今古興亡后,道在君臣進退間。
若蘊奇才必奇用,不然須負一生閑。
他有《題四皓廟》四首,其一二云:
強秦失御血橫流,天下求君君不有。
正是英雄角逐時,未知鹿入何人手。
灞上真人既已翔,四人相顧都無語。
徐云天命自有歸,不若追蹤巢與許。
這竟是說,皇帝做不成,只好做隱士了。
他的自然主義以“變化”為中心,程顥所謂“觀于天地之運化,陰陽之消長,以達乎萬物之變”。他的詩常提到這個觀念。
為今日之山,是昔日之原。為今日之原,是昔日之川。山川尚如此,人事宜信然。幸免紅塵中,隨風浪著鞭。(《川上懷舊》三,三六)
邵雍的哲學
一、變化的觀念
為今日之山,是昔日之原,為今日之原,是昔日之川。山川尚如此,人事宜信然。……(《川上懷舊》)
天道有消長,地道有險夷,人道有興廢,物道有盛衰。……奈何人當之,許多喜與悲?(《四道》)
天意無佗只自然,自然之外更無天。(《天意》)
天,生于動者也。地,生于靜者也。一動一靜交而天地之道盡之矣。……(《觀物內》)
二、觀物的觀念
邵雍的哲學最奇特的一點是他的“觀物”論。觀物是人類的特別功能,人所以異于他物在此。他說:
人之所以靈于萬物者,謂其目能收萬物之色,耳能收萬物之聲,鼻能收萬物之氣,口能收萬物之味。
在這里,人與物還不能有大區別,故說:“人亦物也,圣亦人也。”然而
人也者,物之至者也。圣也者,人之至者也。
人之至者,謂其能以一心觀萬心,一身觀萬身,一世觀萬世者焉;其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者焉;其能以上識天時,下盡地理,中盡物情,通照人事者焉;其能以彌綸天地,出入造化,進退古今,表里人物者焉。
但人的功能之中,“觀物”為最特異。(上引四排句,除第二排外,皆觀物的作用也。)怎么叫做“觀物”呢?
夫所以謂之觀物者,非以目觀之也,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也,非觀之以心而觀之以理也。圣人之所以能一萬物之情者,謂其能反觀也。
所以謂之反觀者,不以我觀物也。不以我觀物者,以物觀物之謂也。既能以物觀物,又安有我于其間哉。
理是什么呢?
理者,物之理也。
天使我有是,之謂命。命之在我之謂性。性之在物,之謂理。
以理觀物只是以物觀物。這是絕對的客觀。
以物觀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
不我物則能物物。
在我則情,情則蔽,蔽則昏矣。因物則性,性則神,神則明矣。
物理之學或有所不通,不可以強通。強通則有我。有我則失理而入于術矣。
以上所說,頗有很重要的價值。千余年來的物理的知識的發達都在道家的手里。他們采藥煉丹,推星筭歷,居處生活又和天然界最接近,故道家頗給中國加添了不少的物理的知識。
邵雍的思想頗可算是一種自然主義的哲學,叫人用物理去尋求物理,不要夾雜主觀的我見。有不可通的,也不要強通。這都是很重要的主張。
但邵雍的哲學有兩個大缺點:(1)是不能自守他“強通則有我,有我則失理而入于術”的訓戒;(2)是太偏重觀物的“觀”字,養成一種“旁觀者”的人生觀。
一、邵雍作《皇極經世》,想要用“數”來解釋宇宙和歷史。本來數學是物理學的母親,這條路是不錯的。但邵雍的數學并不高明,只會得一點象數之學,又不肯守“不可強通”的訓戒,只圖整齊的好看,不顧強通的可笑。他自己也說:
天下之數出于理,違乎理則入于術。世人以數而入術,故失于理也。
他的數學正犯“以數而人術”之病。當時人所記他的數學的神話,姑且不論。即如他的數學系統:
太陽 日 暑 目 皇 元 129600
太陰 月 寒 耳 帝 會 10800
少陽 星 晝 鼻 王 運 360
少陰 辰 夜 口 霸 世 30
少剛 石 雷 氣 易 歲
少柔 土 露 味 書 目
太剛 火 風 色 詩 日
太柔 水 雨 聲 春秋 時
單就這個基本系統,已矛盾百出,很可笑了。我們沒有工夫去駁他的大系統,對于此事有興趣的可看《宋元學案》九至十,黃宗羲《易學象數論》卷五。我們單引《觀物外篇》的一小段:
天有四時,地有四方,人有四支。是以指節可以觀天,掌文可以察地。天地之理具于指掌矣。可不貴之哉?
這是什么論理?怪不得康節先生是算命擺攤的護法神了!
二、邵雍的觀物,太重“觀”字,把人看作世界上的一種旁觀者,世界是個戲臺,人只是一個看戲的。
這種態度,在他的詩里說的最明白。《擊壤集》里題作“觀物吟”的詩共有幾十首,都是這種態度。我且抄一首:
居暗觀明,居靜觀動,居簡觀繁,居輕觀重。
所居者寡,所觀者眾。匪居匪觀,眾寡何用。
他有《偶得吟》云:
人間事有難區處,人間事有難安堵。
有一丈夫不知名,靜中只見閑揮塵。
他的全部詩集只是這個“靜中只見閑揮塵”的態度。他真能自己尋快樂:
吾常好樂樂,所樂無害義。樂天四時好,樂地百物備;
樂人有美行,樂己能樂事。此數樂之外,更樂微微醉。
這真是所謂盲目的樂觀主義了。他自言
生身有五樂:①生中國,②為男子,③為士人,④見太平,⑤聞道義。
居洛有五喜:①多善人,②多好事,③多美物,④多佳景,⑤多大體。
所以他歌唱道:
歡喜又歡喜。喜歡更喜歡。吉士為我友,好景為我觀,
美酒為我飲,美食為我餐,此身生、長、老,盡在太平間。
這種盲目的樂觀,含有命定主義:
立身須有真男子,臨事無為淺丈夫。
料得人生皆素定,定多計較豈何如?
含有無為主義:
風林無靜柯,風池無靜波。
林池既不靜,禽魚當如何?
“治不變俗,教不易民”,
甘龍之說,或亦可循。
“常人習俗,學者溺聞”,
商鞅之說,異乎所云。
他對于新法的不滿意,于此可見。新法是實行干涉的主義,洛陽派的哲人是要自由的,要放任的。他有詩說:
自從新法行,嘗苦樽無酒。每有賓朋至,晝日閑相守。
必欲丐于人,交親自無有。必欲典衣買,焉能得長久?
這雖是“怨而不怒”的諷刺詩,但很可以看出新法所以失敗一個大原因了:那就是中國的士大夫階級不愿受干涉的政治。
邵雍的思想,梁任公先生一流人大概要說他是“受用”的哲學,我們卻只能稱他為廢物的哲學。他有《自述》詩道:
春暖秋涼人半醉,安車塵尾閑從事。
雖無大德及生靈,且與太平裝景致。
一個“慷慨有大志”的人,下場只落得“且與太平裝景致”!可憐!
第三章 程顥
程顥(1032~1085),有他的兄弟做的《行狀》(《二程文集》十一),說他的事跡最詳。中有云:
先生資稟既異,而充養有道;純粹如精金,溫潤如良玉,寬而有制,和而不流。……
論他為學云:
先生為學,自十五六時,聞汝南、周茂叔論道,遂厭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濫于諸家,出入于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而后得之。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知盡性至命必本于孝弟,窮神知化由通于禮樂;辨異端似是之非,開萬代未明之惑。秦漢以下,未有臻斯理也。
又述他的話道:
道之不明,異端害之也。昔之害近而異知,今之害深而難辨。昔之惑人也,因其迷暗,今之入人也,因其高明;自謂之窮神知化,而不足以開物成務;言為無不周遍,實則外于倫理,窮深極微,而不可以入堯舜之道。天下之學,非淺陋固滯,則必入于此。
又說:
先生教人,自致知至于知止,誠意至于平天下,灑掃應對至于窮理盡性,循循有序。病世之學者舍近而趨遠,處下而窺高,所以輕自大而卒無得也。
程顥有《陳治法十事》,中說:
圣人創法皆本諸人情,極乎物理。雖二帝三王不無隨時因革,踵事增損之制,然至乎為治之大原,牧民之要道,則前圣后圣豈不同條而共貫哉?……惟其天理之不可易,人所賴以生,非有古今之異,圣人之所必為。……(以下歷舉“非有古今之異”的事,凡十項。)
這班哲學家的問題正是要尋出那“為治之大原,牧民之要道,天理之不可易,人之所賴以生,非有古今之異,圣人之所必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