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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反理學時期(4)

費密說漢唐諸儒不妨等于“毛血明水”,這是最公平的話。宋儒排斥漢唐,然而宋儒實在是毛公、鄭玄、王弼、王肅的嫡派兒孫。清儒又排斥宋儒,然而顧炎武、戴震、錢大昕也實在是朱熹、黃震、王應麟的嫡傳子孫(章學誠已能見及此)。

所以從歷史上看來,宋學只是一種新漢學,而清代的漢學其實只是一種新宋學!

費氏父子說:

古經之旨未嘗不傳,學未嘗絕也。(上,三十三)

這真是歷史的眼光。不過他們生當宋學的反動時期,不免一筆抹殺宋儒的貢獻,不免過崇漢儒。這也正是費氏父子代表時代精神之處。

他們說的“舍經,無所謂圣人之道”,也和顧炎武說的“經學即理學”相同,也代表當日的學術界的一種大趨勢。

三、費氏的實用主義

費氏著的書之中,最大的著作是《中傳正紀》,而這書所代表的只是他們的新道統論,所以我們述他們的主張時也首先注重這一點。

費氏的歷史的道統論既說明了,我們現在可以研究他們用歷史眼光去觀察儒家的學說所得的什么結論。我們除去細節,只提出兩個方面:一是他們的實用主義,一是他們尚論古人的態度。

《新繁志》的《費密傳》曾述費密常對他的兒子說道:“我著書皆身經歷而后筆之,非敢妄言也。”志傳又說他“凡與諸生論經術及古文詩辭,必本之人情事實,不徒高談性命,為無用之學。”

他的注重經驗事實,他的注重實用,是他的學說的特別色彩。他們從痛苦的經驗里出來,深深地感覺宋明理學的空虛無用,所以主張一種實用主義。

《新繁志》說費密壯年時(1656)曾在靜明寺和一班和尚學靜坐。坐到半月余,心始定。他曾自言:

始半月視物疑為二,如履在床前,心中復有履。久之,心中見紅圈漸大,至肌膚而散,頗覺暢美。一夕,聞城壕鴨聲,與身隔一層,如在布袋;良久,忽通,鴨聲與水流入身中,甚快。乃嘆曰:“靜坐,二氏之旨,吾儒實學當不在是。”

《弘道書》(下,二十)

也說:

密壯時嘗習靜坐,先子深加呵禁。后在鄉塾,考定古說,條晰辨論。蓋密事先子多年,艱苦患難閱歷久,見古注疏在后。使歷艱苦患難而不見古注疏,無以見道之源;使觀古注疏而不歷艱苦患難,無以見道之實。

這兩段都最可注意。宋儒輕視漢唐古注疏,只為漢唐儒者只做得名物訓詁的工夫,不談微言大義,所以宋儒嫌他們太淺陋了,笑他們未聞大道。

宋儒的理學所以能風行一世,也只為他們承禪宗的影響,居然也能談玄說妙,一洗“儒門淡薄”之風。

現在當理學極絢爛之后,忽要回到那淡薄的古注疏,那是極困難的事;非經過一番大覺悟或大反動之后,那是不會實現的。

明末清初的學者,承王學極盛之后,所以能拋棄那玄妙的理學而回到那淡薄的經學。

正是因為明朝晚年的政治太腐敗了,閹宦的橫行太可恥了,流寇的禍亂太慘烈了,人民身受的痛苦太深切了,種種的原因構成了一個有力的反動,方才有那樣的大覺悟,方才有那樣的大決心。

況且亂世的人大概容易走向悲觀消極的路上去。幸而那時正當古學復興的時期,楊慎、焦竑、胡應麟、陳第等人已把門戶打開,歸有光、錢謙益諸人又極力提倡古注疏。(崇禎十二年吳鳳苞新刻《十三經注疏》,錢謙益為作長序。費氏父子屢引此序。)

所以費氏父子從患難里出來,不致于走入靜坐遁世的墮落路上去,卻在古注疏里尋出古代儒家所謂“道”,本無談玄說妙的話,乃是治國平天下的實事實功。

所以費密說,“使歷艱苦患難而不見古注疏,無以見道之源。”一方面,費氏父子若不經過那種痛苦的經驗,也不容易甘心舍棄那神秘的主靜主敬的理學,誠心地來提倡那“淡薄”的儒學。所以他說“使觀古注疏而不歷艱苦患難,無以見道之實。”

費氏父子從痛苦的經驗里出來,主張實用主義。他們有一個《吾道本旨表》(中,三十九),大略如下:

吾道本旨=有一力行

內省

吾道變說=無一清談

高論

他們又有一個《先王傳道表》(中,二十八):

先王傳道

三重:一、議禮,二、制度,三、考文。

九經:一、修身,二、尊賢,三、親親,四、敬大臣,五、體群臣,六、子庶民,七、來百工,八、柔遠人,九、懷諸侯。

五品: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

四民:士,農,工,商。

他們對于“道”的見解,只是政治的,倫理的,實用的。一部《中庸》,在宋儒的眼里,成了一部高談性命的根據;而費氏父子在那部書里只看出那“三重”“九經”幾個政治的觀念。

他們認定“儒貴能治天下”;“三重九經”之說雖極淡薄,卻是一種整治社會國家的途徑,比那性命玄談是實用多多的了。

費氏父子最看不起空談,常說事功為要,言說為下。他們常嘆息:

其下立言,士之一端;立德立功,久置不講。(下。二)

他們也反對宋儒說“下學”為人事,“上達”為天理的話。他們說:

邵雍曰,“學以人事為大。”今之經典,古之人事也。蓋天地以天道生萬物而蕃,圣人以人道濟群生而安。天道遠而難知,論之易生紛惡,故圣人不言。人道實而可見,所以通倫常而錯禮義,故圣人重之。(下,三)

這是一種“存疑主義”的論調。他們因為要推開那宋儒的玄學,故輕輕地用“天道遠而難知”一句話,把宋儒的宇宙玄學放在存而不論的地位。放開了那遠而難知的,且來研究那實而易見的:這是實用主義者的存疑主義。四五十年前赫胥黎一班人提倡存疑主義的態度,要使人離開神學與玄學的圈套,來做科學的工夫。費氏父子的存疑主義也只是要大家離開那太極先天的圈子,來做實學的研究。

他們推開了那無用的道,主張那整治國家,實事實功的道。他們說:

圣人生平可考,《鄉黨》所記可征,弟子問答可據。后儒所論,惟深山獨處,乃可行之;城居郭聚,有室有家,必不能也。蓋自性命之說出,而先王之三物六行亡矣;《四書》之本行,而圣王之六經四科亂矣。

……果靜極矣,活潑潑地會矣,坐忘矣,沖漠無朕至矣,心無不[在]腔子,性無不復,即物之理無不窮,本心之大無不立,而良知無不致矣,——亦止與達摩面壁,司馬禎坐忘,天臺止觀,同一門庭,則沙門方士之能事耳。

何補于國?何益于家?何關于政事?何救于民生?安能與古經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合哉?(下,十九)

拿家國民生作有用無用的標準,雖然頗近于狹義的實用主義,然而當時的虛空無稽的玄談實在需要這樣的一個嚴格的評判標準。

費氏指出宋明的理學只是“深山獨處”的自了漢的哲學,但不適用于“城居郭聚,有室有家”的生活。他們的“道”,是要能適用于一切社會階級的:

帝王天命統道,為“首出庶物”之尊;公卿百僚,布道之人;師儒,講道之人;生徒,守道之人;農工商賈給食成器,遵道之人;女婦織紅酒漿,助道之人。

朝廷,政所從出,立道之源;有司公堂,行道之所;膠庠,言道之所;鄉塾,學道之所;六經,載道之書;歷代典章,續道之書;文章辭賦,彰道之書;冠婚喪祭,吉兇儀物,安道之用;軍務邊防,五刑百度,濟道之用。——此圣門所謂道也,非后儒“宗旨”之謂也。(下,二十)

這種見地,初看去似乎是很淺近淡薄的,但仔細看來,卻是幾千年無人敢說,無人能說的大見識。

他的主旨只是要使思想與人生日用發生交涉;凡與人生日用沒交涉的,凡與社會國家的生活沒關系的,都只是自了漢的玄談,都只是哲學家作繭自縛的把戲,算不得“道”。他們說:

圣人中正平實,廣大無盡,國家是賴,本配天配地之學。后儒變立新說,化為各自一種囊風橐霧,或可有可無之經。(下,二十)

凡經不起這個實用主義的標準的評判的,都只是可有可無的“囊風橐霧”。

天下既治,無異于中材;天下已亂,無救于成敗;上不足以急君父之難,下不足以拯生民之厄;浮言荒說,高自矜許,誣古人而惑后世。(上,四十五)

這叫做可有可無的“囊風橐霧”!

費氏父子的實用主義,簡單說來,只是

教實以致用,學實以致用。(上,五十一)

十個大字。說得更明白點,只是

言必慮其所終,而行必稽其所蔽。(上,四十五)

說的更明白點,只是

修之有益于身,言之有益于人,行之有益于事,仕則有益于國,處則有益于家。(上,四十五)

在教育方面的應用,只是

用元先儒袁桷《國學舊議》,今習實事,如禮樂兵農漕運河工鹽法茶馬刑算,——一切國家要務,皆平日細心講求,使胸有本末定見,異日得施于政。

在學十年,選而仕之,使自署其習云“能某事”,得以課勤其實,悉考為伍貳,祿俸足以養廉,歷練國事;能則遷升,不能則罷去。(上,四十七)

在政治方面的應用,只是

論政,以身所當者為定,考古斟酌調劑之。仁義禮樂,遵二帝三王為法。至于典制政刑,采之歷代,庶可施行。

堯舜三代風氣未開;今所用者,亦政之大端;而世所行,皆漢唐以來累朝講求明備,傳為定章。使天下安寧,不過濟時救弊也已。(中,二十二)

上文最后引的一段話,即荀卿“法后王”之意,但費氏父子說的更痛快明白。如云,“堯舜三代風氣未開”,此是何等見識!費氏父子又舉封建井田為例,說明此意。他們說:

欲行郡縣阡陌于先王風尚淳質之世,時有所不可;即欲行封建井田于后王人心大變之日,勢亦有所不能。

故封建井田,先王之善政也;郡縣阡陌,后王之善政也。所謂“王道”,不過使群黎樂業,海宇無擾,足矣。(申,二十三)

這是歷史的眼光。費經虞曾講《中庸》“議禮,制度,考文”云:

定天下之大端在禮。六官,一代之政俱在,名曰《周禮》,則禮廣矣。度與文皆禮中事,別成一條。天子公侯卿大夫庶人悉有定數,不敢逾越,此之謂度。

文者,所以知古今因革變通也。議者,合眾論而成一是也。制者,畫為一代章程也。考者,取其適用而不頗僻也。(中,二十六)

他們的結論是:

立政興事,不泥古,不隨俗;或革,或因,上不病國,下不困民,求合于中。(中,二十四)

應用的標準仍是那實用主義的標準,——“濟時救弊也已”。

四、費氏議論人的態度

費氏父子經過無數痛苦的經驗,深知人情世故,故他們議論人物,往往能持一種忠恕平允的態度。

自從宋儒以來,士大夫自居于窮理,其實只是執著一些迂腐的意見;他們拿這些意見來裁量人物,往往不惜割削人的骨肉,勉強湊合他們的死板法式。

他們自己迷信“無欲”為理想境界,所以他們上論古人,下論小百姓,也期望他們無私無欲。他們抱著成見,遂不肯細心體諒人們的境地,一律苛刻。吹毛求疵,削足就履。

所以自程顥、朱熹以后,學者心眼里只認得幾個本來沒有的圣人,其余的都不是完人。殊不知他們的教主孔丘先生在日本是一個很和平圓通的人。

孔丘也肯見見南子,也不拒絕陽貨的豬肉,也和他國里的一班貴族權臣往來問答;他的弟子也有做季氏的家臣的,也有做生意發財的,也有替蒯瞆出死力的。

他老人家晚年也曾說過,鄉愿是德之賊,而狂狷卻還有可取。他老人家教人要“絕四”,而宋儒卻偏偏忘了“毋固”“毋我”的教訓!費氏父子對于宋明理學家的這種態度,最不滿意,常常提出抗論。他們說:

夫運代不同,猶四時之遞序;而性情互異,若水火之相隔也。……歷代人才不一:

識高而學淺,或學贍而識卑;

或文多而浮,或武壯而暴;

或剛德而敗事,或激昂以邀名;

或謀深而謗騰,或名重而毀至;

或始而亡命江湖也,后能立勛鐘鼎;

或其初托足匪類也,繼乃望重朝端;

或辱身以就奸賊,而曲忍全君;

或畏勢覺其難移,而退避免禍;

或公忠體國,事欲核實,而諸臣怨之;

或招呼同類,朋黨害政,而天下稱之;

或為眾所攻而未盡非,或為眾所宗而非無過;

或規模弘遠而人議其侈,或守身清介而人譏其固;

或剛正之質以溫厚為怯懦,或柔婉之哲以勁直為乖張:

——天下原非可一定不移,為衡宜百務精當。……

此伊尹不求備于一人,孔子論朱干玉戚豚肩不掩皆賢大夫也。烏有一生事事無疵,言言中節乎?……宋世曲士陋儒,志浮目狹,未嘗煉達,輒憑枯竹衡量古人。

洗沙而數,拔毛而度;未悉之事,閉戶以談;往代之非,意見為刺;削平生之勛德,搜隙罅以為罪。……固薄之論滿世,忠恕之道全乖;使識略高賢遺冤簡冊,飲恨九原:此百世無已之大痛也。(上,十一~十二)

這已是很平允的議論了。他們又說:

邵雍曰,“古今之時則異也,而民好生惡死之心無異也。”故人臣不幸,世治而遭值奸兇,世亂而陷沒盜賊,隱忍污辱,茍全性命,保妻子,以守宗祀,未為盡失。惟相與煽亂為可誅耳。

故生命,人所甚惜也;妻子,人所深愛也;產業,人所至要也;功名,人所極慕也;饑寒困辱,人所難忍也;憂患陷厄,人所思避也;義理,人所共尊也。

——然惡得專取義理。一切盡舍而不合量之歟?論事必本于人情,議人必兼之時勢。功過不相掩,而得失必互存。不盡律人以圣賢,不專責人以不死。不以難行之事徒侈為美談,不以必用之規定指為不肖。

后事之忠咸足以立身,異時之善皆可以補過。從古從今,救時為急;或可或否,中正為宜。倘堅信宋儒刻隘臆說,恐伊、呂、微、箕生于漢唐,亦多遺議矣。《詩》云:“神之聽之,終和且平。”所當盡絕語錄酷深之浮辭,仍守經傳忠恕之定旨。(上,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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