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淥水亭雜識】(5)
- 納蘭性德全集第四冊:其它
- (清)納蘭性德
- 4314字
- 2016-11-02 22:03:08
魏黃門王遵業,風儀清秀,從容恬素,若處丘園。嘗著穿角履,好事者多毀履以學之。可與郭泰折角巾作對。
世傳宣爐由煉銅十二火,故有光彩。而云南麗江之銅甚精,曝以日光,即有光彩。安知宣爐非此銅所鑄?宣爐世所重者,如鰍耳、魚耳,雅式者也。亦有至怪之式,如波斯馬槽者,而實出宣朝所作。
宋硯大抵不發墨。近年竭江以取下巖之石曰蕉葉白者,發墨如泛油。則知傳世宋硯本非良材。硯取發墨,非止易濃,亦以作字有寶光耳。
宋之團茶,末之而加以香藥,失茶之本味,極為可笑。而墨則必貴香,冰麝之值倍煙值。
造墨用獨草取煙,獨草則煙細,而煙非桐油不黑。墨工在徽、歙,而煙則產于楚地,彼處產桐子故也。
文衡山曾見一紙,廣二丈。趙文敏不敢作字,題記而已。此必王家之物,不知紙工以何器成之。
墨之善者不獨在煙,亦在于杵。墨料同而蒸磓多百日者則倍勝,更多更勝。李廷珪墨可以刮舌,殆亦以此。
墨用鹿角膠,非良法也。墨忌者鹵氣,鹿生深山中,其角猶有鹵氣,生海濱者更甚。但用黃牛之革,天泉漂之,至鹵氣去,煎之成膠,即以入煙最善。若寒凝之后更溶化而為之,即不盡美。故曰:膠新杵到。
古之車戰,以一車統百人,萬人只須百車統之。法甚簡易。廢車用步法,不得不密,密則煩矣。
古兵法只用車,駕車以馬。故《周禮·夏官》稱司馬。國大則馬多,故問國君之富,數馬以對。
獠獞兵器,每洞各習一種。其習標槍者,鐵刃重二斤,把圍之木,一臂而開,發無不中。狼兵則專習筅。田州岑氏則習雙刃,皆絕技也。鄰洞莫非世讎,其精兵留以自衛,應調乃次等者。
西人風車借風力以轉動,可省人力。此器揚州自有之,而不及彼之便易。西人取井水以灌溉,有恒升車,其理即中國之風箱也。
中國用桔槔,大費人力。西人有龍尾車,妙絕。其制用一木柱,徑六七寸,分八分。橘囊如螺旋者圍于柱外,斜置水中而轉之。水被誘則上行而登田。又以風車轉之,則數百畝田之水,一人足以致之,大有益于農事。茍得百金,鳩工庀材,必相仿效,通行天下,為利無窮。
中國鳥銃,利器也。倭人來,始得其式。倭人鳥銃之底不焊,焊者有失。作螺旋鐵砧,塞之不炸,又可水滌也。近處有照星,銃端有照門,照星、照門與所擊之物相應,發無不中,矢又去遠,遠勝弓矢。
宋之神臂弓,本弩也,名為弓者有故。弓弦必刮弩臂而行,弓力不盡于矢。神臂于臂之行矢處削而下之,弦得空行,力得盡于矢也。
龍蟄而起,其破墻屋,穴如碗許大,無風雷,無云水。蛟、蜃則乘風雷作大水出,而傷物甚多。龍故稱為神也。釋典言:龍有蛇形、馬形、蛤蟆形者。又言:天帝宮殿在空中,乃龍持之。又言:龍能變人形,唯生時、死時、睡時、淫時、嗔時,不能變本形。又言:龍有熱沙著身、烈風壞衣之苦,有金翅鳥吞噉之苦。
天龍為貴,海龍次之,江湖之龍又次之,井潭之龍下矣。
龍喜睡,數百年一覺,甚至積沙其身成村落。覺即脫神棄身而去,不傷于物。
神龍行雨以利物,毒龍為惡風以害物。
海中夏秋間,時有取水之龍。云斷處如懸一帶,裊裊而動。海運之道,每當龍宮而過,舟師識之,其水湛然,人不敢作語聲。不知者發銃,則驚躍而破舟矣。
定海有龍夜歸,目如雙炬。指揮萬姓者不知,以為寇警,發矢射之,傷一目。風濤大作,舟擊撞而破者甚眾。其后龍出止見一炬。龍于淫時不能變形,則非人所能匹。《柳毅傳》亦不讀釋典者所作。
釋典言:毒龍目光及人,其人即死。又言:以龍心念力,故水即沛然,則不在乎取水以成雨也。
龍以石為食,拏攫所及,石即如粉。夏禹鑿三峽門、龍門,必是役龍為之,非人力所及也,故曰神禹。
陳寵曰:蕭何草律,俱避立春之月,而不計天地之正、三王之春,實頗有違。此亦三王改月并改時之一證也。
上巳祓除謂之戒浴,見祓除疏。摯虞、束皙之對皆失引,或賈氏是唐人語。
明弘治六年奏準每科一選,不拘地方,不限年歲,待進士分撥辦事之后行。令有志學古者各錄其平日所作古文十五篇以上,限一月以里投送禮部。禮部閱試訖,編號分送翰林院考訂文理。可取者按號行取,吏部該司仍將各人試卷記號名送內閣,照例考選。每科取選不過二十人,留不過三五人。
四
古人詠史,敘事無意,史也,非詩矣。唐人實勝古人,如:“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武帝自知身不死,教修玉殿號長生。”“東風不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諸有意而不落議論,故佳;若落議論,史評也,非詩矣。宋已后多患此病。愚謂唐詩宗旨斷絕五百余年,此亦一端。
詠史只可用本事中事,用他事中事,須賓主歷然,若只作古事用之,便不當行。如:“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車駕六龍。”元者,玄元皇帝老子也,唐世奉為始祖,事固誣誕。天子五色車,用漢武甲乙日青車、丙丁日赤車事。周伯強引杜預《左傳序》語,謂之“具文見意”,以其意在文中,更不出意也,乃為高手。
今世之大為詩害者,莫過于作步韻詩。唐人中、晚稍有之,宋乃大盛,故元人作《韻府群玉》。今世非步韻無詩,豈非怪事?詩既不敵前人,而又自縛手臂以臨敵,失計極矣。愚曾與友人言此,渠曰:“今人止是做韻,誰曾做詩?”此言利害,不可不畏。若人不戒絕此病,必無好詩。
詩乃心聲,性情中事也。發乎情,止乎禮義,故謂之性。亦須有才,乃能揮拓;有學,乃不虛薄杜撰。才、學之用于詩者,如是而已。昌黎逞才,子瞻逞學,便與性情隔絕。
《雅》、《頌》多賦,《國風》多比興。《楚詞》從《國風》而出,純是比興,賦義絕少。唐人詩宗《風》、《騷》,多比興;宋詩比興已少;明人詩皆賦也,便覺版腐少味。
山谷“猩猩毛筆”詩,不失唐人豐致,反自題為戲作,失正眼矣。
唐人詩意不在題中,亦有不在詩中者,故高遠有味。雖作詠物詩,亦必意有寄托,不作死句。老杜“黑白鷹”、曹唐“病馬”、韓偓“落花”可證。今人論詩,惟恐一字走卻題目,時文也,非詩也。
自五代兵革,中原文獻凋落,詩道失傳,而小詞大盛。宋人專意于詞,實為精絕;詩其塵飯涂羹,故遠不及唐人。
人情好新,今日忽尚宋詩。舉業欲干祿,人操其柄,不得不隨人轉步。詩取自適,何以隨人?
詩之學古,如孩提不能無乳姆也。必自立而后成詩,猶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學老杜、學盛唐者,皆一生在乳姆胸前過日。
庾子山句句用事,固不靈動;六一禁絕之,一事不用,故遂至于澹薄空疏,了無意味。
唐人有寄托,故使事靈;后人無寄托,故使事版。
劉禹錫云:“閣上掩書劉向去,門前修刺孔融來。”借古以敘時事則靈動。武元衡云:“劉琨長嘯風生坐,謝朓題詩月滿樓。”實用古事而無寄托,便成死句。
建安無偶句,西晉頗有之。日盛月加,至梁、陳謂之格詩,有排偶而無粘。沈、宋又加剪裁,遂成五言唐律。《長慶集》中尚有半格體。
七言,漢人猶未成體,至魏文帝之《燕歌行》而成體,至梁人漸近于律,至初唐而遂成七言律詩。
七言歌行始于六朝,其間有長短句,有換韻,音節低昂,聲勢穏密,居然近體,非古詩也。
《北史·盧思道傳》曰:“周武帝平齊,授思道儀同三司,追赴長安。與同輩楊休之等數人作《聽鳴蟬篇》,思道所為,詞意清切,為時人所重。新野庾信遍覽諸同作者而嘆美之。”今讀其詞,居然初唐王、楊諸子。隋煬帝《江都宮樂歌》,七言律體已具,律詩亦不始于唐。
五、七言絕句,唐人加以粘綴,聲病耳,其體未變于古也。
五言律詩,其氣脈猶與古詩相近,至于七言律詩,則別一世界矣。
六朝人凡兩句謂之聯,凡四句謂之絕,非必以四句一篇者為絕句。
休文八病,宋人已不能辨。大約有聲病、守粘綴、無疊韻、不口吃者,八病俱離。
口吃詩,即翻也;疊韻詩,即切也。“古今貴經教”,口吃也;“屋北鹿獨宿”,疊韻也。口吃亦名雙聲。
“獨樹臨江夜泊船”,或本作“獨戍”。愚謂大江中有戍兵處,可泊船,以“獨戍”為是。后讀《宋史·王明傳》,見其地有獨樹口,不覺自失。
唐人以韻字之少者,與他部合之為通用。咍當與佳通,以隔一部故,遂與灰通,以致字聲亂極。
韻本休文小學之書,以為詩韻,已誤。今人又作詞韻,謬之謬也。
人之作詩,必宗“三百篇”,而用韻反不宗之,豈非顛倒?
“東”翻“登”,“冬”翻“丁”,聲固不同,而非不可同押者也。休文諸公強作解事,分為二部,后人以是唐人所遵,不敢相異。
趙文敏詩,不獨在元人為翹楚,在宋可比晏同叔。而本傳云:“以書畫掩其文章,以文章掩其經濟。”元世祖開國之君,所用當不謬也。
楊鐵崖樂府,別是一種奇特之文,謂之樂府則不可,李賓之亦然。
漢人樂府多濃譎,“十九首”皆高澹,而“文選注”亦有引入樂府者,不知何故。
樂府,漢武所立之官名,非詩體也。后人以為詩體。
古人樂府詞,有切題者,有不切題者,其故不可解。
少陵自作新題樂府,固是千古杰人。
大抵古人詩有專為樂歌而作者,謂之樂府;亦有文人偶作,樂工收而歌之者,亦名樂府。
樂府題,今人多不能解,則不必強作李于鱗。優孟衣冠,徒為人笑。
《焦仲卿妻》又是樂府中之別體,意者如后之《數落山坡羊》,一人彈唱者乎?
曲起而詞廢,詞起而詩廢,唐體起而古詩廢。作詩欲以言情耳,生乎今之世,近體足以言情矣。好古之士,本無其情,而強效其體以作古樂府,殊覺無謂。
律詩,近體也。其開承轉合,與時文相似,惟無破承起講耳。古詩,則歐、蘇之文,千變萬化者也。作時文者多不敢擅作古文,而作律詩者無不竟作古詩,可乎哉?
古詩,漢·枚乘所作,有在“十九首”中者,然亦不殊于建安。但舉建安之名,以為宗極可也。
阮公《詠懷》不下建安人作,自此而后,西晉已變,建安體絕于阮公。
西晉之《白纻舞詞》不言何人作,那得下于漢人?
東晉竟無詩,至陶、謝而復振。
康樂,矜貴之極,不知者反以為才短幅狹,將為東坡如搓黃麻繩千百尺乎?
詩至明遠而絢麗已極,雖不似建安,而別立門戶,不肯相下也。
昌黎作《王仲舒碑》,又作志;作《劉統軍志》,又作碑。東坡作《司馬公行狀》,又作碑。其事雖同,而文詞句律乃無一字相似者。蔡中郎為陳太丘、胡廣作碑,及為二公作祠銘,同者乃十七八。
韓退之作《博士李君墓志》,通無一語及其家世、宦跡、才行,直謂其誤服方士柳泌藥下血以死,且援引數人同以是死者,自李虛中、孟簡、盧坦而下六七人。其文甚奇。公刻意而作,意欲后世永為鑒戒。然古今碑志無此體也。虞伯生作《晏氏家譜序》亦歷數宋·竇儼、賈昌期而下數十人之子孫隆替,當亦效昌黎而作,然于晏氏亦有感激稱頌語,不似昌黎之漠然于李氏也。
歐陽公《謝賜衣帶馬表》,東坡幼時,老泉命擬作,語意甚工。明成化丙午,場屋出此題以試士,所刻程文則益該博精切。至弘治壬子,復出魏征《謝黃金廐馬》,則益工矣。余意謂宋人尚四六,丙午刻者不失為宋表。壬子所刻,唐人則無是語也。后見常袞集中有《謝緋衣銀牙笏玉帶表》云:“臣學愧聚螢,才非倚馬。典墳未博,謬膺良史之官;詞翰不工,叨辱侍臣之列。惟知待罪,敢望殊私。銀章雪明,朱黼電映;魚須在手,虹玉橫腰。祗奉寵榮,頓忘驚惕。蜉蝣之詠,恐刺《國風》;螻蟻之誠,難酬天造。”然則唐世已有此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