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電子在燃燒(1)
- 失落中的崛起:日本商業的突圍與重生
- 陳偉
- 4956字
- 2016-05-05 15:15:58
技術革命引領財富之路
今天回顧日本經濟史的時候,還有很多人羨慕嫉妒地說,日本的崛起有它必然的、不可復制的原因,那就是美國人的幫助。
這句話說對了一半,日本的崛起的確有它不可復制的孤本意義:風生水起的近代化歷程、席卷所有國民的戰時統制、絕無僅有的美國式民主化改革……而這些歷史交織在一起之后,才構成了獨特的日本。
但總有某種精神能讓我們動容。拋開特定的歷史條件、國家命運和地域特征,拋開國際紛繁復雜的外部變局和詭異難測的未來流向不談,尋找這個國家商業精英的內在精神可能更加可貴和有趣。
至少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或者從更早之前,日本人就有一種造物的欲望,在他們眼中,偉岸的經濟體不應該建立在虛無的數字之上,而應當屹立于實打實的產品、工業和機械之上。于是,當復蘇的曙光緩慢閃亮,當外界的牽制逐漸放松之后,這個國家開始走向自強自立,開始探尋屬于自己的發展路徑。
縱觀20世紀50年代,日本經濟最大的特色是電子產品的不斷豐富和崛起,而在60年的世界經濟大潮中,日本電子產業也經歷了諸多波折和苦難,但依然在全世界保持了絕對的領先地位。另一方面,幾乎被人們忽略的是,幾大財閥在被美國解散之后,卻又以新的形式存活了下來,它們和代表那個年代新經濟增長產業的電子行業結合在一起,互助互利,分割世界商業版圖。與此同時,美國開始把注意力從日本轉向西方,漸漸放棄了對日本嚴酷的統治,把這個島國當做一個基地或者跳板來抑制社會主義陣營對世界的沖擊。這無疑給日本商業帶來了好消息,為朝鮮戰場提供物資刺激了大部分日本產業的飛速發展,為60年代日本的真正崛起提供了一次絕佳的機遇。
今天,很多人都會拿當下的中國與彼時的日本進行比較:同樣是飛速發展,同樣誕生了無數剽悍的企業家,同樣依靠制造業打入國際競爭的大市場。但不同的是,日本的商界雖然搭上了朝鮮戰爭的順風車,但其商業精神的底蘊已經延續了數百年,無論是災害還是戰爭,都沒有讓它中斷。即使有些時候,這種精神躲在時代的夾縫里痛苦地呻吟,但畢竟還是傳承了下來。所以,今天我們崇敬的經營四圣(松下幸之助、本田宗一郎、盛田昭夫、稻盛和夫)、經營之神、經營之圣都沒有經歷過類似于中國第一代企業家那樣的原始考驗,因為,對日本來說,那個時代已經過去,埋進了塵煙之中。
雖然電子產業在當時是一個新興行業,但毫無疑問,松下電器應該算是老牌領袖了。在二戰結束之后,松下電器在松下幸之助的率領下度過了將近30年波瀾壯闊的歷史。
日本投降之后,財閥被解散,松下公司也很危險。因為公司在戰爭期間給軍方提供了很多軍用物資,所以招來了美國人的反感。他們要求松下幸之助離開公司,回家務農。
這個消息一傳到公司里,群情激憤。15000名員工集體罷工,他們寫了份血書,每個人都簽字畫押,然后送到美軍司令部,要求留下松下幸之助,延續松下的命脈。
員工認為:第一,為軍方提供物資并不是松下幸之助的本意;第二,在公司最困難的時候,他堅持不裁員的方針,贏得了所有人的尊敬。
美軍司令部和日本政府迫于壓力,最后同意留下松下幸之助。后來的事實證明,當時美國人和日本政府做出的決定是萬分英明的,因為,如果他們堅持滅了松下,那就不會有這家百年老店了。
到了1950年,松下公司的資產達到了27億日元,是日本名副其實的大公司。當然,松下幸之助并不滿足于此,他決定去趟美國,了解最先進的技術革命。
在美國,松下幸之助最大的發現是收音機。這玩意兒在美國賣得很好,主要是價格便宜,僅24美元一個。而當時美國一個工人的日均工資是12美元,也就是說,干兩天活就能買一個收音機。
松下幸之助算了筆賬:在日本,一臺收音機價格是9000日元,而一個工人一個月的工資是6000日元。也就是說,一個工人不吃不喝苦干一個月,還買不了一臺收音機。
為什么會造成這樣的差距呢?松下幸之助認為,美國的收音機體積小、攜帶輕便,制造成本自然很低。而日本的收音機體形龐大、工藝粗糙,產量很低,所以價格就高。
松下幸之助決定優化收音機,讓它走進尋常百姓家。
經過市場調查和不懈的努力,松下幸之助終于開發出質量更優、體積更小的收音機。但起初,這種產品并沒有獲得認可,松下的代理商們反而遭遇了無數次的退貨。
松下幸之助買回了幾臺收音機,潛心檢查。經過幾天幾夜的研究,松下幸之助發現,這種改良的收音機其實沒有大家想的那么差,也沒有什么大毛病,主要就是類似螺絲沒擰緊這樣的小細節影響了產品質量。
松下幸之助找到制造商,告訴他們在工藝上應該再嚴謹些。可是得到的答案是:“我們只能造成這樣,不滿意自己弄去啊。”
松下幸之助一點兒都不沮喪,自己弄就自己弄!他立刻調集幾個人組成了專門小組,用來開發最完美的收音機。
經過幾個月的努力,松下電器終于研制出了自己獨立研發的收音機,之后不久,他們又把真空管引進收音機,產品立刻在全國受到熱烈歡迎,松下也成為當時收音機銷量冠軍企業。
業績的飛快提升,讓松下幸之助決定走出日本,邁向全世界。
松下幸之助第一個重要的海外合作伙伴是荷蘭品牌飛利浦。這家公司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電子業巨擘,對于成長中的松下來說,如果能和它合作,絕對能獲得巨大的提升。
但是,松下幸之助拿到合作合同的時候,驚呆了。合同里說,雙方可以合作開廠,但是,松下要出大部分投資額,還要給飛利浦7%的技術指導費,提前支付50萬美元。這可是一個非常苛刻的條約了,美國人的技術指導費不過才3%,何況還要提前支付飛利浦一大筆錢,這筆賬到底劃算不劃算?
松下幸之助決定先跟飛利浦討價還價一番。沒想到飛利浦堅決不同意降低價格,反而勸松下幸之助說,我們的合作伙伴都具有良好的信譽,我們也是看中了松下30多年發展的歷史和成績才跟你們合作的。
松下幸之助仔細想想,還真是如此,那時候,飛利浦在海外的合作伙伴非常之少,一般在一個國家只有一個合資工廠,這說明飛利浦對挑選伙伴的確有嚴格的要求,既然挑選如此謹慎,那么,這樣的合作對于提升松下的產品質量意義深遠。
1952年,松下幸之助和飛利浦合資開辦了松下電子工業股份有限公司,總部設立在大阪(一直到現在),主要生產電燈泡、熒光燈和真空管等電子產品。這家工廠應該是日本企業與外資合作的典范,它大量引入了歐洲的設備,提升了效率,產品質量也贏得了消費者的認可。
最重要的是,憑借著和飛利浦的合作,松下的產品也進入了歐洲市場,成為西方人熱愛的產品。
1959年,松下美國公司成立,正式開始了它征戰海外的旅程。
也幾乎是在同一時期,松下幸之助作為日本最知名的企業家開始不斷豐富自己的管理理念,他開始把目光從產品轉移開去,讓自己陷入哲學層面的深思。
他常常一個人坐在黑暗中冥想,他在接受采訪的時候總是說,“我現在關心的是人性”。
關心人性的松下幸之助善于把經營理念和哲學用最粗淺的話表述出來,跟后來的經營大師稻盛和夫比起來,松下幸之助的哲學更加世俗,比如下雨打傘[3]、水庫理論[4],等等。這可能和松下幸之助的出身有關,他沒受過什么教育,沒有盛田昭夫那種國際化視野,也不像稻盛和夫那樣趕上了互聯網的浪潮。從本質上來說,他是典型的舊日本式的商人,保持著傳統的習俗。他的語言樸實無華,雖缺乏華麗的辭藻,但極為實用,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打動員工。比如,他告訴員工,創造出好的產品需要必死的決心。用生命來做賭注就有勇氣去應付一切困難。
那么,什么是必死的決心呢?松下幸之助解釋說,人活著其實都在死的懸崖,比如交通事故、地震、火災,等等。既然活著都可能隨時死去,那就得把造物當做最后一件事業來做。這就是必死的決心。
很多人都渴望從松下幸之助的言論中能獲取一些經營的真諦,可是,如果你真的縱覽他的一生會發現,那些道理都極為粗淺,比如要誠信、要進取,等等。但畢竟松下幸之助開創了一種總裁哲學。比起他的前輩,松下幸之助更樂于將自己的管理經驗概括成某種朗朗上口的口號,擅于用最簡單的詞句讓員工迅速領會他的經營理念。
后來,他的經營理念就開始被四處傳播,后晉的企業家們熱愛引用他的只言片語,早期的張瑞敏更是把他的思想貼在海爾工廠斑駁的墻上鼓勵員工。幾年前我曾經參與《松下幸之助管理日志》的編纂。我深深嘆服他能用粗淺語言闡述深刻道理的能力。從某個維度來看,松下幸之助恐怕是世界企業歷史上第一個將管理學上升為世俗哲學的大師。在他之前,或者說,與他同時代的人中,唯有德魯克能與之媲美,但德魯克是學者。松下是實踐者,同時也是一位學者。
一出生就國際化的索尼
毫無疑問,松下最大的對手就是索尼。在松下員工的視野里,絕對不能出現索尼的產品;而對于索尼來說,對于松下也要絕口不提。另一方面,雖然這兩家公司在產品領域有很多交集,但又風格迥異,甚至看起來毫不相關。
比如松下電器一直很傳統,在一般人眼中看似陳舊、保守,墨守成規。領導人也極端低調,雖然松下幸之助以大師、哲學家的身份出現在公眾視野,但在他之后,很少有一位公司領導人能具有如此強大的知名度,他們大都一絲不茍地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帶領松下電器這座巨型航母平穩前進。
索尼從一開始就不一樣,它的創始人盛田昭夫接受的是西方的教育,熱衷于古典音樂,而在他之后的領袖們也都具有類似的氣質。他們喜歡開派對以求擴大自己的交際圈,他們熱衷于在媒體面前表現自己的人格魅力而不單單是只談產品和設計,他們從一開始就渴望融入西方世界去而拒絕承認自己是一家日本本土公司。很多年后,他們甚至聘請了一位西方人擔任公司的首席執行官。
這就是索尼與松下的區別。
我非常喜歡盛田昭夫的老家,這個坐落在名古屋以南的叫做常滑市的小鎮。這里樹木蒼翠,不高的山丘上面就是湛藍的天空。深吸一口氣,就能愛上這個寂寥的小鎮。
而讓人想象不到的是,這個小鎮的人大部分靠手工活求生存,他們制造的陶器享譽整個日本,甚至遠銷海外。
索尼的創始人盛田昭夫于1921年出生在這個充滿魅力的小城。他的祖上都是深諳經營之道的商人,依靠經營酒業讓家族生意傳承了上百年。
1938年,盛田昭夫進入大阪帝國大學專修物理學。在這段日子里,盛田昭夫幾乎天天待在實驗室里研究各種機械,而強大的大阪帝國大學也為他提供了取之不盡的各種素材和知識。后來盛田昭夫回憶說,“那段時間是我創業的開始。”
除了刻苦做研究和實驗,盛田昭夫也堅持給雜志、報紙寫稿,宣傳自己的科學主張。1939年,他曾經在一份報紙上寫下了這樣的文字:“如果能把原子能利用起來,可以造出強大的武器。”當然,日本軍方沒有注意到這篇文章,如果看到了,也許,歷史會更加黑暗。
那時候,軍方熱衷于折磨大學生和普通民眾。他們都成為日本軍部的棋子,幫助這些侵略者完成霸占地球的夢想。
盛田昭夫也未能幸免,作為一個物理學者,他被強行安排進一家研究所做光學研究,成果作為軍部侵略的武器使用在廣袤的亞洲戰場。
這對盛田昭夫來說,其實是個好機會。因為研究所里匯集了當時日本頂尖級的物理學家,從他們那里,盛田昭夫看到了這個學科最新的研究成果。更重要的是,在那個地方,他結識了自己一生的朋友、戰友和創業同盟——井深大。
當時,井深大在經營一家探測設備公司,也被軍部拉來進行光學研究。井深大比盛田昭夫大了13歲,父親是基督徒,經營一家鋼鐵冶煉廠。而井深大的祖上也出身武士階層,門第顯赫。
在這個并不大的研究所里,盛田昭夫和井深大相識了,之后,他們共同執掌索尼公司長達40年之久。在40年的漫長歲月里,這兩個人建立了一種奇特的關系。井深大是公司的總工程師,他每次研究出什么新東西總是興沖沖地第一個告訴盛田昭夫;而盛田昭夫每次從美國給兒子帶回來的機械玩具都會先被井深大“蹂躪”一番。
他們幾乎每天都在一起吃飯,一起喝酒,一起討論工作。井深大熱愛各種修理工作,他會對著秘書高喊:“幫我找個螺絲刀!”而秘書一籌莫展地看著他。井深大會繼續高喊:“盛田昭夫的第三個抽屜里有,你去拿吧,要快!”
當然,他們也有不同的地方,比如,井深大容易沖動,性格中有童真的部分;而盛田昭夫則相信實用主義,沉穩老練。這對理智與情感的原型人物也曾經因為性格沖突發生過強烈的爭執,但他們的分歧不會超過一個小時,很快,這對最佳搭檔又會和好如初,繼續并肩作戰。
和盛田昭夫一樣,井深大從小就喜歡造物,熱衷于把所有玩具都拆了,然后再一塊塊地組裝起來。進入早稻田大學之后,井深大依然沉迷于造物,他自己組裝的擴音器廣受好評,還被東京一個運動場所采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