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來,在禮的具體運用過程中,勢必就會出現不服從禮的約束的情形。禮的目的本是為減少摩擦、紛爭,實現社會安定。而在禮的運用過程本身,就會導致摩擦、紛爭,這豈不是與儒家的最初愿望背道而馳嗎?怎么解決這個問題呢?在《論語·學而篇》中,孔子提出了“禮之用,和為貴”的要求——禮在具體運用過程中,最講求的是和的方式,不能野蠻行事。如果野蠻推行禮,這樣就會給人帶來傷害,反而失去了禮的作用。
和,實質上是儒家在禮的實踐中所遵循的一種行事方式,同時也是他們所期望達到的一種行為和社會效果。孔子在《中庸》第一章中說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意思是:喜怒哀樂沒有表現出來的時候,叫作“中”;表現出來以后符合節度,叫作“和”;“中”,是人人都有的本性;“和”,是大家遵循的原則,達到“中和”的境界,天地各在其位了,萬物才能生長繁育了。孔子將“中”與“和”聯系在一起,闡釋了一種理想化的人性境界和行事原則。從這番話得知,單就“和”來說,它既是一種合乎規范的社會行為,也是對這種行為所能達到的效果的要求。聯系孔子生活的時代,就能明白“和為貴”的真諦。
在周朝時期,各階級之間的界限原本是十分分明和嚴肅的,涉及具體的個人時,他們在社會上的身份和地位是容不得絲毫紊亂的。上一等級的人,通過禮儀來顯示自己的身份權威;下一等級的人,以唯你是從、敬畏的心態對待上級。但到春秋時代,人與人之間的等級關系開始破裂,出現了臣弒君、子弒父的悖逆現象。對此,“禮之用,和為貴”主張的提出,就具有緩和階級對立、減少矛盾糾紛和安定社會秩序的實際意義。
不過,儒家的“和”,不是無原則的調和或妥協,而是強調用禮的形式來節制。所以,禮之用,和為貴,是儒家寬容思想的體現,它的目的在于營造和睦的人際關系與和諧的社會環境。
3.博學于文,約之以禮
“博學于文,約之以禮”出自《論語·雍也篇》??鬃诱J為,君子只要廣泛地學習文化知識,以禮的要求來約束自己,就不會背離社會的正道。這是儒家對君子在立世方面所提的兩項要求,即內在的智識要求和外在的行為要求。
儒家的思想是為政治服務的。他們所提的格物致知、修身齊家的觀念都是為將來治理國家打基礎的。儒家認為,要治理國家,首先執政者本身就應當具有高超的智慧。智慧從哪里來?當然從學習中來。儒家的“學”,屬于個人修身的一部分,歸于智慧范疇,它是治理國家過程中指導行為的必備要素和條件。在《中庸》第二十章中,孔子就明確指出了學習的目的:“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意思是:喜歡學習就接近了智,努力實行就接近了仁,知道羞恥就接近了勇。知道這三點,就知道怎樣修養自己;知道怎樣修養自己,就知道怎樣管理他人;知道怎樣管理他人,就知道怎樣治理天下和國家了。
儒家對于“學”的要求首先體現為一個“博”字,做到“博學之”。在《中庸》第二十章中,孔子就指出了“博”的深意:“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币馑际牵禾斓氐姆▌t,就是廣博、深厚、高大、光明、悠遠、長久。在天地諸法則中,“博”居其首。“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洩,萬物載焉?!币馑际牵航裉煳覀兯f的地,原本不過是由一撮土一撮土聚積起來的,可等到它廣博深厚時,承載像華山那樣的崇山峻嶺也不覺得重,容納那眾多的江河湖海也不會泄漏,世間萬物都由它承載??鬃拥囊馑己苊黠@,人的知識是靠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當它積累到廣博的程度時,對于治理國家的人來說,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才能發揮積極的作用。
從立世的角度來看,點滴的知識只能解決點滴的問題,人的能力通常都是與知識相對應的。也就是說,掌握的知識越多,解決起問題來就越順利。當一個人達到博學的程度時,他就能融會貫通,在解決實際問題時就會有極高的明辨是非、辨別真偽的能力,能夠做到舉一反三,這樣不僅解決問題的效率高、成功性高,而且解決問題的正確性和公允性也會大大提高。所以,博學不僅在于知識的增加,也在于心理承受能力和解決問題能力的增加。
一個人具有了超強的解決問題的能力,是不是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呢?在與人交往時,是不是就可以盛氣凌人、目空一切了呢?當然不是。在儒家看來,智識應是治國者的內在必備素質,這種素質必須服從于自身的使命——行仁政。這時,就要用禮來約束和規范自己的行為。
針對治國者,荀子在《荀子·禮論》中對禮的作用大加推崇:“凡禮,始乎棁,成乎文,終乎悅校。故至備,情文俱盡;其次,情文代勝;其下,復情以歸大一也。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時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昌;好惡以節,喜怒以當;以為下則順,以為上則明;萬變不亂,貳之則喪也。”意思是:一切的禮,開始時簡略,以后逐漸比較完備,最后達到令人稱心如意的地步。所以,最完備的禮,能夠使感情和禮的儀式發揮得淋漓盡致;其次是,要么感情勝過儀式,要么儀式勝過感情;再次,就是又回到了太古時代的情況,它就只注重質樸的感情了;天地由于它而和諧,日月由于它而明亮,四季由于它而更替有序,星辰由于它而運行正常,江河由于它而奔流不息,萬物由于它而繁榮昌盛;人的喜好憎惡由于它而有節制,喜怒由于它而表現適宜;用它來治理臣民,就可以使臣民順從,用它來規范君主,就可以使君主通達英明;世間萬物怎么變化也不會混亂,但違背了它就會喪失一切。荀子的這番話,對禮的社會功效大加贊譽。同時,他也從人性的基礎上指出了禮和個人情感上的對立統一關系。
荀子是主張人性本惡論的。在他看來,人的本性中充滿著各種欲望,這些欲望都是自私自利的。而禮這種行為方式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抑制人的這些私欲的。怎么抑制呢?荀子有較為形象的比喻:“故繩墨誠陳矣,則不可欺以曲直;衡誠縣矣,則不可欺以輕重;規矩誠設矣,則不可欺以方圓;君子審于禮,則不可欺以詐偽。”意思是:真正把繩墨放在面前,就不能用曲直來欺騙人;把秤懸掛在那里,就不能以輕重行欺騙了;把圓規曲尺放置在那里,就不能以方圓欺騙人了;君子如果明察禮的內容,就能夠鑒別那些欺詐虛偽的騙人手段了。荀子把禮比喻成繩墨、秤和圓規,顯然是把它當作了一項行為檢定的準則。對于人的任何行為,一旦與禮的準則相對照,就能判斷出哪些行為合乎要求,而這樣的禮顯然就起到了指導和規范人的行為的作用。這時,對那些有違禮的行為,哪怕個人在情感上對這種行為有多么依賴,都是必須受到制約的。這時,禮的抑制作用也就表現出來了。這種抑制是通過外界強加給自身的,也就違背了個人的意愿,蔓延到社會上,勢必造成一定的負面影響。這在一定程度上,與儒家仁的主張相違背。
在《孟子·告子章句下》第一節中,有這樣一番描述:有個任國人問屋廬子說:“禮和飲食,哪個重要?”屋廬子說:“禮重要?!比螄擞謫枺骸靶詯酆投Y哪個重要?”屋廬子說:“禮重要。”任國人說:“要是按照禮的要求去求食,就會饑餓而死;不以禮的要求去求食,就能夠得到飲食,難道必須要按照禮來要求自己嗎?如果按照禮來迎親,就會得不到妻子;如果不按照禮的要求來迎親,就能夠得到妻子,難道必須要按照禮的要求來迎親嗎?”屋廬子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于是,第二天便到鄒國去告訴孟子。孟子的回復是:“扭住兄長的胳膊而奪取他的飲食,就能夠得到飲食;不扭住兄長的胳膊,就不能夠得到飲食,那么你扭嗎?翻越過東邊鄰居的墻去摟抱他家的姑娘,就可以得到妻子;不摟抱就得不到妻子,那么你會去摟抱她嗎?”孟子給出的回復態度很明朗,禮的行為不單單是用來滿足生存需要的,還是用來調節和處理人際關系的。這其中也包含了儒家對禮本身的要求,即,禮首先是用來規范自身行為的,如果自身行為規范了,還會超出其本分,向別人伸出索取之手嗎?
所以,孔子提出的“博學于文,約之以禮”,所針對的對象首先用于自身。試想,一個人擁有了廣博的智識,具有超強的分析判斷和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同時自身的各種行為又都合乎禮的規范,那么,這樣的人怎么能不擔當起治國平天下的重任呢!讓這樣的人來治國平天下,又怎能不會實現國強民富、天下太平的目標呢!這不就是儒家的政治愿望嗎!
4.敬而無失,恭而有禮
伊斯蘭教內部流傳著一句充滿人情味的話:“天下的穆斯林都是兄弟?!币了固m教創立于公元7世紀初,比孔子等儒家先賢們生活的那個時代,晚了一千多年。之所以將二者并提,是因為儒家先賢們當時喊出了與伊斯蘭教相類似,但更大氣、響亮的話語:“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句話出自《論語·顏淵篇》。該篇記述了這樣的一次對話——司馬牛憂傷地嘆道:“別人都有兄弟,唯獨我失去了。”子夏聽了后回答:“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意思是:我聽說過,“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只要對所做的事情充滿敬意,不出差錯,對人謙恭,符合禮的規范,那么,天下人就都是自己的兄弟了,而又何必憂愁沒有兄弟呢?
看了這個記述就會知道,子夏所說的“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是有前提的,即“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這里面就包含了“敬”與“恭”這兩種儒家對人的外在行為的要求。在《論語·子路篇》中,孔子將它們區別為:“居處恭,執事敬?!币馑际牵号c人相處時做到謙恭待人,辦理事務時要嚴肅端正。這也就是儒家心目中“敬”與“恭”的具體表現。那么,敬與恭與禮之間是什么關系呢?
《孟子·告子章句上》第六節中寫道:“恭敬之心,禮也。”意思是:恭敬之心,就是禮的行為規范。這句話,實際上也是表明禮的內涵:內心具有恭、敬的認識,再將這種認識表現出來,就是禮。也就是說,儒家倡導的禮,應該是與人的心性相一致的一種外在表現,而不是為達到某種目的的刻意表演。在《論語·子路篇》中,孔子認為:“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币馑际牵涸谏衔徽咧灰匾暥Y,老百姓就不敢不敬畏。這也是儒家看重的德化作用的一種形式。儒家認為,只要居上位的執政者以修身來成就自身的美德,然后以這種美德踐行于具體施政過程中,那么,老百姓不用什么強迫措施就能受到感化,進而效仿施政者的美德,天下的風氣和社會秩序也就會跟著好轉起來。作為上位者,首先當從君主大臣們做起。在《論語·八佾篇》中,孔子提出君臣之間的行為規范:“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意思是:君主使喚大臣時,要用禮的形式;大臣替君主辦事時,要忠心耿耿。君主用禮的形式來使喚大臣——按照孟子的觀點,君主要想使喚大臣,首先其內心必須有恭敬之心。
在《孟子·離婁章句下》第三節中,孟子說道:“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币馑际牵壕骺创甲尤缤创约旱氖肿悖甲泳蜁丫骺创缤母梗痪骺创甲尤缤R,臣子就會把君主看待如同常人;君主看待臣子如同塵土草芥,臣子就會把君主看成強盜仇敵。孟子的這番話,從正反兩個方面講述了君臣相處的關系。其中既包含了儒家仁的要求,也包含了君臣相處過程中相互尊重的重要性。這種尊重中就包含了“敬”和“禮”的表現形式以及它們對調節和維護人際關系的重要性。
在《論語·八佾篇》中,孔子說得更為直白:“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意思是:居于執政地位的人,不能寬厚待人,行禮的時候不恭敬,參加喪禮時也不悲哀,這種情況我怎么能看得下去呢?孔子的這番話,進一步表明了儒家對禮這種形式的要求:禮盡管看起來只是一種表現形式,但作為施行方來說,這種行為不應該流于表面,而應該是發自內心的對他人的敬重。如果只是拿來作為人際交往中的一種應付手段,那么,施禮之人不但不會受人尊重,反而會讓人當作一種羞辱而產生報復之心,從而釀成摩擦紛爭。這同孟子上面所說的“臣視君如寇仇”的道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