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你之后,我就跟這間沒人住的房子一樣,在人世間只有存在的價值,而沒有存在的意義。
凌筱一直沒有等來丈夫的解釋,她當然也不知道丈夫曾有過向她解釋的打算,遺憾的是,因為某些連她丈夫也弄不大清楚的原因,她惟有誤解自己在丈夫心里的地位已輕微到不足掛齒,仿佛這才算是對趙言誠怠慢她的行為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她自發的解釋并沒有讓自己心里舒服一點兒,醒來時,趙言誠衣冠齊楚地站在鏡子前,甚至沒有往她期待的臉上看一眼就出門了。
凌筱從前晚或者更早以前憋在胸口的暗火燃燒起來,怒焰高漲,屬于他們的一切,窗簾,婚紗照,家具,床,包括她手上的婚戒,被她的目光掃過以后,頃刻仿佛都化為灰燼。
耳邊又像是響起了什么聲音,“咔嚓咔嚓……”什么被剪斷剪碎的聲音,細微的,遙遠的,夾雜在回憶當中聽不太清楚的哭聲。她拼命地塞住耳朵,氣若游絲的哭聲從縫隙鉆了進來,越來越清晰像某個熟悉的人,又好像就是她自己。
“要瘋了!”她不要命地甩頭,赤足跳下床,沖到衛生間里用冷水把自己沖了一遍。
客廳里的手機尖銳刺耳地響了好幾分鐘,她圍了條浴巾去接,嬌嫩白皙的肩膀上還掛著水珠。
這個早上糟透了,她心里想著。
電話那邊傳來的充滿擔憂責備、對她來說卻很怪異的聲音讓她神經緊繃,剛剛從腦海里離開的哭聲很清晰地,如同驚濤駭浪奔騰回來,此起彼伏。
“筱筱——”那邊不悅地大喊,“你是怎么回事,電話不接,接起來也不說話?”
凌筱被喊得身體一顫,她回神調整了一下聲音,“媽,我剛在洗澡,有什么事?”
“嚇我一跳,昨晚做了個不好的夢,醒來總擔心你出什么事。”她的母親心有余悸地說。
“媽,我好好的,您別迷信那些。”她說,“就為這個打電話嗎?我有空回趟家吧,或者您和爸爸過來也行,現在我要去上班了。”
“就今晚吧,你和言誠抽出時間,沈伯伯和沈伯母請吃飯,云濤回國了,這事兒你知道的吧?”
“知道。”
“那你們就下班后直接過去,別忘了給兩位老人家買點禮物。”
“知道了。”
隨手把手機扔到沙發上,她心煩意亂地望著沒被晨光照到的陽臺一角,像是她心里被冷落的某個角落,一些詭異的聲音依然在那里悄悄地回蕩著。
趙言誠整個早上也不大順心,上班沒一個小時,生產部打來緊急電話,一個員工因為違規操作,整截小指被削斷。他向妻子解釋的信寫到一半就扔下筆,心焦火燎地趕到醫院。
面色欠佳的廠長在走廊上搓著手來回走動,見到他向身后的財務招了個手,小跑到趙言誠跟前。
“情況怎么樣?”言誠問。
“小手指被削斷,不會有生命危險。”廠長看了眼身后的財務說,“醫療費已經先墊付了,又是一個違規操作的,這些人就是不知道愛惜自己,唉!”
趙言誠吁了口氣,“事情已經發生了,不管是不是違規操作,都是工傷,等他恢復以后,按照工傷賠償辦理,再把他調到質檢部,薪水照原來的只高不低。”正說著,他的秘書催他回公司開會。掛掉電話,他拍了拍廠長的肩,“先這樣,這里就麻煩你們守著,等他醒來立即通知我。”說完,又馬不停蹄地往公司趕。
回到公司,會議已經開始了,分管市場的副總正在發言,他找到位置坐下,思緒紛雜。
早上出門時凌筱期盼信任的眼神,仿佛只要他說什么,她就會認定是那樣。然而,他什么也沒說。
“一個男人的生命里不可能只有妻子和母親兩個女人”,這種話不能對凌筱說,也說不出口。盡管他很清楚,他的緘默會傷害到一直想信任他的妻子。
他的大腦里盤旋著也許應該對妻子撒謊的念頭,徹底隱瞞蘇茵的存在。當這個念頭產生時,他仿佛看到他們共同居住的那間房子里多出來一個隱形的惡魔,那是他的不忠誠幻化而成的,在他們曾溫馨的床上、沙發上盤踞,肆意搗毀他們艱難維持著的幸福安寧。
“見鬼,男人就不能正大光明地有個女性朋友?”
他沒意識到自己竟然輕呼出聲,手肘被輕輕撞了兩下,偏頭看去,他的秘書正以惶惶擔憂的眼神看他。
他把席上的人掃視了一遍,這些人的眼神似乎都在詢問他什么,然后又統統向首席上的總裁看齊。
總裁卻只看著他說:“請趙副總匯報總結一下上半年的生產狀況,并就減少生產部工傷事件,提出切實的可行性方案。”
從總裁的語氣里,他聽出這是重復說的第二遍。不敢再開小差,他接過秘書替他整理好的文件,暫時將妻子隱藏在某個不受重視的角落,開始他準備已久的發言。
盡管有些困難,他仍然在最短的時間內,從一個不忠誠的丈夫角色轉換成術有專攻的職業角色。他發言時神情專注,心思縝密地提出各項管理漏洞,積年已久的不治之癥在他有理有據的游說下,似乎也有了改善的希望。
優雅的手勢配合著風趣的話語,沉思睿智的眼神和轉動椅子的自在風姿,甚至連他手上隨意轉動的筆仿佛也在為他的出色表現而自鳴得意。
總裁露出贊許的眼神,周遭也頻頻點頭,發出附和的低議,瞬間似乎所有的光華都斂聚在他的臉上。
上任后,年輕的他首次在一個公開的環境下取得了眾人的認可。然而,短短十多分鐘揮灑自如的發言,卻是他為公司服務多年積攢而下的,其間那段隱忍蜇伏期的辛勞,也只有他一人獨嘗。
散會后,他依然坐在原處,環顧這間他曾經沒有資格進入的會議室,如今總算有了他的一席之地。然而,他除了看到自己的妻子往后能過得更舒適,能消費得起更貴的奢侈品以外,便只剩下憧憧的黑影。
已離開的總裁又折返回來,看到用手遮著額頭沉思的他,走到他身旁,把手輕輕放在他肩上鼓勵:“別迷茫,你有多少才能,公司就會給你多大的舞臺。”
他抬起頭,總裁眼含深義地投給他一瞥,帶著秘書走出會議室,留他一個人兀自發愣。
手機短信提示音在這時響起,他翻開看,是凌筱發來的——“晚上去沈伯伯家吃飯,務必到。”
他望著手機,顯出焦慮為難的神色,許久,他頹然地嘆口氣,按下快捷鍵撥回去。
“凌筱,聽我說,工廠有個工人受傷了,晚上我不一定有時間。”
回應他的是一種故作出來的不在意和冷淡的語氣,“知道了,我會跟長輩解釋。”
“等等——”他知道凌筱準備掛電話,連忙說道,“是真的,你別生氣,我處理完后就立刻趕過去。”
“工作要緊,你先忙吧。”
瞪著被切斷通話的手機——他還沒有開始撒謊啊,凌筱卻表現出不屑與他的謊言爭辯的蔑視心理。被忽視和被冤枉的不快,使他心里更加惴惴不安,仿佛許久以前就伺機守候在遠處的陰影,現在正朝著他們的婚姻逼攏過來。
沈家和凌家如今仍住在單位的老住房里,那是一個夏季驕陽永遠照不到的幽靜角落。
被圍在鑲著玻璃幕墻的現代化高樓叢林之間,他們所住的青磚小院兒顯得幽雅低調,寬闊平坦的舊梯,迂回昏暗的走廊,一切都那么符合緩慢閑適的步調。
這里是凌筱,趙言誠,沈云濤曾經生活的地方。院子里有幾棵濃蔭蔽日的榕樹,打開窗戶,長長的樹枝延伸過來,柔和的陽光透過葉子間隙灑到窗臺上。一樓的凌筱推開暗紅色格子窗仰頭,或許正看到從三樓窗戶探出頭的沈云濤,便展顏一笑;若不幸看到是四樓的趙言誠,她立刻縮回頭,窗戶“砰”地一聲關緊。
小院子里變化不大,住的大都是退休或快退休的干部,凌筱的父親是三家當中職位是最高的,在單位里頗受人尊敬。然而在多年前,常在外應酬的他性格大變,單位興建大廈住宅樓時,他只給獨生女買了一套,自己仍然同妻子幽居于此,除了沈趙兩家,幾乎不再接待任何目的的訪客。
凌筱推開沈家那扇朱紅色老舊脫漆的門,她的父親正與沈伯伯對坐著下棋。他們是很多年的老對手了,父親凝神沉思地望著棋盤,神色因處于下風而略顯緊張,沈伯父緩慢地搖著手上那把紙扇,只穿著背心和褲叉的他面帶溫和敦厚的笑意。
“喲,筱筱來了。”沈伯父散漫的目光落到拎著兩盒名貴藥材的凌筱身上,他把紙扇放到一旁,接過凌筱手上的藥材,“天麻?你看你又買這么貴的,上回的你伯母還沒吃完呢。”
凌筱微微一笑,“這是言誠托一個做藥材的朋友從偏遠山區買來的,真正的野生天麻,治伯母的偏頭疼應該更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