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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射影噀毒沙 平地波瀾飛勞燕 昏燈搖冷焰 彌天風雪失嬌妻(3)

膳房女仆久候村主不來用飯,火鍋的湯已添了兩次。見主人走來,舅老爺還未到,添上了飯和小主人用的米汁,意欲前往書房催請。歐陽霜道:“舅老爺奉了村主之命,出山辦一要事,要過些時日才回來,這個座位撤了吧。”說完,照常先喂小孩。平日有歐陽鴻在旁照料,輪流喂抱已慣。忽然去了一個,歐陽霜喂了這個,要顧那個,兩小此爭彼奪,亂抓桌上杯筷匙碟,大人只一雙手,哪里忙得過來。兩小又都不肯要別人喂吃,口里一遞一聲,直喊:“我要舅舅!”怎么哄也不行。蕭璇更是連喊多聲不來,小嘴一撇要哭。蕭逸已把蕭珍放在座上,夾了些菜,任其自食。自己哪還有心用飯,勉強吃了半碗。見小孩鬧得實在不像話,母子三人身上全都湯汁淋漓,碟和羹匙均被小孩抓落地上跌碎,天氣又冷,恐米汁喂涼了生病,只得耐著性氣接過蕭璇,一人一個,才把小孩喂好。暗忖:“平日不覺得,走了一個畜生,已是如此;倘真把賤人處死,別的不說,這三個無母之兒,卻是萬分難辦。如若容這賤人茍活,做個名義夫妻,來顧這三個兒女,又覺惡恨難消。”思來想去,除等兒女長大,再行處死外,別無善法。一面尋思,一面留神觀察,見乃妻仍和素日一樣,喂罷小孩,命人添了熱飯,就著菜,從容而食,該吃多少仍吃多少。除眼圈紅暈像哭過外,別的形跡一毫不露。小孩連喊舅舅,隨喊隨哄,面容全無異狀,只不和自己說話而已。

倒是蕭珍小小年紀,天生聰明,一任父母解說,依舊多心,一雙眼睛,老輪流注定在父母臉上,查看神情,一碗飯直未怎下咽,眉頭緊皺,時現憂戚之狀。問他怎不吃飯,出神作甚?眼圈一紅,答聲“不餓”,連碗也放下。恐他鬧成氣裹食,又是心疼,只好聽之。蕭逸看了,又是傷心,暗罵:“賤人,多年夫妻,想不到你有這么深的城府,遇到這等奇恥大辱,性命關頭,竟會神色不動,無有一事關心。難為你居然生下這樣好的兒女,我雖投鼠忌器,不要你命,以后日子,看你怎樣過法?”

他這樣胡思亂想,哪知歐陽霜在里間一會兒的工夫,因吃了一下辣手,傷處奇痛,恨他無良薄情,悲憤入骨。雖料定丈夫中了畹秋、蕭元奸計,但是畹秋詭詐多謀,陰險已極,看她多年匿怨交歡,忽然發動,必已羅網周密,陷阱甚深;再加當時為了顧全兄弟,強他逃走,事愈坐實。就這樣分辯,話決說不進去。反正活著無味,徒受凌辱,轉不如以死明心,留下遺書,以破奸謀。使這昧良薄幸人事后明白,抱恨終身,死為厲鬼,尋找仇人索命,迫她自吐罪狀,豈不容易洗刷清白?越想心越窄,為復丈夫之仇,成心使他痛定思痛,永遠難受,連眼前愛兒愛女都不再留戀。自殺之念一定,又見丈夫進房時情景,看出他心疼愛子,屈意相容之狀,知自己一死,丟下這三個小兒女,就夠他受的,氣極心橫,暗忖得計,愈發堅了必死之志。表面上仍裝作鎮靜從容,強忍傷痛,一同吃完午飯,仍抱兩小兒女回房。蕭珍疑念未消,連忙跟去。蕭逸心傷神沮,不愿多見妻子,自往峰下閑游去了。

說也湊巧。午后忽然云密天陰,似有釀雪之狀。黃昏將近,天便下了大雪。不消個把時辰,積深尺許,全村峰崖林木,俱變成玉砌銀裝。蕭逸出門,在村前幾個長老家坐談了半天,獨自一人,踏雪歸來,胸中藏著無限悲痛凄惶。行近峰前,幾番踟躕,直不愿再見妻子的面。冒著寒風,在昏夜雪地里徘徊了一會兒,覺不是事,才勉強懶洋洋一步步踏級而升。剛走到庭前,見臺階上薄薄地飄著一層積雪,上面現出兩個女人腳印,腳尖向里,仿佛人自外來的,已有片刻。平臺和階前一帶,已被后下的雪蓋沒。階上積雪,原是隨風刮進,此時風向稍轉,雪刮不到,所以腳印遺留在此。心想:“這般風雪寒天,別人無事不會到此,難道畹秋已知事發,趕來相勸不成?”念頭剛轉,忽然一陣寒風,從對面穿堂屋中迎面刮來,把階前余雪刮起一個急旋,往屋外面雪浪中卷去。堂前一盞壁燈,光焰搖搖,似明欲滅,景象甚是陰晦凄涼,若有鬼影。與往日回家,稚子牽衣,愛妻攜兒抱女,款笑相迎情況,一熱一冷,迥乎天淵之別。不禁毛發皆豎,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定睛一看,四屋靜悄悄,除穿堂后廚房中燈光和堂屋這盞半明半滅的壁燈外,各屋都是漆黑一片,不見一點燈亮,也不聞小兒女笑語之聲。心中一動,想起前事,恐有變故,連忙搶步往臥房中跑去。

房里黑洞洞,連喚了數聲,婢仆一個也未到,反將屋里兩個小兒女驚醒。蕭逸聽得兒女哭聲,以為妻必在里屋同睡,心才略放,暗罵:“賤人還有臉負氣,我留你命是為兒女。天都這么晚,連燈都不點,也不招呼開飯。三個婢仆也是可惡,主人不說話,便自偷懶。”一邊徑去尋火點燈,急切間又尋不到火石。耳聽兒啼更急,卻不聽妻和長子聲息,忍不住罵道:“賤人睡得好死!”一步搶進房去,腳底忽有一物橫臥。幸是蕭逸練就眼力,身手輕靈,沒有絆倒。低頭一看,是個女子,面朝下躺在地下。乍還以為妻子尋了短見,雖在痛恨之余,畢竟還是多年夫妻,心里也是著急,不禁伸手想要抱起。身子一俯,看出身材不似,微聞喉中還有格格喘息之聲,更覺不類。再定睛仔細一看,竟是女仆雷二娘。

蕭家下人,例由隨隱親族中晚輩和本門徒弟以及舊日仆婢家人值役,本來人數甚多。自蕭父去世,蕭逸繼位村主,屢說避世之人,俱應力作,俗世尊卑貴賤,不宜再論,意欲免去服役之例。村中諸長老再三相勸,說村中事繁,已經操心,哪能再使勞力?況且全村能有今日,俱出蕭逸祖孫父子三代之賜,都供役使,也是應該,何必拘泥?蕭逸此舉,原為討愛妻歡心,使隨隱的人都成一樣,無形中把乃岳身份也自提高。見眾人苦勸,想下折中辦法,作為以幼事長,有事弟子服其勞。于親戚、門人、舊仆中,選出些男女用人,不問身份高下,專以年齒長幼和輩數高低,來定去取,分期輪值。平時家中只用三人:一個管著廚下,一個經營灑掃,一個幫帶小孩。遇上年節事忙,再行隨時添用。三人中有兩個按期輪值,且不說他。唯獨這雷二娘,本是蕭家平輩親戚,父母雙亡,只剩她自己,剛訂了婚,男的忽得暴病而死。男女兩方從小同時長大,都是愛好結親,情愛至厚,立誓不再嫁人。身又伶仃孤苦,分了點田,也不慣操作。自愿投到村主家中服役,把田業讓給別人。歐陽霜見她忠誠細心,善于照料小孩,甚是看重,相待極厚。蕭逸一見是她,同時又發現她手旁遺有引火之物,頗似進房點燈,被人打倒神氣。情知有異,忙取火先將燈點上,再一注視,果是被人點了啞穴。

燈光一亮,小孩急喊爹爹,聲已哭啞。回顧歐陽霜和愛子蕭珍,俱無蹤跡。兩小兒女各自站在床上,一個扶著床欄桿,一個竟顫巍巍走到床邊,同張小手,哭喊:“爹爹快來!”搖搖欲跌。蕭逸見狀,心疼已極。當時情緒如麻,恐小兒女不小心,跌倒受傷,不顧先救大人,急縱過去,恰值蕭璉伸手撲來,一把抱住,沒有跌倒。蕭璇也跟著撲到蕭逸懷中,齊聲哭喊:“爹爹,我要媽媽呀!”蕭逸匆促忙亂中,地下還倒臥著一個大人,不知受傷輕重,哪顧得再哄小孩。忙喊:“乖乖莫鬧,媽媽一會兒就來,快些坐下,爹爹還有點事。”說罷,欲將小兒放下。原來兩小兄妹早已醒轉,見娘不在,室中暗黑,又怕又急,早哭過幾次,委屈了好些時,又一心想著媽媽,乍見親爹,哪肯放手,抱緊乃父肩膀,啞聲大哭要娘,堅不肯釋。蕭逸好容易解開這個,那個又復抱緊。見小孩稟賦甚強,人小力大,硬放恐怕受傷,哄既不聽,嚇又不忍;更恐時辰太久,傷人不易復原。萬般無奈,只把兩個小兄妹一同抱起,走到雷二娘身側,勉強勻出一手,將她穴道點活,救醒轉來。剛回手抱起兒女,未及問訊,雷二娘張口便急喊道:“大嫂子走了,三侄子也不知往哪里去了,這怎么得了呀!”蕭逸聞言,頭腦立時暈了一下,好似焦雷擊頂,目定神呆,半晌作聲不得。小孩哪知甚事,仍是啞著喉嚨,一味哭鬧要媽,蕭逸還得耐著心哄他們,可是不得其法,小孩又聰明,哪里肯信,非當時媽媽到來不可,于是越哄越哭。大人見他們哭得眼腫喉啞,又沒法子哄勸,鬧得蕭逸如醉如癡,心似刀割。一面勉強哄著懷中兒女,昏沉沉瞪著一雙淚眼,望著雷二娘,竟未想起問話。

雷二娘已知道一半原委,見他這樣,老大不忍,也不禁眼淚汪汪,十分傷感。無親身受奸人挾持,不得不昧一點良心,說些不實不盡的假話。略定喘息,凄然勸慰道:“村主先莫傷心。大嫂走時,因我拼命苦攔,遂將我點倒。她是決不會再回來的了。不過我看三兒絕未帶走,我是心里明白,不能轉動。這般大雪寒天,等我來看著小娃兒,你快些尋他回來要緊。”一句話把蕭逸提醒,忙把兩小兒交給雷二娘,起身想往外跑。不料小孩子仍然搶撲身上,伸出小手,將手臂緊緊抱定不放,口里亂哭亂喊,力竭聲嘶,嘴皮都發了烏色。蕭璇性子更烈,幾乎閉過氣去。蕭逸不忍心硬走,重又把二小兒抱將過來。這兩個小兄妹任憑怎哄,只是不聽。雷二娘剛剛醒轉,坐立尚且勉強,不能走動。蕭逸心似油煎,真神無主。因顧念兩個子女,恐怕萬一急昏倒地,事更大糟。萬般無奈中,還得竭力克制自己,平息心氣,不敢過于著急。停了一會兒,好容易和兒女說好,說:“媽和哥哥到山底下,風雪太大,不能上來,非爹去拉不可,你沒聽哥哥哭么?兩個乖娃娃等一會兒,讓爹爹接他們去。”這原是騙小孩子的話,才一說完,外屋一陣風過,果然聽見蕭珍哭喊著媽,隱隱傳來。兩小兄妹本來不信,聞言俱在側耳傾聽,一聽哥哥哭聲,方始信以為真,也不再拉緊,一同推著蕭逸的手,指著外面,直喊哥哥。

蕭逸聽出愛子定在屋外風雪中啼哭,心中怦怦直跳,正趕小孩松了手,一句話也不愿再說,徑把兩個兒女往床上一放,口中急說:“乖娃娃莫哭,我就來了。”人早往外奔去。出房門時,還仿佛聽得愛子哭喊媽媽之聲,急于救轉,匆匆奔出,沒有細辨方向。等跑到平臺上面,見寒風刮面,雪花如掌,積雪已經尺許,下得正大。再側耳諦聽哭聲所在,哪里還有。料知愛子必然凍倒在地,大雪迷茫,地方又大,何處尋找?早知如此,今日不和賤人動武也好。越想越悔,又痛又急。在平臺上冒著寒風大雪,東聽聽,西聽聽,更無半點聲息。勉強平息心情,回憶兩次哭聲。第一次室內所聞,仿佛就在屋后。但那地方是一片半山上的竹園,妻室逃時,必然翻山而走,方向不對;并且園中多蛇,子女從來不去。如說不是,聲音又似那方傳來。再者山崖相隔甚遠,哭聲也傳不到。反正探聽不出,姑且往園中找一回試試。于是回走穿堂門,走出屋后,口里狂喊珍兒,腳底飛跑。才出堂門,嘴剛一開,便灌了滿口的雪。聲音吃風刮轉,連自己也覺不甚洪亮。情急尋子,且不管他。仗著一身內功,不畏大雪崎嶇,將氣一提,施展踏雪無痕的本領,飛步往竹園中跑去。

竹園因山而置,分作上下兩層。每年全村吃用的筍和竹子,十九取給于此。地甚寬大,幸是隆冬時節,經過農隙一番斫取,行列蕭疏,不甚茂密。不似夏秋之交,綠云千畝,礙風蔽日。密的地方,人如側身而過,比較易走得多。蕭逸在竹林內邊喊邊找,四處亂看,眼里似要冒出火來。眉睫上飄集的雪花,遇熱消融,滿臉亂流,隨擦隨有。眼看走了一半,仍無回音。正在焦急失望,忽瞥見前面的雪隆起數尺長一條,仿佛下有石塊。心中一動,方要用腳去撥,猛發現一個人頭,依稀在雪中露出。忙伸手一撥,竟是蕭珍倒撲雪里,已經閉過氣去。想是凍倒不久,童陽之體,臉上猶有余熱。雪勢雖大,只將身子蓋沒,頭部雪積不住,胸前還有余溫,尚還可救。如果時候稍久,晚來片刻,怕不凍成冰塊才怪。忙先脫下衣服,將他抱起回走。想起愛子頭上連帽子也未戴,周身冰濕,兩只棉鞋俱都不在腳上,衣褲俱被竹枝掛破,襪底也穿破了好幾個孔洞,料在雪中尋娘奔馳多時,力竭倒地。心疼已極,不由一陣悲酸,哭出聲來。

一路飛跑,回到屋內。雷二娘正抱兩個小兄妹在哄勸。另一女婢因日里主人有話,除雷二娘外,不喚不許到前面來,與廚婢枯坐廚房烤火,久候傳餐,無有音信。適才仿佛聽得主人兩聲急喊,到前面窺探,被雷二娘喚住,命她生火取暖。剛把烘爐取來,放在二娘身前,回取青杠炭,在生火塔。見主人抱了小主人,面色鐵青,狼狽走進,俱都嚇了一跳。尤其雷二娘,蕭珍差不多是她帶大,心中明白,又愧又悲,忍不住哇地哭了起來。蕭逸更連眼淚也急了回去,將愛子放在床上,先取兩重棉被,連頭蓋上,微露口鼻。顫著悲聲,急喊快取衣服、開水、姜湯。人卻奔向衣柜,一陣亂翻,尋出兩套棉衣褲。那么精明干練的人,竟鬧了個手忙腳亂。中小衣還未尋到,又想起救人為要。忙丟下衣服,上床嘴對蕭珍的嘴,往里渡熱氣。兩三口后,方始想起該用內家按摩之法,暗罵自己該死。用力一扯,先撕破濕衣脫去,兩手搓熱,按著穴道,渾身給他揉搓。等到女婢往廚房取來姜湯、熱水,又喚了廚娘同來相助時,蕭珍已一聲“媽媽”,哭醒還陽。

兩小兄妹被這一陣人翻馬亂,反倒停了哭聲,只一遞一聲喊著“媽媽”,中間又夾喊兩聲“哥哥”。聽蕭珍蘇醒,一哭媽媽,又跟著大哭起來。這時蕭逸萬箭穿心,也無比苦痛。一陣傷心過度,俯伏到愛子枕前,幾乎急昏過去。心中卻又明白,放著三個無母之兒,還病不得。硬把心腸撇開,緩一緩氣,睜開二目,對蕭珍道:“珍兒莫哭。我日里出門,你不是和媽在一處么?她往哪里去了?”蕭珍渾身嗦嗦亂抖,牙齒捉對兒不住寒戰,交擊有聲,只管抽噎痛哭,透不過氣來。兩個小的,已經哭岔了聲,一味啞號,慘不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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