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才脫口，兩小兒女早掙下地來，各喊了聲媽。看見母臥床上，神氣不佳，兄妹三人一同飛撲近前，小的爬上身去，大的便焦急地問著媽怎么了。歐陽霜心想：“此時(shí)說必不聽，非茍延性命，這冤無法洗清，那造謠之人，也無法尋他算賬?！币娬煞蝾櫺魞号?，索性把兩個(gè)兒女一摟，說道：“心肝兒呀，媽被壞人所害，就要死在那狠心豬狗手里。快來吃一口離娘乳吧?！闭f到傷心處，不禁失聲哭了起來。蕭璇、蕭璉兩小兄妹，才只兩歲不到，尚未斷奶。村人俱是自家人，無從雇用乳媼，小孩雖有人帶，奶卻自喂。到了晚上，更非與母眠不可。雖然幼不解事，見娘如此悲苦，母子天性自然激發(fā)，愈發(fā)“媽媽、媽媽”大哭起來。蕭珍自幼隨父練就一身武功，性情剛烈，聞言悲憤填胸，伸手將眼淚一擦，怒沖沖縱向墻頭，摘下乃母常用的寶劍，急喊：“媽媽，那惡人是誰？快說出來。他敢害媽，我殺他去。”
歐陽霜知道兒子脾氣，事未斷定，如何肯說。蕭珍連問數(shù)聲，見母只是悲泣不答，父親又眼含痛淚，沉著臉，坐在一旁，垂頭嘆氣，不出一聲，好生焦躁。低頭一想，忽喊一聲：“我知道了！”跳起身來，開了門，便往外走。蕭逸見狀大驚，連忙喝止。歐陽霜也恐他冒冒失失鬧出亂子，早從床上縱起，將他攔住，喝道：“媽有不白之冤，你一個(gè)小娃娃知道什么？還不與我站??！”蕭珍急得亂蹦，哭道：“壞人要害媽媽，爹不管，媽不說。我想舅舅總該知道，打算問明再去，又不許我。反正誰要害媽，只是拼著我一條命，不殺了他全家才怪！”
歐陽霜道：“乖兒子，莫著急，現(xiàn)在你媽媽事沒水落石出，還不愿就死呢，你忙什么？難道你爹害我，你也殺他全家么？”蕭珍人本聰明，因雙親素日和美，從來不曾口角，沒想到二老會(huì)翻臉成仇。聞言先順嘴答道：“我知爹爹待媽最好，決不會(huì)的?！币谎愿Ξ?，偶一眼看到乃父，滿臉陰郁愁慘之相。猛想起媽今日這等悲苦，受人欺負(fù)，爹爹怎毫未勸解？適才好似對(duì)媽還說了句氣話，迥非往日夫妻和美之狀。不禁起了疑心，忙奔過去，問道：“爹，娘說你害她，真有這事么？我想不會(huì)的。爹是一村之主，誰也沒爹本事大，為何還讓壞人害我的媽，你也不管？那壞人是誰？兒子與他誓不兩立！爹你快些說呀！”蕭逸自然無話可答。嗣見愛子至性激發(fā)，急得頸紅臉漲，兩臂連伸，筋骨軋軋直響，淚眼紅突，似要冒出火來，如知母仇，勢必百死以報(bào)，不禁又憐又愛又傷心。迫得無法，只管怒目指著歐陽霜道：“你問她去！”蕭珍見雙親彼此推諉不說，不由急火攻心，面色立刻由紅轉(zhuǎn)白，正要哭說，忽見房門啟處，歐陽鴻走了進(jìn)來。蕭珍心情一松，剛喊了一聲：“舅舅來得正好！”蕭逸已怒火中燒，喝聲：“珍兒且住，我有話說?！逼鹕碛锨叭ァW陽霜知道丈夫必下毒手，乃弟決無幸理，見勢不佳，無暇再顧別的，急喊：“鴻弟，還不快尋生路，你姐夫要你性命！”跟著人也搶縱上前。
歐陽鴻原因出恭回來，行過餐房，見只有一個(gè)帶小孩的女仆在內(nèi)，飯菜已經(jīng)擺好，姐夫、姐姐、外甥輩一個(gè)未到。山居俱是自己操作，有那隨隱仆婢多分了田業(yè)，自去過活。蕭逸雖是村主，只有二三名輪流值役。除每早習(xí)武時(shí)人多外，平時(shí)甚是清靜。歐陽鴻問知大人小孩俱在房內(nèi)，疑心二外甥又患了病，忙來看視，并請用飯，見房門半掩，又聽哭聲。一進(jìn)房，首先看見姐姐、外甥俱是滿臉急淚，面容悲苦，甚是驚異。方要詢問何故傷心，忽又見姐夫由座上立起，面帶兇殺之氣，迎面走來。接著便聽姐姐急喊自己快逃。事起倉促，做夢也想不到亂子這么大。乃姐的話雖是聽得逼真，因是心中無病，不知為何要逃，只顧驚疑。微一怔神的工夫，蕭逸安心要用家傳辣手點(diǎn)傷他的要害，早把力量暗中運(yùn)足，低喝道：“大膽野種，喪盡天良，竟敢欺我！”隨說，猛伸右手，朝歐陽鴻胸前點(diǎn)去。這一下如被點(diǎn)中，立時(shí)傷及心腑，至多七日，必要?dú)饷摱?。幸而歐陽霜防備得快，知道厲害難敵，也不顧命地運(yùn)足全力，縱身上來，仍用蕭氏秘傳解法，右手一托乃夫的右手，緊跟著丁字步立定，閉住門戶，就勢從乃夫身后用大擒拿法，將左臂筋骨一錯(cuò)，連左手一齊被抓住。
蕭逸氣力雖較高強(qiáng)，畢竟夫妻恩愛，相處已慣。一意尋仇，全神貫注，唯恐仇人不死，又是氣昏了心，沒防備乃妻會(huì)挺身急難。歐陽霜頗得娘、婆二家之傳，深明竅要，蕭逸冷不防反被制住，拼命想要掙脫，身落人手，已是力不從心，又羞于出聲叫喊，只氣得咬牙切齒，哼哼不已。歐陽霜勉力制住丈夫，見兄弟還欲開口，忙道：“鴻弟，你我俱為奸人誣陷，你姐夫信讒入骨，無可分辯，必欲殺死我們。此處你萬難存身，你如是我兄弟，急速從后崖逃出。他因愛惜顏面，見你一走，再立時(shí)弄死我，難免招人議論，可以多活些日。有個(gè)一年半載，我便能查出仇人奸計(jì)，還我清白，也留我家一線香煙。如不聽話，妄想和他分辯，你我日內(nèi)必死他手無疑了?！睔W陽鴻見狀，料事緊急，又是惶恐，又是傷心，悲聲說道：“姐姐既是如此說，不容兄弟不走。但我自問并無過失……”還要往下說時(shí)，歐陽霜不住咬牙急催快走，多說無益有害。歐陽鴻實(shí)逼處此，問道：“我也不知姐夫何故如此恨我？此去一年之內(nèi)，必來領(lǐng)死，并報(bào)奸人之仇。此時(shí)為了家姐，暫且告別。”說完，把腳一頓，飛身往外縱去。出門之際，猶聽乃姐催走之聲。禍從天降，心如刀割。意欲權(quán)遵姐命，翻崖逃出村去，候晚再行入村探聽虛實(shí)，畢竟為了何事夫婦成仇，再作計(jì)較。
且不說歐陽鴻此行另有遇合，因禍得福。只說歐陽霜見兄弟逃脫毒手，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等人走遠(yuǎn)，再行放手?！庇指袅艘粫?huì)兒，委實(shí)支持不住，才把丈夫錯(cuò)骨法解了，松了右手。蕭逸自是怒不可遏，就勢一揮，歐陽霜便跌倒地上，忍淚說道：“現(xiàn)已留得我家香煙，你殺死我好了?！笔捯莸吐暸鹊溃骸澳阋詾槲胰缒愕脑福抛咝‰s種，便可饒你多活些時(shí)么？”隨說，怒沖沖搶步上前，剛一把將歐陽霜抓起，蕭珍忽然急跑過來哭道：“害死我媽的，當(dāng)真是爹爹么？”一言甫畢，二次怒火上攻，一口氣不轉(zhuǎn)，一跤跌倒在地，面如土色，暈死過去。床上兩小兄妹因見舅舅進(jìn)房，剛止淚下床，意欲索抱，忽見父母都動(dòng)了手，嚇得站在一旁呆看，也忘了再哭。此時(shí)見媽被爹打倒在地，爹爹惡狠狠抓上前去，哥哥又復(fù)倒地，一害怕，“哇”的一聲，一邊哭喊媽媽，一邊跌跌撞撞跑將過來，一跤跌倒在乃母身上，抱頭大哭不止。
蕭逸再是鐵打心腸，也不能再下手了。又一尋思：“此時(shí)弄死了她，確是不妥，何況大的一個(gè)兒子天性至厚，哭也哭死。小的兩個(gè)年紀(jì)太幼，以后無人帶領(lǐng)，每日牽衣哭啼索母，如何能受？大的更是目睹自己行兇，難免向人泄露，豈不把臉丟盡？念頭一轉(zhuǎn)，殺機(jī)立止。忙奔過去，一把先將蕭珍抱起，用家傳手法，將堵閉的氣穴拍開。一面怒目對(duì)歐陽霜道：“賤婆娘，我看在三個(gè)兒女身上，暫時(shí)饒你不死。還不滾起來，把璇兒、璉兒抱到屋去么？”歐陽霜見丈夫無良，心如刀割，性本剛烈，原不惜死。只為身被沉冤，死得不明不白，太不甘心，又放不下三個(gè)小兒女，決計(jì)權(quán)且忍恥偷生，等辯個(gè)水落石出。聞言立時(shí)縱身站起，指著蕭逸，忍淚切齒，說道：“你少罵人，且須記著，我與你這個(gè)喪天良的糊涂蟲恩義已絕，活也無味。但我這等屈死，太不甘心，等早晚間事弄明白，不用你叫我死，自會(huì)死給你看。你如稍有一分人心，今日之事作為無有，我把仇人奸謀給你看好了?！毖赃€未了，蕭逸已把手亂搖，低聲喝道：“你到臨死，還戀奸情熱，放走奸夫，說上天去，也是無用。你不要臉，我還要臉，毋庸你說，我自有主意。珍兒快醒，莫要被他聽去，不比兩個(gè)小的年幼，還不懂事?？鞄麅尚⌒置玫嚼锓亢逡粫?huì)兒，好帶珍兒同去吃飯?！睔W陽霜知丈夫疑念太深，話都白說，把心一橫，說得一個(gè)“好”字，強(qiáng)忍頭暈，一手一個(gè)，抱起璇、璉兄妹，往房間內(nèi)走去。
蕭珍僅是氣堵痰閉，仗著父是能手，略一按拍，將氣順轉(zhuǎn)，便開了竅，嘔出一口濁痰，哇的一聲，哭醒過來。睜眼一看，不見乃母在房，當(dāng)時(shí)急得心魂都顫，口里亂喊媽媽，目光散亂，周身亂抖，剛轉(zhuǎn)了的面色又復(fù)轉(zhuǎn)青，手足亂張亂伸，拼命往地下掙去。蕭逸看出此子烈性，適才已是心氣兩虧，不堪再受刺激，才醒，手法未完，還不能就放下地。又恐進(jìn)房之后，乃母對(duì)他說些不好的話，小孩稟賦，怎能禁受？連忙緊緊抱住，強(qiáng)忍悲痛，溫言撫慰道：“你媽帶小弟弟妹妹，在那間喂奶呢。今天我是和她練功夫斗著玩，逗你三個(gè)著急，不想你卻當(dāng)成真事。你想爹爹和媽媽能打架么？你剛回醒，不能下地，不信我就抱你看去。少停你神氣恢復(fù)，就吃飯了。今兒和先生說，就逃半天學(xué)吧，叫你整天看著你媽媽，省得不信。”蕭珍年幼聰明，哪里肯信，先仍一味亂掙。后聽說要抱他去看，方才停了掙，底下話也不再聽，連喊：“快去，我要媽呀！”蕭逸見狀，大為感動(dòng)，不禁流下淚來。料知不使親見不行，只得答道：“乖兒莫急，爹抱你去就是?！彪S說隨抱蕭珍，走入套間。
此時(shí)歐陽霜心橫膽壯，主意拿定，已把生死禍福置之度外。一進(jìn)里房，便坐在蕭珍榻上，兩手一邊一個(gè)，摟著那玉雪般的兩小兒女，解開衣服，露出雪也似白的蝤蠐玉胸和粉滴酥搓的雙乳。兩小兄妹到了慈母懷里，哭聲漸止。又當(dāng)吃奶時(shí)候，一見娘奶，各伸開一只滿是肉窩，又白又胖的小粉拳，抓著柔溫香膩的半邊奶房，將那粒暈紅淺紫的乳頭，塞向小口里含著，一面吮著，一面睜著那烏光圓黑的眸子，覷著娘臉，不時(shí)彼此各伸著一只小胖腿，兄妹倆彼此戲踢，活潑潑地純?nèi)灰黄煺?。歐陽霜臉上淚痕雖已拭凈，一雙妙目仍是霞暈波瑩。面上精神卻甚堅(jiān)決，英姿鎮(zhèn)定，若無其事，剛烈之氣，顯然呈露。若換旁人，見她這等鎮(zhèn)靜氣壯，必然懷疑有人誣陷妻子。偏生蕭逸為人多智善疑，自信明察，不易搖惑，一搖惑便不易醒悟。加以夫妻情愛過深，忽遭巨變，恨也愈切。又知乃妻絕頂聰明，再加上歐陽霜臨危之際，不惜反手為敵，放走歐陽鴻，把事愈更坐實(shí)。已是氣迷心竅，神志全昏，一味算計(jì)如何遮羞解恨，哪有心情再細(xì)考查是非黑白。進(jìn)房時(shí)只說了句：“你媽不是在喂奶么，我說是假打，逗你們，你還不信?！闭f罷，唯恐歐陽霜又說氣話去驚愛子，忙把頭一偏，連正眼也不看一下。
歐陽霜明白他的心意，也裝出微笑說道：“珍兒，你怎那么傻？逗你們玩的，這等認(rèn)真作甚？”蕭珍彼時(shí)年已九歲，畢竟不是三歲兩歲孩子易哄，雖聽母親也如此說法，終覺情形不似，疑多信少，開口便問：“爹媽既是假打，怎還不去喊舅舅回來？”這一句話，把夫妻二人全都問住。蕭逸還在吞吐，歐陽霜搶著說道：“你舅舅不是此地人，你從小就知道的。他早該回去接續(xù)你外婆香煙去了，因你兄弟的病耽延至今。今早該走，恐你兄弟哭鬧，特地假打一回，不想你們更哭鬧了。這事不要到外面去說。如問媽為什么哭，就說弟弟忽然犯病，閉過氣去，媽著急傷心好了?！笔捳淞r(shí)回問蕭逸道：“媽說的話是真的么？怎么爹爹打媽用我家的煞手呢？”蕭逸已把乃妻恨如切骨，為了顧全愛子，只得答道：“哪個(gè)哄你？如若真?zhèn)€誰要?dú)⒄l，墻上刀劍暗器什么都有，何必用手？再說決不會(huì)當(dāng)著你們。我雖為村主，也不能隨便殺人呀，何況殺的又是我的妻子。怎連這點(diǎn)都不明白，只管呆問？”蕭珍終是半信半疑，答道：“我反正不管，誰在害我的爹媽，我就殺他全家。要是爹害了媽，我就尋死好了?！笔捯莸溃骸安辉S胡說，哪有此事？一同吃飯去吧。”蕭璇、蕭璉因母乳不足，每頓總搭點(diǎn)米汁。蕭逸不屑與妻說話，又恐小兒受餓，特他說這籠統(tǒng)的話。以為乃妻必裝負(fù)氣，不來理會(huì)。不料歐陽霜聞言，抱了兩小孩，扣上懷立起就走。蕭逸見她仿佛事過情遷，全不在意，神態(tài)甚是自然，心剛一動(dòng)，忽又想到別的，暗中把牙一咬，抱著蕭珍，隨后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