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念切蒸嘗 還鄉求嗣子 舌如簧鼓 匿怨蓄陰謀(2)
- 蜀山劍俠傳(卷四)
- 還珠樓主
- 4988字
- 2016-11-01 17:10:34
行近家門,轉入正路,恰值小婢奉了黃母之命,尋了幾次未遇,迎面走來。畹秋因二人俱是一雙哭紅了的眼睛,自己歸家無妨,文和卻是不便,忙說道:“承你送我到家,盛情心感。今日不讓你往家中閑坐,明日再見。你也回家,不要往旁處去了。”崔文和意似戀戀,不舍遽別,又隨行了幾步。畹秋見小婢已是將近,嬌嗔道:“你沒見你這雙眼睛么?還不快些回去。”一邊說,一邊高聲喊那丫鬟道:“葵香,快給我往春草坪去采些花草,我在家里等你。快去。”丫鬟答道:“老夫人找小姐呢。”還要往前走時,畹秋喝道:“曉得了,快采花去!”丫鬟聞言回身。畹秋朝著崔文和說了一聲:“你安心回去吧。”說罷,往前走去。文和不便再送,立定了腳,一直看她到家,方始回轉。這時恰巧全村中人均在會場賀喜,誰也不曾看見。
由此,文和常去黃家,向黃母大獻殷勤。黃母本因自己前時負氣,把事情鑄錯,唯恐愛女憂急成病,巴不得早早完了向平之愿。文和進行婚事,正是絕好良機。加以黃母年高喜奉承,又見女兒對文和也大改了故態,料已降格相求。正是兩下里一拍即合,不消多日,便聯成了姻眷。
成親以后,文和對于畹秋,自是心坎兒溫存,眼皮上供養,愛得無微不至。畹秋志大心高,嫁給文和,原是出于負氣,并非真正相愛,一任夫婿如何溫存體貼,心中終覺是個缺欠。偏偏蕭逸婚后,見畹秋晤對之時,眉目間老是隱含幽怨。回憶前事,未免有些使她難堪,多有愧對,在禮貌上不覺加重了些。畹秋何等聰明,一點就透,越感覺蕭逸并非對己無情,只為瑜亮并生,有一勝過自己的人在前作梗,以致誤了良姻。這一來,愈發把怨毒種在歐陽霜一人身上。她性本褊狹,又有滿腹智謀,以濟其奸,因此歐陽霜終于吃了她的大苦,幾乎把性命送掉。
畹秋已是有夫之婦,對文和雖不深憐密愛,卻也感他情重,并無二心。只氣不服歐陽霜,暗忖:“你一個奴仆賤女,竟敢越過我去,奪了我多年夢想的好姻緣。我弄不成,你也休想和蕭逸白頭偕老。”處心積慮,必欲去之為快。表面上卻不露聲色,裝作沒事人一般。先是拉上文和,刻意與蕭逸夫妻交歡,過從幾無虛日。起初歐陽霜也有些疑她不懷好意,防備甚嚴。知畹秋城府甚深,抱著一擊必中,不中不發的決心,把假意做得像真情一樣,不露半點馬腳。背地向姊妹閑談論,總說崔文和這個丈夫如何多情溫柔,自己如何美滿,出乎意料等語。日子一久,歐陽霜終究忠厚,一旦聽出他夫妻端的恩愛非常,不似仍存忌恨,加以畹秋又善趨奉殷勤。履霜之漸,不由為她所動,疑慮全消,反感她不挾惠挾貴,全無世俗成見。連未嫁蕭逸以前,冷嘲熱諷,種種身受之苦,都認為是異地而居,我亦猶爾,一點也不再記恨,竟把情場宿怨深仇,誤當作了紅閨至好。畹秋見狀,雖知她已入牢籠,但是蕭逸和歐陽霜夫妻情感甚深,全都無懈可擊,急切間想不出中傷之計,只得苦心忍耐,以待時機。
第二年,歐陽霜有了身孕,一胎雙生,男女各一。畹秋在頭年,先生有一個女兒,便是那被天門神君林瑞誆去,化身馬猴的崔瑤仙。歐陽霜坐月期間,畹秋借著這個因由,來往更勤,原未安著好心。無奈蕭逸精于醫道,見愛妻頭胎,又是雙生,元氣受傷,每日在側照料調治,寸步不離,依舊不能下手,還差一點沒被人看出破綻。歐陽霜見她來得太勤,又因外人男子不能進月房,乃夫沒有同來,丈夫終日在側,她也全不避忌,一坐就是半天。有一次從鏡中偷看她,仿佛斜視自己,面有殺氣。想起前事,不禁動了一次疑心,嗣后留心查看,又覺意真情摯,似乎無他,當是眼花錯看,也就罷了。畹秋心毒計狠,見害仇人不成,反幾乎引起她的疑忌,越發痛恨,暗罵:“好個賤婢,我害死你,倒還是便宜了你。既是這樣,我不使你夫妻生離,受盡苦楚,死去還銜恨包羞于地下才怪。”于是改了主意,暗籌離間之計。心雖想得好,以蕭逸夫妻的濃情密愛,要想使之反目成仇,自比暗殺還難十倍。
畹秋也真能苦心孤詣,穩扎穩打。除心事自家知道外,連乃夫也看不出她有什么異圖。歐陽霜足月以后,畹秋越從結納上下功夫,真是卿憂亦優,卿喜亦喜,只要可討歐陽霜歡喜的,幾乎無微不至。而神情又做得不亢不卑,毫不露出諂媚之態。那意思是表示:以卿麗質,我見猶憐,況你伶仃孤苦,家無親人。你曾寄養我家,我亦無多兄弟。以前居在情敵地位,譬之瑜亮并生,自然逐鹿中原,各不相下;今則福慧雙修,雖然讓卿獨步,琴瑟永好,我亦相莊鴻案。兩雙佳偶,無異天成,各得其所,嫌怨盡捐。卿為弱妹,我是長姐,自應互相愛憐,情逾友昆,永以為好才是。常言道:“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歐陽霜任是聰明,也由不得墮入彀中,受了她的暗算。
蕭逸在家中,立一教武場子。畹秋首先拉了丈夫,一同附學。朝夕共處,不覺又是好幾年。歐陽霜又生了一子,取名蕭珍,家庭和美,本無懈可擊。畹秋宿仇未報,正在那里干看著生氣,背地里咬牙切齒,忽然來了機會。此時村中四面環山,與世隔絕,只有一條暗洞水路,輕易無人出進。也是歐陽霜該有這場劫難。原來村人遠祖墳墓都在原籍,另有子孫留守。葬在這里的,最遠不過兩三代。村眾自從入山隱居以來,從未回原籍祭掃過。這年清明,歐陽霜因為母家寒微,母墓遠在故鄉,父墓卻葬在村中,一時動了孝思,意欲借回籍省視為名,就便將母柩移運來村,與父合葬。想好和蕭逸一說,蕭逸素來信她,又知她雖是女流,武功著實不弱。自己早就有心回轉祖籍一行,只是村中百端待理,無法分身,又無妥人可派。愛妻代往,又遂了她多年孝思,真乃一舉兩得。方打算派兩個可靠之人陪同前往,無巧不巧,當年正趕上出山采辦食鹽。
村中經蕭氏父子苦心經營,差不多百物均備,只有鹽、茶與染料顏色缺少。顏色有無尚可通融。近年種了些茶樹,也能將就取用。唯獨這鹽,是日用必需之物,照例先存下六年的食鹽,然后不等用完一半,到了三年頭上,便須命人出山采辦。就便村人想買些城市間的日用之物,也在這時帶回。因為人多,用的量多,要做得隱秘,不使外人知道,事既繁難,責任更大。派去的人,非極精細干練不可。每次出發,來接去送,村人視為大典。從來都由于慣這差使的兩位村中老人,帶上十來名智勇俱全的村人前往。這次兩個老人全在第二年上病故,到了第三年派人時,竟無人敢于應聲。最后蕭逸幾經斟酌,才決定派崔文和夫妻二人為首,率領以前去過的人同往。由正月十六起身,先將山里產的金砂、藥材、布匹,用小舟由水洞暗道,運往大鎮集上住下,換成銀子。然后分班分地,四下采買鹽料和用物。到了近山聚集之所,改了包裝,或早或夜,偷偷運入山去。行到半途,交給村里派出來等候接應的人。一次采購不完,再采購二次,接二連三,運夠了數量,然后回轉。總在清明前后,方能把事辦完。
這次崔文和和畹秋等一行,因為好強,做得比前人還要妥當。不特帶出去的貨換了大價,帶回來好些有用的東西不算,還多出兩年的鹽,歸期也早在清明以前。可是給歐陽霜也帶了一個喪門星回轉。這人乃是蕭逸的近支,名叫蕭元。乃父蕭成捷,與蕭逸之父同胞。當蕭祖歸隱時,蕭成捷正在大名總兵任上。蕭祖給他去信,說世方大亂,全族只留一支子孫守著墓田,余者全往哀牢山之中隱居避世。定在第二年秋間起行,為期尚有年余,命他急流勇退,率眷還鄉,一同歸隱。蕭成捷功名心盛,不但自己未遵父命,反回一封長稟,說乃父太杞人憂天,些許流寇,算得什么?即有不虞,憑傳家本領,也不患保不得身家在等語。蕭祖知不可勸,便不再回信。到時率了家族和一干至親戚友,愿從的仆婢家奴,一同入山隱訖。蕭成捷不料乃父如此固執成見,事后也就罷了。過了數年,便因功高不肯下人,受了上司之嫉,虧是得的信早,打點得快,只丟功名,沒有危及身家。罷官回去,這才意懶心灰,想到老父之言。幾番命人入山打探,總訪不出老父家族下落。他守著大片家業,在家享受,本意尋親,只為相見,不是想要隨隱。尋訪了幾次無蹤,也就拉倒。老死時只留下了一個幼子蕭元,年紀既輕,又遭世變。好容易挨到年長娶妻,田產已經蕩盡,僅剩下兩頃祭田。又經乃祖稟官,專歸那一房留守的子孫經營祭掃,仗著近族,腆顏到人家吃碗閑飯尚可,打算變賣占奪,卻是萬萬不能。無奈何又挨了二十多年,生了一子,尚在懷抱。又因究極無賴,盜賣祖墳樹木,被人發覺,委實在家中存身不得,急切間又無處投奔。蕭元人本聰明,狠一狠心,連那近族私下送給他住的一所房子都賣掉,破釜沉舟,帶著妻子,前往哀牢山中,好歹要投奔叔父叔伯和一干族眾。好在惡跡不曾敗露,做一個世外之人,吃碗安樂茶飯總可辦到。
事有湊巧。乃父在日,那么連尋多次,不見蹤跡。蕭元入山之始,便斷定哀牢山千里綿延,隱居必在中下游,挨近苗民圩集一帶深山隱僻之中,決不會在近城鎮處。果然不消數月,便尋到蕭祖未移居臥云村時隱居的山谷之中。他見那地方隱僻,山環水繞,土地肥沃,景物幽美,已經動心。后又在叢草中發現漢人用的破茗杯碗盞瓷片,洗去泥污一查看,竟有蕭家崇德堂制的堂號,愈發斷定是在近處無疑。蕭元哪知臥云村山環水阻,無路可通,怎能容易尋到。左右近百里內外,尋了月余,休說蕭家族眾,連破瓷都再尋不著一片。暗忖:“蕭家族眾甚多,人人武勇,況且門徒遍于西南諸省,一呼立至。這里雖有猛獸出沒,并無蠻猓生番蹤跡。即遇兇險,也必有人逃回故鄉報信,邀人來此報仇,不會一個不留。許是換了地方吧?”心終不死,仗著乃妻魏氏也是將門之女,能耐勞苦,仍在山中苦找。
這日眼看絕望,無心中走到水洞左近高崖之上。天已黃昏月上,正打算覓地住宿,忽然崖下澗水中有搖櫓之聲。蕭元悄悄伏身往下一看,月光之下,照見崖壁下憑空出來一只小船,上面坐定幾個漢人。心中猜料幾分,還未敢于冒昧。便囑妻子暫候,偷偷繞下崖去,伏身僻處窺探。也真有耐心,直等了將近兩個時辰,才見一雙少年男女為首,率領十多人,抬著大包,談笑走來。到了面前不遠歇下,口里喊了一聲,澗中小舟上便有五人上岸迎接。女的一個說:“大功告成,大家都走累了,反正空山靜夜,絕無外人,天也不早,回村還不會亮,難得有這好月色,且歇片時再走吧。”說罷,各把背上包袋等取下,踞石而坐,談說起來。
蕭元靜心側耳一聽,隱約間聽出這班人正是自己苦尋多日未見的蕭家族眾,并知眾人俱在樂土居住,這一喜真是出于望外。見眾人即將起身,哪敢怠慢,慌不迭地出聲喊住,縱了出去。崔、黃夫婦還幾乎將他當了外敵,后經盤問明白,又把魏氏喚來相見。村中原有舊規,除原有村人之外,不許再引進一人。崔文和本不主攜帶入村,偏生畹秋和魏氏同惡相濟,又想收為心腹,一見如故,執意帶回,說:“蕭氏近支,豈能任其在外流落?不許入村的是指外人,自家人當然不在其內。況他夫婦跋涉山川,經年累月,受盡辛苦,偕隱之志,甚堅且誠,更不能拒而不納。我保他夫婦守規矩就是。”崔文和和村人自不便再說什么。當下帶進村去,見了蕭逸等人,也是這一套話。人已入村,又是自己人,自無話說。蕭元夫妻更是受過艱難辛苦,長于處世,不久便得了眾人信任。
恰巧歐陽霜要回原籍省墓,搬運母柩,千里長途,山川險阻,需要兩個適當的人陪同前往。蕭逸正在斟酌妥人,畹秋便舉薦了蕭元夫妻充任,力說二人至誠忠勇,般般可靠,比誰同去都強。蕭逸也覺蕭元剛從家鄉到來,是個輕車熟路,更難得他夫妻二人俱精武藝,人也干練,果然可以去得。暗笑自己糊涂,眼前有人,竟沒想到,立即應諾。歐陽霜孝思純切,唯恐此行作罷,但求成行,誰去都可。當下整飭行裝,第二日一早,帶了金沙和蕭元、魏氏一同起程。
一路無話。行約月余,回到家鄉一看,蕭家祖墳經那留守的一房族人經營,整理得甚好。十數年的工夫,單墓田就添置了一二十頃。唯獨所見族人,只要一提起蕭元,多半切齒痛罵,竟無一人說他夫妻好的。歐陽霜未到以前,蕭元、魏氏曾幾番勸說:“眾族狡詐勢利,不認骨肉。弟妹如和他們相見,必疑我們是想回來分奪他們的田業,免不得要生許多閑氣,弄巧還吃他暗算。我們又是避地隱居的人,何苦自找麻煩?好在松楸無恙,宗嗣修整,用不著再有補益。你母家人頗寒苦,莫如背著他們,往各塋地悄悄查看祭掃一回。事完之后,將所帶金沙換成銀子,一半接濟母家,一半多買些應用東西,免生是非,豈不一舉三得?”歐陽霜因蕭元夫妻臨來時,向蕭逸和村眾們說得天花亂墜,宗嗣應該如何修理,祭奠先塋應該如何整理添置;到了地頭,忽又如此說法,再三勸止,不令與留守宗族相見。十分可疑,料定其中有弊。況且來時丈夫對于故鄉之事,曾經召集村眾,會商如何辦理,開有清單,照此行事,還命帶來多金周濟親族。事由全村協議,豈是自己所得私下做主更改?便婉言謝絕,沒有聽他。蕭元無顏再見故鄉父老,勸阻不聽,只得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