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2)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3740字
- 2016-11-01 17:14:23
因忽又聽得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者,見秦氏死了,[補(bǔ)天香樓未刪之文。]他也觸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中人也都稱嘆。賈珍遂以孫女之禮殮殯,一并停靈于會芳園中之登仙閣。小丫鬟名寶珠者,因見秦氏身無所出,乃甘心愿為義女,誓任摔喪駕靈之任。賈珍喜之不盡,即時傳下,從此皆呼寶珠為“小姐”。那寶珠按未嫁女之喪,在靈前哀哀欲絕。[非恩惠愛人,那能如是。惜哉可卿,惜哉可卿!]于是合族人丁并家下諸人,都各遵舊制行事,自不得紊亂。[兩句寫盡大家。][轉(zhuǎn)疊法,敘前文未及。]
賈珍因想著賈蓉不過是個黌門監(jiān),[又起波瀾,卻不突然。]靈幡經(jīng)榜上寫時不好看,便是執(zhí)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善起波瀾。]可巧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宮掌宮內(nèi)相戴權(quán),[妙,大權(quán)也。]先備了祭禮遣人來,次后坐了大轎,打傘鳴鑼,親來上祭。賈珍忙接著,讓至逗蜂軒獻(xiàn)茶。[軒名可思。]賈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因而趁便就說要與賈蓉捐個前程的話,戴權(quán)會意,因笑道:“想是為喪禮上風(fēng)光些。”[得內(nèi)相機(jī)括之快如此。]賈珍忙笑道:“老內(nèi)相所見不差。”戴權(quán)道:“事倒湊巧,正有個美缺。如今三百員龍禁尉短了兩員,昨兒襄陽侯的兄弟老三來求我,現(xiàn)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們都是老相與,不拘怎么樣,看著他爺爺?shù)姆稚希鷣y應(yīng)了。[忙中寫閑。]還剩了一個缺,誰知永興節(jié)度使馮胖子來求,要與他孩子捐,我就沒工夫應(yīng)他。既是咱們的孩子要捐,[奇談。畫盡閹官口吻。]快寫個履歷來。”賈珍聽說,忙吩咐:“快命書房里人恭敬寫了大爺?shù)穆臍v來。”小廝不敢怠慢,去了一刻,便拿了一張紅紙來與賈珍。賈珍看了,忙送與戴權(quán)。看時,上面寫道:
江南江寧府江寧縣監(jiān)生賈蓉,年二十歲。曾祖,原任京營節(jié)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祖,乙卯科進(jìn)士賈敬;父,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
戴權(quán)看了,回手便遞與一個貼身的小廝收了,說道:“回來送與戶部堂官老趙,說我拜上他,起一張五品龍禁尉的票,再給個執(zhí)照,就把這履歷填上,明兒我來兌銀子送去。”小廝答應(yīng)了,戴權(quán)也就告辭了。賈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門。臨上轎,賈珍因問:“銀子還是我到部兌,還是一并送入老內(nèi)相府中?”戴權(quán)道:“若到部里,你又吃虧了,不如平準(zhǔn)一千二百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賈珍感謝不盡,只說:“待服滿后,親帶小犬到府叩謝。”于是作別。
接著,便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史小姐湘云消息也。][伏史湘云一筆。]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剛迎入上房,又見錦鄉(xiāng)侯、川寧侯、壽山伯三家的祭禮擺在靈前。少時,三家下轎,賈珍等忙接上大廳。如此親朋你來我去,也不能勝數(shù)。只這四十九日,寧國府街上一條白漫漫人來人往,[是有服親友并家下人丁之盛。][就簡去繁。]花簇簇官去官來。[是來往祭吊之盛。]
賈珍命賈蓉次日換了吉服,領(lǐng)憑回來,靈前供用執(zhí)事等物,俱按五品職例。靈牌疏上皆寫“天朝誥授賈門秦氏恭人之靈位”。會芳園臨街大門洞開,旋在兩邊起了鼓樂廳,兩班青衣按時奏樂,一對對執(zhí)事擺的刀斬斧齊。更有兩面朱紅銷金大字牌對豎在門外,上面大書:
防護(hù)內(nèi)廷紫禁道御前侍衛(wèi)龍禁尉
對面高起著宣壇,僧道對壇榜文。榜上大書“世襲寧國公冢孫媳婦、防護(hù)內(nèi)庭御前侍衛(wèi)龍禁尉賈門秦氏恭人之喪。[賈珍是亂費(fèi),可卿卻實如此。]四大部州至中之地、奉天承運(yùn)太平之國,[奇文,若明指一州名,似若《西游》之套,故曰至中之地,不待言可知是光天化日仁風(fēng)德雨之下矣。不云國名更妙,可知是堯街舜巷衣冠禮義之鄉(xiāng)矣。直與第一回呼應(yīng)相接。]總理虛無寂靜教門僧錄司正堂萬虛、總理元始三一教門道錄司正堂葉生等,敬謹(jǐn)修齋,朝天叩佛”,以及“恭請諸伽藍(lán)、揭諦、功曹等神,圣恩普錫,神威遠(yuǎn)鎮(zhèn),四十九日消災(zāi)洗業(yè)平安水陸道場”等語,亦不消煩記。
只是賈珍雖然此時心意滿足,[可笑。]但里面尤氏又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wù),惟恐各誥命來往,虧了禮數(shù),怕人笑話,因此心中不得自在。當(dāng)下正憂慮時,因?qū)氂裨趥?cè)問道:[余正思如何高擱起玉兄了。]“事事都算妥貼了,大哥哥還愁什么?”賈珍見問,便將里面無人的話說了出來。寶玉聽說笑道:“這有何難,我薦一個人與你,[薦鳳姐須得寶玉,俱龍華會上人也。]權(quán)理這一個月的事,管必妥當(dāng)。”賈珍忙問:“是誰?”寶玉見坐間還有許多親友,不便明言,走至賈珍耳邊說了兩句。賈珍聽了喜不自禁,連忙起身笑道:“果然妥貼,如今就去。”說著拉了寶玉,辭了眾人,便往上房里來。
可巧這日非正經(jīng)日期,親友來的少,里面不過幾位近親堂客,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并合族中的內(nèi)眷陪坐。聞人報:“大爺進(jìn)來了。”唬的眾婆娘“唿”的一聲,往后藏之不迭,[素日行止可知,作者自是筆筆不空,批者亦字字留神之至矣。][素日行止可知。]獨(dú)鳳姐款款站了起來。[又寫鳳姐。]賈珍此時也有些病癥在身,二則過于悲痛了,因拄了拐踱了進(jìn)來。邢夫人等因說道:“你身上不好,又連日事多,該歇歇才是,又進(jìn)來作什么?”賈珍一面扶拐,扎掙著要蹲身跪下請安道乏。[一絲不亂。]邢夫人等忙叫寶玉攙住,命人挪椅子來與他坐。
賈珍斷不肯坐,因勉強(qiáng)陪笑道:“侄兒進(jìn)來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嬸子并大妹妹。”邢夫人等忙問:“什么事?”賈珍忙笑道:“嬸子自然知道,如今孫子媳婦沒了,侄兒媳婦偏又病倒,我看里頭著實不成個體統(tǒng)。怎么屈尊大妹妹一個月,[不見突然。]在這里料理料理,[阿鳳此刻心癢矣。]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來為這個。你大妹妹現(xiàn)在你二嬸子家,只和你二嬸嬸說就是了。”王夫人忙道:“他一個小孩子家,[三字愈令人可愛可憐。]何曾經(jīng)過這樣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話,倒是再煩別人好。”賈珍笑道:“嬸子的意思侄兒猜著了,是怕大妹妹勞苦了。若說料理不開——我包管必料理的開——便是錯一點(diǎn)兒,別人看著還是不錯的。從小兒大妹妹玩笑著就有殺伐決斷,[阿鳳身分。]如今出了閣,又在那府里辦事,越發(fā)歷練老成了。我想了這幾日,除了大妹妹再無人了。嬸子不看侄兒、侄兒媳婦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罷。”說著滾下淚來。[有筆力。]
王夫人心中怕的是鳳姐未經(jīng)過喪事,怕他料理不清,惹人恥笑。今見賈珍苦苦的說到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幾分,卻又眼看著鳳姐出神。那鳳姐素日最喜攬事辦,好賣弄才干,雖然當(dāng)家妥當(dāng),也因未辦過婚喪大事,恐人還不服,巴不得遇見這事。今日見賈珍如此一來,他心中早已歡喜。先見王夫人不允,后見賈珍說的情真,王夫人有活動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說的這么懇切,太太就依了罷。”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么?”鳳姐道:“有什么不能的?[王夫人是悄言,鳳姐是響應(yīng),故稱“大哥哥”。]外面的大事大哥哥已經(jīng)料理清了,[已得三昧矣。]不過是里頭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問問太太就是了。”[胸中成見已有之語。]王夫人見說的有理,便不作聲。賈珍見鳳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許多了,橫豎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這里先與妹妹行禮,等事完了,我再到那府里去謝。”說著,就作揖下去,鳳姐還禮不迭。
賈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寧國府對牌出來,命寶玉遞與鳳姐,又說:“妹妹愛怎樣就怎樣,要什么只管拿這個取去,也不必問我。只求別存心替我省錢,只要好看為上;二則也要同那府里待人一樣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這兩件外,我再沒不放心的了。”鳳姐不敢就接對牌,[凡有本領(lǐng)者,斷不越禮。接牌小事,而必待命于王夫人者,誠家道之規(guī)范,亦天下之規(guī)范也。看是書者,不可草草從事。]只看著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哥哥既這么說,你就照看照看罷了。只是別自作主意,有了事,打發(fā)人問你哥哥、嫂子要緊。”寶玉早向賈珍手內(nèi)接過對牌來,強(qiáng)遞與鳳姐了。賈珍又問:“妹妹住了這里,還是天天來呢?若是天天來,越發(fā)辛苦了。不如我這里趕著收拾出一個院落來,妹妹住過這幾日倒安穩(wěn)。”鳳姐笑道:“不用。[二字句有神。]那邊也離不得我,倒是天天來的好。”賈珍聽說,只得罷了。然后又說了一回閑話,方才出去。
一時女眷散后,王夫人因問鳳姐:“你今兒怎么樣?”鳳姐道:“太太只管請回去,我須得先理出一個頭緒出來,才回去得呢。”王夫人聽說,便先同邢夫人等回去,不在話下。
這里鳳姐來至三間一所抱廈內(nèi)坐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zhí),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fèi),濫支冒領(lǐng);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jìn)。此五件實是寧國府中風(fēng)俗,[舊族后輩,受此五病者頗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于三十年后,令余悲慟血淚面。][讀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聲大哭,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不知鳳姐如何處治,且聽下回分解。正是:[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得當(dāng),豈獨(dú)家庭,國家天下治之不難。][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jié),少卻四五頁也。]
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
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大發(fā)慈悲心也。嘆嘆!壬午春。
借可卿之死,又寫出情之變態(tài),上下大小,男女老少,無非情感而生情。且又借鳳姐之夢,更化就幻空中一片貼切之情。所謂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所感之象,所動之萌,深淺誠偽,隨種必報。所謂幻者此也,情者亦此也。何非幻,何非情,情即是幻,幻即是情,明眼者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