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1)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3906字
- 2016-11-01 17:14:23
【甲戌:賈珍尚奢,豈有不請父命之理?因敬□□□要緊,不問家事,故得恣意放為。】
【甲戌:若明指一州名,似若《西游》之套,故曰至中之地,不待言可知是光天化日仁風德雨之下矣。不云國名更妙,可知是堯街舜巷衣冠禮義之鄉矣。直與第一回呼應相接。】
【甲戌:今秦可卿托□□□□□□□□□□□□□理寧府亦□□□□□□□□□□□□□凡□□□□□□□□□□□□□□□□在封龍禁尉,寫乃褒中之貶,隱去天香樓一節,是不忍下筆也。】(按:甲戌本此頁被對角撕去,故缺字甚多。此頁原有三則評語,第二則與本回庚辰本眉批同,第一、第三兩則若干缺字據庚辰本、靖藏本補。)
【庚辰:此回可卿夢阿鳳,蓋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可惜生不逢時,奈何奈何!然必寫出自可卿之意也,則又有他意寓焉。】
【庚辰:榮、寧世家未有不尊家訓者。雖賈珍尚奢,豈明逆父哉?故寫敬老不管,然后恣意,方見筆筆周到。】
【庚辰:詩曰:一步行來錯,回頭已百年。古今風月鑒,多少泣黃泉!】(按:此庚辰本回前三評,原在第十一回前,第十一至第二十回目錄頁背面,現據甲戌、靖藏回前評而移于此。)
【蒙:生死窮通何處真?英明難遏是精神。微蜜久藏偏自露,幻中夢里語驚人。】
【靖:此回可卿夢阿鳳,作者大有深意,惜已為末世,奈何奈何!賈珍雖奢淫,豈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后恣意,足為世家之戒。“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
話說鳳姐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后,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胡亂”二字奇。]
這日夜間,正和平兒燈下擁爐倦繡,早命濃薰繡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該到何處,[所謂“計程今日到梁州”是也。]不知不覺已交三鼓。平兒已睡熟了,鳳姐方覺星眼微朦,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了進來,含笑說道:“嬸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嬸子,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一語貶盡賈家一族空頂冠束帶者。]
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嬸嬸,你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稱得起!]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倘或”二字,酷肖婦女口氣。]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樹倒猢猻散”之語,全猶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傷哉。寧不慟殺!]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鳳姐聽了此話,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非阿鳳不明,蓋今古名利場中患失之同意也。]秦氏冷笑道:“嬸子你好癡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是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謂常保永全也。即如今日諸事都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后日可保永全了。”
鳳姐便問何事。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于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后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亦不能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皆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幻情文字中,忽入此等警句,提醒多少熱心人。][語語見道,字字傷心,讀此一段,幾不知此身為何物矣!松齋。]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日后,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瞬息繁華,一時歡樂”二語,可共天下有志事業功名者同來一哭。但天生人非無所為,遇機會成事業,留名于后世者,亦必有奇傳奇遇,方能成不世之功。此亦皆蒼天暗中扶助,雖有波瀾,而無甚害,反覺其錚錚有聲。其不成也,亦由天命。其奸人傾陷之計,亦非天命不能行。其繁華歡樂,亦自天命。人于其間,知天命而存好生之心,盡己力以周旋其間,不計其功之成與否,所謂心安而理盡,又何患乎?一時瞬息,隨緣遇緣,烏乎不可?]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為后慮,臨期只恐后悔無益矣。”鳳姐忙問:“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機不可泄漏,[伏的妙。]只是我與嬸子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記著。”因念道:
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此句令批書人哭死。][不必看完,見此二句即欲墮淚!梅溪。][可從此批。]
鳳姐還欲問時,只聽得二門上傳事云板連叩四下,因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聞聽,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處來。
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松齋云:好筆力,此方是文字佳處。]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八字乃為上人之當銘于五衷。]莫不悲嚎痛哭者。[老健。]
閑言少敘。卻說寶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恓,也不和人玩耍,[淡淡寫來,方是二人自幼氣味相投,可知后文皆非實然文字。]到晚間,便索然睡了。如今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噴出一口血來。[寶玉早已看定,可繼家務事者,可卿也。今聞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為玉一嘆!]襲人等慌慌忙忙上來搊扶,問是怎么樣,又要回賈母來請大夫。寶玉笑道:“不用忙,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如何自己說出來了?][又淡淡抹去。]說著便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見賈母,即時要過去。[如在。總是淡描輕寫,全無痕跡,方見得有生以來,天分中自然所賦之性如此,非因色所感也。]襲人見他如此,心中雖放不下,又不敢攔,只得由他罷了。賈母見他要去,因說:“才咽氣的人,那里不干凈;二則夜里風大,明早再去不遲。”寶玉那里肯依。賈母命人預備車,多派跟隨人役,擁護前來。
一直到了寧國府前,只見府門洞開,兩邊燈籠照如白晝,亂烘烘人來人往,里面哭聲搖山振岳。[寫大族之喪,如此起緒。]寶玉下了車,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然后見過尤氏。誰知尤氏正犯了胃疼舊疾,[緊處愈緊,密處愈密。][所謂層巒疊翠之法也。野史中從無此法,即觀者到此,亦為寫秦氏未必全到,豈料更又寫一尤氏哉!]睡在床上。[妙,非此何以出阿鳳!]然后又出來見賈珍。彼時賈代儒帶領賈敕、賈效、賈敦、賈赦、賈政、賈琮、賈囗、賈珩、賈珖、賈琛、賈瓊、賈璘、賈薔、賈菖、賈菱、賈蕓、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藍、賈菌、賈芝等都來了。[將賈族約略一總,觀者方不惑。]賈珍哭的淚人一般,[可笑!如喪考妣,此作者刺心筆也。]正和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親近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說著又哭起來。眾人忙勸:“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淡淡一句,勾出賈珍多少文字來。]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盡我所有”,為媳婦是非禮之談,父母又將何以待之。故前此有惡奴酒后狂言,及今復見此語,含而不露,吾不能為賈珍隱諱。]
正說著,只見秦業、秦鐘并尤氏的幾個眷屬[伏后文。]也都來了。賈珍便命賈瓊、賈琛、賈璘、賈薔四個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請欽天監陰陽司來擇日,推準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開喪送訃聞。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單八眾禪僧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后化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設一壇于天香樓上,[刪,卻是未刪之筆。]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然后停靈于會芳園中,靈前另外五十眾高僧、五十位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
那賈敬聞得長孫媳婦死了,[可笑可嘆!古今之儒,中途多惑老佛。王隱梅云:“若能再加東坡十年壽,亦能跳出這圈子來。”斯言信矣!]因自為早晚就要飛升,[“就要飛升”的“要”,用得的當。凡“要”者,則身心急切,急切之者,百事無成。正為后文作引線。]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紅塵,將前功盡棄呢?因此并不在意,只憑賈珍料理。
賈珍見父親不管,一發恣意奢華。看板時,幾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來吊問,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道:“我們木店里有一副板,叫作什么檣木,[檣者,舟具也。所謂“人生若泛舟”而已。寧不可嘆。]出在潢海鐵網山上,[所謂迷津易墮,塵網難逃也。]作了棺材,萬年不壞。這還是當年先父帶來,原系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壞了事”等字,毒極。寫盡勢利場中故套。]就不曾拿去。現在還封在店內,也沒有人出價敢買。你若要,就抬來罷了。”賈珍聽了,喜之不盡,即命人抬來。大家看時,只見幫底皆厚八寸,紋如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大家都奇異稱贊。賈珍笑問:“價值幾何?”薛蟠笑道:“拿一千兩銀子來,只怕也沒處買去。什么價不價,[的是阿呆兄口氣。]賞他們幾兩工錢就是了。”賈珍聽說,忙謝不盡,即命解鋸糊漆。賈政因勸道:[寫個個皆知,全無安逸之筆,深得《金瓶》壸奧。]“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政老有深意存焉。]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夾寫賈政。]此時賈珍恨不得代秦氏之死,這話如何肯聽。[“代秦氏死”等句,總是填實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