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3)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3120字
- 2016-11-01 17:14:23
寶玉、秦鐘二人隨便起坐說話。[淡淡寫來。]那寶玉自見了秦鐘人品,心中似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珊尬覟槭裁瓷谶@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jié),也不枉了人生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這一句不是寶玉本意中語,卻是古今歷來膏粱紈绔之意。]可知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只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毁F’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一段癡情,翻“賢賢易色”一句筋斗。使此后朋友中,無復(fù)再敢假談道義,虛論情常。][此是作者一大發(fā)泄處。]秦鐘自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浮,[“不浮”二字妙!秦卿目中所取,正在此。]更兼金冠繡服,驕婢侈童,[這二句是貶不是獎。此八字遮飾過多少魑魅紈綺,秦卿目中所鄙者。]秦鐘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溺愛他??珊尬移谇搴?,不能與他耳鬢交結(jié)。可知‘貧富’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貧富”二字中,失卻多少英雄朋友。][總是作者大發(fā)泄處,借此以伸多少不樂。]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作者又欲瞞過眾人。]忽又[二字寫小兒,得神。]有寶玉問他讀什么書。[寶玉問讀書,亦想不到之大奇事。]秦鐘見問,便因?qū)嵍稹四字普天下朋友來看。]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后,越覺親密起來。
一時(shí)擺上茶果吃茶,寶玉便說:“我們兩個(gè)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里間小炕上,我們那里坐著去,省的鬧你們?!盵眼見得二人一身一體矣。]于是二人進(jìn)里間來吃茶。秦氏一面張羅與鳳姐擺酒果,一面忙又進(jìn)來,囑寶玉道:“寶叔,你侄兒年小,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不要理他。他雖靦腆,卻性子左強(qiáng),不大隨和,此是有的?!盵實(shí)寫秦鐘,雙映寶玉。][伏后文。]寶玉笑道:“你去罷,我知道了?!鼻厥嫌謬诹怂值芤换兀饺ヅ泺P姐。
一時(shí)鳳姐、尤氏又打發(fā)人來問寶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寶玉只答應(yīng)著,也無心在飲食上,只問秦鐘近日家務(wù)等事。[寶玉問讀書已奇,今又問家務(wù),豈不更奇。]秦鐘因說:“業(yè)師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紀(jì)老邁,殘疾在身,公務(wù)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再延師一事。目下不過在家溫習(xí)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也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伏線。]時(shí)常大家討論,才能進(jìn)益。”寶玉不待說完,便答道:“正是呢。我們家卻有個(gè)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子弟們中亦有親戚在內(nèi),可以附讀。我因上年業(yè)師又回家去了,也現(xiàn)荒廢著。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且溫習(xí)著舊書,待明年業(yè)師上來,再各自在家里亦可。家祖母因說,一則家學(xué)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日,遂暫且耽擱著。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往我們敝塾中來,我亦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真是可兒之弟。]秦鐘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里的義學(xué)倒好,原要來和這里親翁商議引薦,因這里事忙,不便為這點(diǎn)小事來聒絮的。寶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滌硯,何不速速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廢,又可以常相談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是美事!”[痛快淋漓,以至于此。]寶玉笑道:“放心,放心!咱們回來先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稟明令尊,我回去再稟明家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二人計(jì)議已定,那天氣已是掌燈時(shí)候,出來又看他們玩了一回牌。算帳時(shí),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自然是二人輸。]言定后日吃這東道,一面又說了回話。
晚飯畢,因天黑了,尤氏說:“先派兩個(gè)小子送了這秦相公家去?!毕眿D們傳了出去半日,秦鐘告辭起身。尤氏問派了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惡惡而不能去,善善而不能用,所以流毒無窮??蓜賴@哉!]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可見罵非一次矣。]尤氏、秦氏都道:“偏要派他作什么!放著這些小子們,那一個(gè)派不得,偏又惹他去?!盵便奇。]鳳姐道:“我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家里人這樣,還了得了!”尤氏嘆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吃,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shí)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的吃酒。一吃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權(quán)當(dāng)一個(gè)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兵P姐道:“我何嘗不知這焦大!倒是你們沒主意,有這樣,何不打發(fā)他遠(yuǎn)遠(yuǎn)的莊子上去就完了。”[這是為后協(xié)理寧國伏線。]說著,因問:“我們的車可備齊了?”地下眾人都應(yīng):“伺候齊了。”
鳳姐亦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廳,只見燈燭輝煌,眾小廝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樣他,更可以恣意灑落灑落。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來了!][記清,榮府中則是賴大,又故意綜錯(cuò)的妙。]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使就派別人,像這樣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著我了。沒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頭還高呢!二十年頭里的焦大太爺眼里有誰?別說你們這一起雜種王八羔子們!”[有此功勞。實(shí)不可輕易摧折,亦當(dāng)處之(以)道,厚其贍養(yǎng),尊其等次。送人回家,原非酬功之事。所謂嘆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領(lǐng)者,我知之矣。]
正罵的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去,眾人喝他不聽,賈蓉忍不得便罵了他兩句,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可憐。天下每每如此。]那焦大那里把賈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來了。]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個(gè)人,你們就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yè),到如今了,不報(bào)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jìn)去白刀子出來!”[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驚心駭目。一字化一淚,一淚化一血珠。][是醉人口中文法。一段借醉奴口角,閑閑補(bǔ)出寧榮往事近故,特為天下世家一笑。]鳳姐在車上說與賈蓉道:“以后還不早打發(fā)了這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里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gè)王法規(guī)矩都沒有。”賈蓉答應(yīng):“是?!?
眾小廝見他太撒野不堪了,只得上來幾個(gè),揪翻捆倒,拖往馬圈里去。焦大越發(fā)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放筆痛罵一回,富貴之家,每罹此禍。]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币远渑嵌危奈渴?。]眾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一部《紅樓》,淫邪之處,恰在焦大口中揭明。]
鳳姐、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作聽不見。[是極!]寶玉在車上,見這般醉鬧,倒也有趣,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暗伏后來史湘云之問。]鳳姐聽了,連忙立眉嗔目斷喝道:“少胡說!那都是醉漢嘴里混唚,你是什么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xì)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xì)捶你不捶你!”[熙鳳能事。]唬的寶玉連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說這話了。”鳳姐亦忙回色哄道:“這才是呢。等到了家咱們回了老太太,你同你秦家侄兒學(xué)里念書去要緊?!闭f著,卻自回榮府而來。正是:
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fēng)流始讀書。[原來不讀書即蠢物矣。]
焦大之醉,伏可卿之病至死。周婦之談,勢利之害真兇。作者具菩提心,于世人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