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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1)

苦盡甘來遞轉,正強忽弱誰明。惺惺自古惜惺惺,世運文章搖動。無縫機關難見,多才筆墨偏精。有情情處特無情,何是人人不醒。

題曰: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

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去后,便上來回王夫人話,[不回鳳姐,卻回王夫人,不交代處正交代得清楚。]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問丫鬟們時,方知往薛姨媽那邊閑話去了。[文章只是隨筆寫來,便有流麗生動之妙。]周瑞家的聽說,便轉東角門出至東院,往梨香院來。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鬟金釧兒,[金釧、寶釵,互相映射。妙!]和一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站在臺階坡兒上玩。[蓮卿別來無恙否?]見周瑞家的來了,便知有話回,因向內努嘴兒。[畫。]

周瑞家的輕輕掀簾進去,只見王夫人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人情等語。[非此等事,不能長篇大套。]周瑞家的不敢驚動,遂進里間來。[總用雙歧岔路之筆,令人估料不到之文。]只見薛寶釵[自入梨香,至此方寫。]穿著家常衣服,[“家常愛著舊衣裳”是也。][好,寫一人換一付筆墨,另出一花樣。]頭上只散挽著囗兒,坐在炕里邊,伏在小炕幾上,同丫鬟鶯兒正描花樣子呢。[一幅繡窗仕女圖。虧想得周到!]見他進來,寶釵才放下筆轉過身來,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問:“姑娘好?”一面炕沿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兄弟沖撞了你不成?”[一人不漏,一筆不板。]寶釵笑道:“那里的話。只因我那種病[“那種病”“那”字,與前二玉“不知因何”二“又”字,皆得天成地設之體,且省卻多少閑文。所謂“惜墨如金”是也。]又發了,所以這兩天沒出屋子。”[得空便入。]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兒,也該趁早兒請個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真吃幾劑藥,一勢兒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紀,到作下個病根兒,也不是玩的。”寶釵聽說,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么名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后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奇奇怪怪,真如云龍作雨,忽隱忽見,使人逆料不到。]說專治無名之癥,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熱毒”二字,畫出富家夫婦,圖一時,遺害于子女,而可不謹慎。]幸而先天壯,[渾厚故也。假是顰、鳳輩,不知又何如治之?]還不相干。若吃尋常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藥末子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里弄了來的。他說發了時,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藥倒效驗些。”[卿不知從那里弄來,余則深知。是從放春山采來,以灌愁海水和成,煩廣寒玉兔搗碎,在太虛幻境空靈殿上炮制配合者也。]

周瑞家的因問道:“不知是個什么海上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記著,說與人知道,倘遇見這樣病,也是行好的事。”寶釵見問,乃笑道:“不用這方兒還好,若用了這方兒,真真把人瑣碎死。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凡用“十二”字樣,皆照應十二釵。][周歲十二月之象。]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周瑞家的忙道:“噯喲!這樣說來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這日竟不下雨,這卻怎處呢?”寶釵笑道:“所以說那里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只好再等罷了。還要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為香可冷者,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煎湯送下。”[末用黃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獨十二釵,世皆同有者。]

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巧死人的事兒!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的呢!”寶釵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后,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南帶至北,現就埋在梨花樹底下呢。”[“梨香”二字有著落,并未白白虛設。]周瑞家的又道:“這藥可有名字沒有呢?”寶釵道:“有。[一字句。]這也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新雅奇甚。]周瑞家的聽了點頭兒,因又說:“這病發了時,到底覺怎么著?”寶釵道:“也不覺什么,只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以花為藥,可是吃煙火人想得出者?諸公且不必問其事之有無,只據此新奇妙文,悅我等心目,便當浮一大白。]

周瑞家的還欲說話時,[了結得齊整。]忽聽王夫人那邊問:“誰在里頭?”周瑞家的忙出去答應了,趁便回了劉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話,方欲退出,[行文原只在一二字,便有許多省力處。不得此竅者,便在窗下百般扭捏。]薛姨媽忽又笑道:[“忽”字,“又”字,與“方欲”二字對射。]“你且站住,我有一宗東西,你帶了去罷!”說著便叫香菱。[二字仍從“蓮”上起來。蓋“英蓮”者,“應憐”也。“香菱”者,亦“相憐”之意。][此是改名之英蓮也。]只聽簾櫳響處,方才和金釧兒玩的那個小女孩子進來了,問:“奶奶叫我作什么?”[這是英蓮天生成的口氣。妙甚!]薛姨媽道:“把那匣子里的花兒拿來。”香菱答應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來。薛姨媽道:“這是宮里頭做的新鮮樣法,拿紗堆的花兒十二枝。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了兒的,何不給他們姊妹們戴去。昨兒原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的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對。下剩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兒罷。”[妙文!今古小說中,可有如此口吻者?]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戴罷,又想著他們作什么。”薛姨媽道:“姨娘不知道,寶丫頭古怪著呢,[“古怪”二字,正是寶卿身分。]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可知周瑞一回,正為寶、菱二人所有,正《石頭記》得力處也。]

說著,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兒仍在那里曬日陽兒。周瑞家的因問他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常說臨上京時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點醒從來。]金釧道:“可不就是。”[出明英蓮。]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細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釧兒笑道:“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兒。”[一擊兩鳴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再忽然想到秦可卿,何玄幻之極。假使說像榮府中所有之人,則死板之至。故遠遠以可卿之貌為譬,似極扯淡,然卻是天下必有之情事。]金釧兒笑道:“我也是這么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里?”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那里人?”香菱聽問,都搖頭說:“不記得了。”[傷痛之極。必亦如此收住方妙。不然則又將作出“香菱思鄉”一段文字矣。][西施心疼之態,其時自己也還耐得,倒是旁人替伊為多少思慮不禁,無窮痛楚之香菱,其是乎否乎?]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為他嘆息傷感一回。

一時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后頭來。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們太多了,一處擠著倒不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在這邊解悶,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后三間小抱廈內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不作一筆逸安之筆矣。]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里來。只見幾個小丫頭子都在抱廈內聽呼喚默坐。迎春的丫鬟司棋與探春的丫鬟侍書,[妙名!賈家四釵之環,暗以琴、棋、書、畫四字列名,省力之甚,醒目之甚,卻是俗中不俗處。]二人正掀簾子出來,手里都捧著茶盤、茶鐘。周瑞家的便知他姊妹在一處坐著,遂進入內房,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周瑞家的答應了,因說:“四姑娘不在屋里,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丫鬟們道:“在這屋里不是?”[用畫家三五聚散法寫來,方不死板。]周瑞家的聽了,便往這邊屋內來。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即饅頭庵。]的小姑子智能兒兩個一處玩笑,[總是得空便入,百忙中又帶出王夫人喜施舍等事,可知一枝筆作千百枝用。][又伏后文。][閑閑一筆,卻將后半部線索提動。]見周瑞家的進來,惜春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里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把這花可戴在那里呢!”[觸景生情,透露身分。]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畫來收了。[曰司棋,曰侍書,曰入畫,后文補抱琴。琴、棋、書、畫四字最俗,上添一虛字,則覺新雅。]

周瑞家的因問智能兒:“你是什么時候來的?你師傅那禿歪剌那里去了?”智能兒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師傅見過太太就往于老爺府里去了,叫我在這里等他呢。”[又虛貼一個于老爺。可知尚僧尼者,悉愚人也。]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得了沒有?”智能兒搖頭兒說:“我不知道。”[妙,年輕未任事也。一應騙布施、哄齋供諸惡,皆是老禿賊設局。寫一種人,一種人活像。]惜春聽了,便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著?”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著”。[明點“愚性”二字。][寫家奴每相炻毒,人前有意傾陷。]惜春聽了笑道:“這就是了。他師父一來,余信家的就趕上來,和他師傅咕唧了半日,想是就為這事了。”[一人不落,一事不忽,伏下多少后文,豈真為送花哉?]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嘮叨了一回,方往鳳姐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后窗下過,[細極!李紈雖無花,豈可失而不寫者?故用此順筆便墨,間三帶四,使觀者不忽。]遂越過西花墻出西角門,進入鳳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二字著緊。]擺手兒,叫他往東屋里去。周瑞家的會意,忙躡手躡腳的往東邊房里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總不重犯,寫一次有一次的新樣文法。]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奶奶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奶子搖頭兒。[有神理。]正說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妙文,奇想!阿鳳之為人,豈有不著意于“風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筆寫之,不但唐突阿鳳聲價,亦且無妙文可賞。若不寫之,又萬萬不可。故只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獨文字有隱微,亦且不至污瀆阿鳳之英風俊骨。所謂此書無一不妙。][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聽鶯暗春圖》,其心思筆墨已是無雙。今見此阿鳳一傳,則覺畫工太板。]平兒便進這邊來,一見了周瑞家的,便問:“你老人家又跑了來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與他,說送花兒一事。平兒聽了,便打開匣子拿出四枝,轉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又拿出兩枝來,[攢花簇錦文字,故使人耳目眩亂。]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邊府里,給小蓉大奶奶戴去。”[忙中更忙,又曰“密處不容針”,此等處是也。]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穿過了穿堂,頂頭忽見他女兒打扮著才從他婆家來。周瑞家的忙問:“你這會子跑來作什么?”他女兒笑道:“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回去,什么事情這樣忙的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太太的安去。媽還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東西?”周瑞家的笑道:“噯!今兒偏偏的來了個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為他跑了半日。這會子又被姨太太看見了,送這幾枝花兒與姑娘奶奶們,這會子還沒送清白呢!你這會子跑了來,一定有什么事。”他女兒笑道:“你老人家倒會猜。實對你老人家說,你女婿前兒因多吃了兩杯酒,和人分爭起來,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里,要遞解還鄉。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議商議,這個情分,求那一個可了事呢?”周瑞家聽了道:“我就知道呢,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且家去等我,我給林姑娘送了花兒去就回家去。此時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閑兒,你回去等我,這沒有什么忙的。”他女兒聽說,便回去了,又說:“媽,好歹快來!”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兒家沒經過什么事,就急的你這樣了。”說著,便到黛玉房中去了。[又生出一小段來,是榮、寧中常事,亦是阿鳳正文。若不如此穿插,直用一送花到底,亦太死板,不是《石頭記》筆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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