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賈寶玉初試云雨情 劉姥姥一進(jìn)榮國府(2)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5018字
- 2016-11-01 17:14:23
先到了倒廳,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過了影壁進(jìn)了院門,知鳳姐未下來,先找著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著眼,這也是書中一要緊人。《紅樓夢》曲內(nèi)雖未見有名,想亦在“副冊”內(nèi)者也。]名喚平兒的。[名字真極,文雅則假。][三等奴仆,第次不亂。][觀警幻情榜方知余音不謬。]周瑞家的先將劉姥姥起初來歷說明,[細(xì),蓋平兒原不知此一人耳。]又說:“今日大遠(yuǎn)的特來請安。當(dāng)日太太是常會的,今日不可不見,所以我?guī)Я怂M(jìn)來了。等奶奶下來,我細(xì)細(xì)回明,奶奶想也不責(zé)備我莽撞的。”平兒聽了,便作了主意:[各自(有)各自的身分。]“叫他們進(jìn)來,[暗透平兒身分。]先在這里坐著就是了。”周瑞家的聽了,忙出去領(lǐng)他兩個進(jìn)入院來。
上了正房臺磯,小丫頭子打起了猩紅氈簾,[是冬日。]才入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是劉姥姥鼻中。]竟不辨是何香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是劉姥姥身子。]滿屋中之物都是耀眼爭光,使人頭懸目眩。[是劉姥姥頭目。][俱從劉姥姥目中看出。]劉姥姥此時,惟點頭咂嘴念佛而已。[六字盡矣,如何想來?][是寫府第奢華,還是寫劉姥姥粗夯。大抵村舍人家見此等氣象,未有不破膽驚心,迷魄醉魂者。劉姥姥猶能念佛,已自出人頭地矣。]于是來至東邊這間屋內(nèi),乃是賈璉的女兒大姐兒睡覺之所。[記清。][不知不覺,先到大姐寢室,豈非有緣。]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寫豪門侍兒。]只得[字法。]問個好讓坐。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戴銀,花容玉貌的,[從劉姥姥心中目中略一寫,非平兒正傳。]便當(dāng)是鳳姐了。[畢肖。][的真有是情理。]才要稱姑奶奶,忽見周瑞家的稱他是“平姑娘”,又見平兒趕著周瑞家的稱“周大娘”,方知不過是個有些體面的丫頭了。于是讓劉姥姥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面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子斟上茶來吃茶。劉姥姥只聽見咯當(dāng)咯當(dāng)?shù)捻懧暎笥兴坪醮蚧j柜篩面的一般,[從劉姥姥心中意中,幻擬出奇怪文字。][小家氣象,不免東張西望。]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的一物,卻不住的亂晃。[從劉姥姥心中目中設(shè)譬擬想,真是鏡花水月。]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個什么愛物兒,有甚用呢?”正呆時,[三字有勁。]只聽得當(dāng)?shù)囊宦暎秩艚痃娿~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寫得出。]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細(xì),是巳時。]方欲問時,[劉姥姥不認(rèn)得,偏不令問明。]只見小丫頭子們一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即以奶奶下來之結(jié)局,是畫云龍妙手。]平兒與周瑞家的忙起身,命劉姥姥“只管等著,是時候我們來請你”。說著都迎出去了。
劉姥姥屏聲側(cè)耳默候。只聽遠(yuǎn)遠(yuǎn)有人笑聲,約有一二十婦人,衣裙悉窣,[寫得侍仆婦。]漸入堂屋,往那邊屋內(nèi)去了。又見兩三個婦人,都捧著大漆捧盒,進(jìn)這邊來等候。聽見那邊說了聲“擺飯”,漸漸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幾個人。半日鴉雀不聞之后,忽見二人抬了一張炕桌來,放在這邊炕上。桌上碗盤森列,仍是滿滿的魚肉在內(nèi),不過略動了幾樣。[白描入神。]板兒一見了,便吵著要肉吃,劉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見周瑞家的笑嘻嘻走過來,招手兒叫他。劉姥姥會意,于是帶了板兒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會,方過這邊屋內(nèi)來。
只見門外鏨銅鉤上懸著大紅撒花軟簾,[從門外寫來。]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氈條,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靠背與一個引枕,鋪著金心綠閃緞大坐褥,旁邊有雕漆唾盒。那鳳姐家常戴著秋板貂鼠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fēng),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一段阿鳳房室起居器皿家常正傳,奢侈珍貴好奇貨注腳,寫來真是好看。]手內(nèi)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nèi)的灰。[這一句是天然地設(shè),非別文杜撰妄擬者。][至平,實至奇,稗官中未見此筆。]平兒站在炕沿邊,捧著一個小小的填漆茶盤,盤內(nèi)一小蓋鐘。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神情宛肖。]只管撥手爐內(nèi)的灰,[此等筆墨,真可謂追魂攝魄。]慢慢的問道:“怎么還不請進(jìn)來?”[“還不請進(jìn)來”五字,寫盡天下富貴人待窮親戚的態(tài)度。]一面說,一面抬頭要茶時,只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個人在地下站著呢,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時,滿面春風(fēng)的問好,又嗔著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說。劉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數(shù)拜,問姑奶奶安。鳳姐忙說:“周姐姐,快攙起來,別拜罷,請坐。我年輕,不大認(rèn)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輩數(shù),不敢稱呼。”周瑞家的忙回道:“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鳳姐云,“不敢稱呼”。周瑞家的云,“那個姥姥”。凡三四句一氣讀下,方是鳳姐聲口。]鳳姐點頭。劉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了,板兒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來作揖,他死也不肯。
鳳姐笑道:[二笑。]“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yuǎn)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厭我們,[阿鳳真真可畏可惡。]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dāng)我們眼里沒人似的。”[偏會如此寫來,教人愛煞。]劉姥姥忙念佛道:[如聞。]“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了這里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看著也不像。”鳳姐笑道:[三笑。]“這話沒的叫人惡心。不過借賴著祖父虛名,作個窮官兒,誰家有什么?不過是個舊日的空架子。俗語說,‘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呢,何況你我。”[點醒多少勢利鬼。]說著,又問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沒有?”[一筆不肯落空,的是阿鳳。]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鳳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罷,得閑呢,就回,看怎么說?”[“看”之一字細(xì)極。]周瑞家的答應(yīng)著去了。
這里,鳳姐叫人抓些果子與板兒吃。剛問些閑話時,就有家下許多媳婦管事的來回話。[不落空,家務(wù)事卻不實寫,妙極,妙極!]平兒回了,鳳姐道:“我這里陪著客呢,晚上再回。若有很要緊的,你就帶進(jìn)來現(xiàn)辦。”平兒出去了一會進(jìn)來說:“我都問了,沒有什么緊事,我就叫他們散了。”鳳姐點頭。[能事者故自不凡。]只見周瑞家的回來,向鳳姐道:“太太說了,今日不得閑,二奶奶陪著便是一樣。多謝費心想著。白來逛逛呢便罷。若有甚說的,只管告訴二奶奶,都是一樣。”劉姥姥道:“也沒甚說的,不過是來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親戚們的情分。”周瑞家的道:[周婦系真心為老嫗也,可謂得方便。]“沒甚說的便罷,若有話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樣的。”一面說,一面遞眼色兒與劉姥姥。[何如,余批不謬。]
劉姥姥會意,未語先飛紅的臉,[開口告人難。]欲待不說,今日又所為何來。只得忍恥說道:“論理,今兒初次見姑奶奶,卻不該說,只是大遠(yuǎn)的奔了你老這里來,也少不的說了。”[老嫗有忍恥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寫。且為求親靠友下一棒喝。]剛說到這里,只聽得二門上小廝們回說:“東府里小大爺進(jìn)來了。”鳳姐忙止劉姥姥不必說了。一面便問:“你蓉大爺在那里呢?”[慣用此等橫云斷山法。]只聽一路靴子腳響,進(jìn)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矯,輕裘寶帶,美服華冠。[為紈绔寫照。]劉姥姥此時坐不是,立不是,藏沒處藏。鳳姐笑道:“你只管坐著,這是我侄兒。”劉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賈蓉笑道:“我父親打發(fā)我來求嬸子,說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請一個要緊的客,借了略擺一擺[夾寫鳳姐好獎譽。]就送過來。”鳳姐道:“說遲了一日,昨兒已經(jīng)給了人了。”賈蓉聽說,嘻嘻的笑著,在炕沿下半跪道:“嬸子若不借,又說我不會說話了,又挨一頓好打呢。嬸子只當(dāng)可憐侄兒罷!”鳳姐笑道:[又一笑,凡五。]“也沒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你們那里放著那些好東西,只是看不見,偏我的就是好的。”賈蓉笑道:“那里有這個好呢。只求開恩罷。”鳳姐道:“若碰一點兒,你可仔細(xì)你的皮!”因命平兒拿了樓房的鑰匙,傳幾個妥當(dāng)人抬去。賈蓉喜的眉開眼笑,說:“我親自帶了人拿去,別由他們亂碰。”說著便起身出去了。這里鳳姐忽又想起一事來,便向窗外:“叫蓉哥回來。”外面幾個人接聲說:“蓉大爺快回來。”賈蓉忙復(fù)身轉(zhuǎn)來,垂手侍立,聽何示下。那鳳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傳神之筆,寫阿鳳躍躍紙上。]方笑道:“罷了,你且去罷,[試想且去以前的豐態(tài),其心思用意,作者無一筆不巧,無一事不麗。]晚飯后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應(yīng)了一聲,方慢慢的退去。
這里劉姥姥心身方安,[妙,卻是從劉姥姥身邊目中寫來。度至下回。]方又說道:“今日我?guī)Я四阒秲簛恚膊粸閯e的,只因為他老子娘在家里,連吃的都沒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沒個派頭兒,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說著又推板兒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了,打發(fā)咱們作煞事來?只顧吃果子咧!”鳳姐早已明白了,聽他不會說話,因笑止道:[又一笑,凡六。自劉姥姥來,凡笑五次,寫得阿鳳乖滑伶俐,合眼如立在前。][若會說話之人,便聽他說了,阿鳳厲害處正在此。][問看官:常有將挪移借貸已說明白了,彼仍推聾裝啞,這人比阿鳳若何?呵呵,一嘆!]“不必說了,我知道了。”因問周瑞家的道:“這劉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飯沒有呢?”劉姥姥忙道:“一早就往這里趕咧,那里還有吃飯的工夫咧!”鳳姐聽說,忙命快傳飯來。一時周瑞家的傳了一桌客飯來,擺在東邊屋內(nèi),過來帶了劉姥姥和板兒過去吃飯。鳳姐說道:“周姐姐,好生讓著些兒,我不能陪了。”于是過東邊房里來。又叫過周瑞家的去,問他:“方才回了太太,說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說,他們家原不是一家子,不過因出一姓,當(dāng)年又與太老爺在一處作官,偶然連了宗的,這幾年來也不大走動。當(dāng)時他們來一遭,卻也沒空了他們。今兒既來了,瞧瞧我們,是他的好意思,[窮親戚來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頭記》中見了,嘆嘆!]也不可簡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說的,叫二奶奶裁度著就是了。”[王夫人數(shù)語,令余幾哭出。]鳳姐聽了說道:“我說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連影兒也不知道。”
說話時,劉姥姥已吃畢飯,拉了板兒過來,舔舌咂嘴的道謝。鳳姐笑道:“且請坐下,聽我告訴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論親戚之間,原該不等上門來就該有照應(yīng)才是。[點“不等上門就該有照應(yīng)”數(shù)語,此亦于《石頭記》再見話頭。]但如今家里雜事太煩,太太漸上了年紀(jì),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況是我近來接著管些事,都不知道這些個親戚們。二則外頭看著雖是烈烈轟轟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去處,說與人也未必信罷。今兒你既老遠(yuǎn)的來了,又是頭一次見我張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也是《石頭記》再見了,嘆嘆!]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我還沒動呢,你若不嫌少就暫且先拿了去罷。”[鳳姐能事,在能體王夫人的心,托故周全,無過不及之弊。]
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難,只當(dāng)是沒有,心里便突突的。[可憐,可嘆!]后來聽見給他二十兩,喜的又渾身發(fā)癢起來,說道:[可憐,可嘆!]“噯!我也是知道艱難的,但俗語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憑他怎么樣,你老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周瑞家的見他說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鳳姐看見,笑而不睬,只命平兒把昨兒那包銀子拿來,再拿一串錢來,[這樣常例亦再見。]都送至劉姥姥跟前。鳳姐乃道:“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做件冬衣罷。若不拿著,就真是怪我了。這串錢,雇車坐罷。改日無事,只管來逛逛,方是親戚間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虛留你們了,到家里該問好的問個好兒罷!”[口角春風(fēng),如聞其聲。]一面說,一面就站起來了。劉姥姥只管千恩萬謝,拿了銀子錢,隨周瑞家的來至外面。周瑞家的道:“我的娘啊,你見了他,怎么倒不會說話了,開口就是‘你侄兒’。我說句不怕你惱的話,便是親侄兒,也要說和軟些,[不自量者每每有之,而能不露圭角,形諸無事,鳳姐亦可謂人豪矣。]那蓉大爺,才是他的正經(jīng)侄兒呢。他怎么又跑出這么個侄兒來了!”[與前“眼色”針對,可見文章中無一個閑字。][為財勢一哭。]劉姥姥笑道:“我的嫂子,[赧顏如見。]我見了他,心眼兒里愛還愛不過來,那里還說的上話來。”二人說著,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時,劉姥姥便要留下一塊銀子與周瑞家孩子們買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執(zhí)意不肯,劉姥姥感謝不盡,仍從后門去了。正是:
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
一進(jìn)榮府一回,曲折頓挫,筆如游龍,且將豪華舉止令觀者已得大概。想作者應(yīng)是心花欲開之候。
借劉嫗入阿鳳正文,“送宮花”寫“金玉初聚”為引,作者真筆似游龍,變幻難測,非細(xì)究至再三再四,不記數(shù),那能領(lǐng)會也。嘆嘆!
夢里風(fēng)流,醒后風(fēng)流,試問何真何假?劉姆乞謀,蓉兒借求,多少顛倒相酬?英雄反正用計籌,不是死生看守。